两个男人不在家,大凤就找阿妹,妯娌说悄悄话。大凤说:妹子,往后,往后……阿妹噗一声笑了:嫂子,今天是怎么啦?大凤说:嗨,想说的话,越是把它拉到嘴边,越是推不出去。阿妹说:又没外人。大凤说:对对,我那死老头……阿妹听不懂,你在骂谁?大凤哭笑不得,不是骂谁。阿妹说:那死老头是谁?大凤说:就是你大哥。阿妹说:不许你这么骂。把大凤也给说笑了。大凤说:大哥他让我教教你。阿妹说:我听。大凤说:往后出门,跟阿阔别那样。阿妹摸不着头脑,就问:哪样?大凤没辙,只好说白了教她,跟我们一样,别黏着,离远一点。阿妹说:我喜欢呀。大凤说:喜欢也别让人家看笑话。阿妹说:让我骗人,说我不喜欢他?大凤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也没准是傻人傻福气。你就那样吧。对了,有一件事问你:你喜欢阿阔出门还是不喜欢他出门?阿妹说:我喜欢他也不能把他捆在家里呀。还是常出门好,出门天就变大了,多知道好多好多事。我老家是住在一个大坑里。大凤说:哪有住坑里的?阿妹说:有啊,是一个大山洼,很深,只有一条道下去,人贩子拐我就是从那条道出来的,真的。大凤说:这事你让它烂在心里,以后不要再对别人说。阿妹说:好。不过,我老家真的是一个坑,日头很晚才从东边的山上出来,又很快从西边的山上下去,日头是白色的。有人告诉我,日头是红色的,我不信。我出来后,头一次看到红色的日头,我都着迷啦,跟天方夜谈似的。大凤也听傻了。后来,大凤就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阔有了女人成了家,阿臭做哥哥的任务就算完成了。顺其自然,哥俩就分开过,阿臭那时已经有三个孩子,乡里人叫跌入儿女坑。家没有什么好分的,就那么两间破房子,阿阔就都给了阿臭,自己和阿妹可以说是光光地搬出来租房子单过。阿阔总是想得开,两个大活人还养活不了自己?
那一段生活挺单调,只不过是一天天地重复,阿臭一家土里刨食,阿阔一家也是土里刨食,不要费唾沫,没有什么故事好说的。有故事也只有过去的故事,这个地方祖传的会做陶瓷,由于一再强调以粮为纲,搞陶瓷都是偷偷摸摸的,工艺越来越差,就做装粮食的大缸和男人搁在旧式老眠床下边的夜壶之类。
阿臭本来是有一点儿小故事的,看到别人手上有几个钱晃眼,也动过心,曾偷偷地挑两个大缸,想到海边去卖。那时,做买卖就是搞资本主义,卖缸就是犯法,有民兵站岗,专抓这种人。阿臭是胆小的人,可他会算,用什么招可以从民兵的眼皮底下溜过去,民兵的确没有发现他,月黑风高,倒霉倒在他自己拌了一跟头,两个缸摔破了一个。剩一个没法挑,阿臭坐在那里犯脾气,心里也打了一个死结,我怎么这么背呢?要是让民兵抓着也罢,要是两个都砸了也罢。解不开,就赌气,最后竟用扁担把另外一个缸也砸了。阿臭的新故事也就在那一扁担扫过去时听到一声脆响时结束了。同时他总结出一种人生经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挣到钱的。这一句话后来成了他的口头禅。
阿阔有一点儿故事,也还是老故事。有一个在北京上大学的回来了,很多人就都去听他讲北京,阿阔带着那张地图也去了,他要让那个大学生给他证明天安门的大红门有一掐厚,大学生说是有一掐厚。大家都信大学生的,现在都相信天安门的大红门有一掐厚,因为那是在北京上大学的学生说的,至于阿阔说的天安门的大红门有一掐厚仍然是道听途说。阿阔想用地图作证明,人家说谁知道那是从哪来的,也许是托人买的,也没准是从当时去北京串联的学生手里要来的。真的是人微言薄。当然,也有的人是在故意气他,你一个有家无业的人,谁都可以摸你的头壳。
阿阔回到家里好郁闷,靠在床头上抽闷烟。阿妹觉得奇怪,问:大学生说天安门的城门不是一掐厚?阿阔有点儿没精没神的:大学生没有这么说。阿妹还较真:那到底是不是一掐厚呢?阿阔说:大学生说是一掐厚就对,我说一掐厚就不对。阿妹说:那还讲不讲理?阿阔说:没理。阿妹赌气说:那我还就说是你说的对呢,你去量天安门的城门有一掐厚的时候,大学生还在家里晒尿布呢。阿阔噗一声乐了,没想到老婆这么向着自己,还混得这么可爱。阿阔就搂着阿妹亲,他就喜欢阿妹那肉嘟嘟的嘴唇,还这儿摸一下那儿捏一把的。阿妹也喜欢和他腻味,嘴上却说: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够呀?