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臭知道后,脸都绿了,问阿阔那女人是什么地方人,不知道,只知道她要到厦门去转车;问他那女人叫什么名字,阿阔一拍头壳说:这点给疏忽了。阿臭听了暴跳如雷,说:有很多女人是和人贩子一块出来骗的,头天,在六角亭让人抓到了,打得半死,还得把钱给吐出来。阿阔说:都挺可怜的。阿臭哼了一声:你可怜她,谁可怜你?他用一个手背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咱现今可是人财两空,你这个人怎么就扛着那根不会换肩呢?说着就来气,咬牙切齿说:我可是没钱给你买第二个老婆。阿阔倒是听他哥数落,没一句争辩。嫂子大凤见他可怜,为他说了一句话:咱们阿阔真真是古意人。阿臭一听,又急了:古意,一千多元让他给古意没了。连自己的老婆都古意没了那算什么人呀。我就忘了说一句话,唉,那女人她是和人贩子套好了啊。阿臭想摔个什么,可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摔的,急得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甩门出去了。
那天晚上,吃了饭,阿阔就出去了,他不当阿臭的眼前花惹他生气。
阿臭靠着床头坐着,抽着自家种的叶子烟,阴着脸,咳嗽着,孩子们都乖得像猫似,早早地就钻被窝里睡了。大凤不敢跟他说话,躲他远远的,可就两间破房子,躲也没有地方躲。后来,她想起,墙洞还有半瓶番薯酒,就给他倒了一盅,又从她藏着的陶罐里给他抓一把带壳的花生(带壳煮熟的)。阿臭有酒量,有酒,他就大杯喝,没酒,他一杯酒,能咂一个晚上。后来,阿臭却自己对大凤说:阿阔小时候,爱听人讲古。么伯是个古篓子。那是一个阴雨天,夜里,没灯,就黑着。阿阔弄了一根柴棍,点着又吹灭,让它红着。所有的人就看着那点红听么伯讲古。么伯烦了,说:要是有一盅酒就好了。没有人吭声,都是孩子,谁也没钱呀。半天,么伯说了:我这里几个钱,爱听就跑腿。有人说:下雨呢。有人说:外边太黑。阿阔说:我去。么伯说:二两酒,还剩几尖钱,就买几个花生。阿阔就戴个竹笠,淋得像个小鸡子。阿臭咂着酒,末后摇摇头又说:么伯剥那花生就酒,里边还有两个是坏的,就叹气。阿阔还挺主动,又自告奋勇说,我给你换去。阿臭要说的话嘎然而止,大凤也不敢议论。
阿臭老说自己命苦。有时,他也想起盐埕那个女孩,真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为什么那么漂亮的女孩偏偏要出身地主?如果这个女孩不爱他也罢,如果这个女孩没有让他背那二里地也罢,一层地主出身让她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这在他的心里系成一个死结,一辈子也解不开。阿臭说自己命苦还有一条,怎么就摊上一个这么一根筋的弟弟呢?弟弟阿阔的模样照说也可以,可光长模样不长心那有什么用?可能就是命里居不住,两个漂亮女人就一一地从他们哥俩的身边滑掉了。
阿阔倒是想得开,可阿臭说的人财两空成了不争的事实,有点文墨的人为他编了顺口溜:大红城门一掐厚飘飘渺渺,一千二的老婆远远遥遥。女人一走成了断线风筝,死了心吧,可哪来的钱再找老婆。几个月里,哥俩不说话。阿臭这个恨呵,可阿阔还不懂得那个悔。恨就难受,阿臭阴着的脸更黑了。不悔也难受,阿阔瘦了,烟也抽得狠了。
一天,阿阔正抽烟抽得浓烟滚滚,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门口一闪,他定睛一看,又没有。阿阔本来就想他的女人,不由地到门口去看看,真的有一个女孩躲在门口那道绿篱边上,还就是他送走的那个女孩。他真真以为是梦,伸出双手一搂,真的让他给抱住了。阿阔傻呵呵的问:你真的回来啦,怎么不进家?女孩却挣开了,眼里闪着泪花说: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进屋。阿阔又傻了。女孩说:我回来先是想让你打我一顿。阿阔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忙说:我这个人不打人的。女孩抽泣说:我那回离开你后出事了。阿阔看看,边上没人,说进屋说,一把把她拽进屋里,指着刚才自己坐过的那把椅子对她说:你坐下说。女孩决意说:你坐着,我站着说。阿阔拗不过,就坐下了,仰头看她。女孩说:我让你好好想想,还要不要我?我这就给你说实话,省得你日后又后悔。阿阔傻傻地听着。女孩说:那个带我来的人抓到了我,说我想跑没门儿。他把我关起来,又带来一个人,让那人当着他的面和我做那个。我抓那人的脸,他就从背后拿出一根棍子给我一下,我被打昏了,那个人就破了我的身子。后来,他们可能是看到我流的血太多,跑掉了。听到这里,阿阔的脸青了,野兽似的跳出起来,一拳打在墙壁上,把抹灰的内墙打出一个坑,灰土掉了一大块。女孩看到那只手,皮肉都砸烂了,血慢慢地洇出来。女孩抱着阿阔那只手,浑身发抖,哇一声哭了出来。阿阔抽回手把她搂了过来说:我心疼你。半天又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回来就好,我不会嫌弃你。女孩用一只手捂着嘴。阿阔把她这个搂呀恨不得就把两个人搂成一个人。女孩看定他抽泣着说:那你还得问问你哥你嫂。阿阔说:我跟谁也不说,那是你心里的伤疤,不要再碰它。女孩两行眼泪又滑了下来,滴在阿阔的手臂上。阿阔让女孩淘毛巾擦脸,突然想起,扔下她出去喊在菜地浇水的嫂子,他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眼睛一眼屋外一眼屋里,真怕那女孩又一下变没了。阿阔没头没脑地喊: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嫂子见他喊得风风火火的,捣着一双小短腿往家跑。阿臭正和人说闲话,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也往家里赶。哥嫂一进家,也都愣住了。阿阔把那女孩拉到哥嫂的跟前,才想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没有名字。这倒把阿臭给气乐了,没个大名也得有个小名呀。女孩说:家里就叫我阿妹。大凤嫂子是真高兴,她说:这没关系,咱们这里,女人过门是要重新起名的。阿阔说:阿妹就阿妹,蛮顺口的。阿臭在心里想,难道真的是傻人有傻福气,明明是跑掉了的她怎么会自己又跑回来呢?不过,他说话还是咯咯愣愣的,做夫妻就得一块好好过日子,别那么一惊一乍的。这时,大凤嫂子才看见阿阔那只流血的手,大惊小怪说:你这是怎么啦?阿阔支吾着,大凤也就不再问,找红药水给他抹,又找块布给他包扎。阿妹问:不疼?阿阔说:不疼。
那天夜里,阿妹给阿阔说了真心话,她说:那回,我一进你们的家门,心就冷了,我怎么从一个苦窝又进入另一个苦窝呢?那回,我是真的想跑,其实,我是在做梦,没想到你真傻让我骗了。后来,经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才明白,你是好人,我想跟定你。苦是命,找到好人就是福分。我原来好天真,就想像鸟似的,在天上飞。那怎么可能呢?天上有一张网,你还没有飞起来就又给罩回来啦。阿阔争辩说:不可能的事,可以想呀。我还去过一回北京呢,知道吗,天安门那黄铜蘑菇钉的大红门有一掐厚。他说完就有点儿后悔,怕又增加一个笑话他的人,还是他身边的人。阿妹却还等着,催他,你接着说呀。阿阔来了精神说:我还有一张北京的地图呢,还就从抽屉里给找了出来。两个人一块儿看,阿阔告诉阿妹,那儿是天安门,那儿是长安街。阿妹说:这,我也喜欢。说着她竟忘情地亲了他一口。阿阔愣了一下,就紧紧地抱住她狂吻,阿妹那肉嘟嘟的嘴唇给了阿阔人生的第一次甜蜜。一天天的苦呀累呀,只要有这点甜蜜,活着就有味道有乐音有色彩。那一天夜里,两个人颠鸾倒凤,有点儿忘乎所以。
阿臭在隔壁房间,靠在床头抽烟,突然听到阿妹在叫床,一下子急了,说:这外乡女人怎么不懂事呢,连脸都不要啦。他爬起来就要去敲墙,却让大凤一把拉住了说:他们年轻,别去扫他们的兴。我头一回是让你给吓的,这会儿想叫都叫不出来了。
阿阔和阿妹甜蜜了几天,阿阔发现,有一个可以听他掏心窝里的话的人在身边,让他活得带劲。于是,两个人无话不说。他问阿妹:你做梦吗?阿妹说:做梦。阿阔问:是乱七八糟吗?阿妹说:不乱七八糟。阿阔问:你梦见过什么?阿妹说:你把耳朵伸过来。阿阔不解:干嘛?阿妹说:让你伸过就伸过来。阿阔就把耳朵伸过去。阿妹小小声说:我梦见你压着我。阿阔说:你尽胡说。阿妹说:是真的,是离开你后梦的,就为这,我才回来找你的。阿阔问:在梦里,我是什么样的?阿妹笑:傻,笨手笨脚的。半天,阿阔问:我画的青脸红脸?阿妹说:没有,梦好像都是黑白片。阿阔说:我哥做梦听到声,我做梦看到色儿。在梦里,我看到天安门有黄铜蘑菇钉的大红门的红色,很红。阿妹说:你真神,我怎么没梦过带色儿的呢?
阿妹跟阿阔出门,一会儿看他哪块衣服皱了就给抻抻,一会儿看他哪里给噌一块白就给拍拍。一块走,她老是贴着他,有时还抱着他的一条胳膊,那个亲。邻居问阿臭:这两口子怎么这么好?阿臭却红了脸说:外乡女人,番罗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