阿阔说:这东西哪有个够的,得一辈子。阿妹说:咱得庆贺庆贺?阿阔说:庆贺什么?阿妹说:不是大学生也说了,天安门的大红门是一掐厚,往后没人再敢拿这当笑话啦。阿阔一拍巴掌说:对呀。他一下把阿妹抱了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阿妹一下挣开了,红着脸说:让人撞见了,不笑死人。阿阔说:我听你那么一说高兴,我高兴还怕别人知道呀?说着他又一把把阿妹抓住。阿妹求饶说:好好,我给你摊鸡蛋炒花生,今晚让你喝点儿小酒。一听说妈妈要给爸爸做好吃的,两个装睡的小馋猫就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了,喊着“天安门有大红城门”,还用小手比划,两掐厚。他们都是爸爸派,把四只手四只脚都举了起来。阿妹看到两个小不点儿的可爱劲,故意装生气说:你们是爸爸派,那我不给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做好吃的了。两个小淘气却一下把妈妈也问愣了:那妈妈不是爸爸派?过了几天,阿妹用卖鸡蛋钱到镇街上买了一个新镜框,把阿阔那张北京地图装在里边,摆在小桌子上,成了他们房间里唯一的摆设。有时,阿阔就想:阿妹真好。人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俩就是投脾气。人活着就得有个奔头,没个奔头那还活什么劲?这是阿阔傻人的傻哲学。
一天夜里,天黑着,阿阔阿妹却都睡不着觉。阿妹找了根柴火棍,点着又吹灭,让阿阔和她望着那红点说话。阿阔问:你怎么连这也跟我一个样?阿妹说:是大凤告诉我的,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听么伯讲故事。阿阔明白了:噢。阿妹问:么伯都讲些什么故事?阿阔说:讲江夏侯。阿妹问:一种猴子?阿阔说:是一个官,明太祖时候的官。阿妹问:是好官,坏官?阿阔说:没说是好官,坏官。阿妹说:是么伯傻还是你傻,都分不清好官、坏官?阿阔说:江夏侯会看风水。阿妹问:风水先生也能做官?阿阔回答不出来,就不回答,接着说:明太祖问他。明太祖是谁,知道吗?是明朝的开国皇帝。皇帝问他,在福建有没有帝王穴?穴就是风水。江夏侯回答他:有。明太祖就出圣旨,让他把福建所有的帝王穴都用铁尺划断,就是把所有的帝王风水都废了。阿妹说:难怪福建没有出过皇帝。么伯讲故事干么讲这丧气的,末省不出皇帝他光荣呀?阿阔笑笑。阿妹有气,说:你还笑。阿阔说:么伯神气呢,么伯说:咱不为中国出皇帝,可咱为外国生了好几个总统。阿妹愣了,半天问:都谁?阿阔摸摸自己的头壳说:我说不出来,可是的确是真的。我们这里,好多人在海外,他们很会做生意很会挣钱,不像我们只会土里刨食。阿妹说:这还差不多。
世道要变真难,变也就一下子。
那个变出现在阿阔面前,一个最明显的标志,那就是出门的人多了。先是从海外回来的人多了,穿着不一样,一眼就看出来。一个女孩穿着飘舞的裙子走在村道上,就有一群人围着看番婆。一开始,穿奇装异服是外边的,接着,不会说闽南话的是外地人。后来就乱了,穿着乱了,说的话也乱了。北京人也会说闽南话,闽南人也会说北京话。广东话,上海话,全都掺在一起说。“文革”时,也有很多人乱哄哄出门,可那些出门造反的人都空着手。这回不一样了,成批成批的人往这东南沿海拥,还都是城里人,北京的,上海的。他们到这里来买“国产洋货”,各种服装,还有一出来就很热门的胸罩,大包小包的从这里寄回去带回去。这里的人也变了,头壳通窃的,也就往出跑,送货上门,闯上海,闯北京;也不再偷偷地做大缸夜壶,居然公开地烧起瓷砖来了,一车车地往出送,可以说是车水马龙。
人都像走马灯似的,阿臭眼花了。
人山人海,像打仗似的,阿阔也“蠢蠢欲动”了。
乡下人都有个早起的习惯,先下地干会儿活,再回家吃早饭。阿臭两点一条直线,直着去又直着回。阿阔也是直着去,却绕着回来。他总要跑到村边的小山上,他一到小山上就数村里的烟囱。回到家里,他就给阿臭说:咱村里烟囱又多了三根。他哥没好气地说:你高兴什么?阿阔又说:我琢磨着,什么时候咱哥俩合着,也竖一根烟囱。人家做得到,我想咱也行。阿阔知道他哥手上捏一点钱,就是老鳖,老是缩着。阿阔听人说,钱像鸟似的,不能搁在手心里攥死,要把手松开,它就会跳会飞,是活的。可阿臭还是那样,话是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也不是人人都能挣到钱的,凡事得多想想,自己有没有那挣钱的命。是有人挣到钱了,可也有人破产了呀。我数过,咱左邻右舍,十数家挣到钱了,十数家破产了,我居中。我不贪,可也不亏。哥俩老是话不投机。不过,哥俩并没有吵翻,阿阔总是笑笑,把要说的话全都吞回去,只当没说。阿臭认定,是阿阔接受了他的教诲。
你想,土里刨食,还要养家糊口,能攒几个钱?这就是阿臭和阿阔合盖石头房子的原因啦。可阿阔和阿臭合盖房子后,才发现他们哥俩越来越住不到一起了。到夜里就尤其格格不入,半边房子是亮的,半边房子是黑的。阿臭让一家人趁天还没有黑赶快吃饭,等天真黑下来就不用再点灯吃饭了。阿阔呢?总是有人来串门,点灯熬油。阿臭很是看不惯,说:也就是画虎卵,一点正经的也没有。阿臭还给大凤说:阿阔和阿妹,连做那种事也开着灯。阿阔的女儿唱歌得奖,阿阔就把奖状贴在大厅里,儿子画画,他也把它贴在大厅里。阿臭不服气,说:阿阔你那是歹竹出好笋。可一回,发现他儿子画的一幅画是一群孩子仰着头看着天安门,另一幅画是一个小孩站在国旗下。阿臭又说:种什么种就下什么样的崽。
阿阔那半边屋子亮着干什么样?不再讲古,换了题啦。讲出门,讲新鲜事。那是圆头从外边听来的,有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跟他们,跟阿阔、圆头一样样的人。没钱娶老婆,光棍好苦,他到邻县去当小工。阿阔、圆头也都当过小工,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出门,就是在邻县当小工,就住在外边,休息日才回家。他挣了点钱,有一辆自行车,当地人叫脚踏车。他就骑他那辆脚踏车回家。出门回家,回家出门。肚子里没油水,馋,弄条狗,装在麻袋里,用水淹死,自己动手,杀狗,用土钵炖着吃。阿阔、圆头他们也干过这种事。没事时,也逛街,他跟人不一样的就是,他就看到番薯秧,是到种番薯的季节了。邻县下了一场霜,咱这边没下霜。邻县一捆番薯苗5角钱,咱这边一捆番薯苗才5分钱。他站着出神,我5分钱买一捆番薯苗卖5角钱,他乐出了声。试试呀。他就从咱这边买了一车番薯苗,载到邻县去卖。就这么来回几趟,他挣了2000多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用这钱买布,各种花色,裁了30多块,用它当聘礼,娶了老婆。
圆头说:有些人眼里,到处都是钱。阿阔傻乐,我也想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圆头说:他跟咱们说起来也没两样。不一样的就是咱死守着家,人家出门呢。阿阔坐着出神,突然说:喝酒,咱俩今天得喝酒。阿妹陪孩子早就趟下了,可她没睡,支着耳朵听。她也听出道道来了,爬起来说:我给你们打酒去。圆头说:那多不好意思。阿妹说:我偷听你们说话,也不能白听。你们说这个我爱听。
圆头走后,已经是深夜,阿阔和阿妹,两个人却睡不着觉。圆头讲的故事在阿阔的心里翻腾,脑子里就出现那一捆一捆的番薯苗。阿妹也睡不着,她拍自己的脑袋。阿阔问:怎么啦?阿妹说:我嫌自己笨呗,怎么人家就看出这是钱,我就看不出这是钱呢?阿阔想半天说:对了,他有得比,我没得比。我到东街,一捆番薯苗5分钱,我到西街,一捆番薯苗也是5分钱。出门人脑子就活,人家出门呢。阿妹说:你也出门啦,你也知道咱这里的门只有一寸厚,天安门却有一掐厚,这怎么就没钱?阿阔一下给问住了,回答不出来。回答不出来就更睡不着觉,阿阔索性坐起来抽烟。阿妹还说:你要是想得出来,往后你哥就不会说你傻了。阿阔一拍大腿说:有了。阿妹也坐了起来。阿阔说:为什么这阵北京上海都到咱这地方来买服装,跟那番薯苗一样样,是咱这地方有,他们那地方没有。阿妹说:北京、上海是大地方呢。阿阔说:咱这是海边,离香港近,北京上海人说咱这是洋货,他们希罕呢。阿妹说:想出来,睡觉。阿阔说:糊涂,想想,明白。可明白,想想,又糊涂。阿妹说:怎么?阿阔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