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了。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日常生活中的“遗忘”现象,后又发展到这个哲学命题,但我的探索毫无结果。几年后,一天,我突然又想起来,其实每一个人都丧失幼儿时的记忆。你说,你额头上的那块疤是两岁时在门前的石阶上磕出来的,不,那不是你的记忆,那是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伯婶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的记忆,那时你哭了好几个小时,可你连一点点疼痛的记忆也没有。那么,幼儿时的记忆哪里去了?天地不能回答,又把声音撞了回来:幼儿时的记忆哪里去了……
人类,从混沌初开的时日,就一直在寻找这段记忆。每一个人,从记事起就开始寻找这段记忆。于是,有了无数天才的假设。
盘古,是老祖宗为我们创造的神话。
人瓜,是我给儿子创造的神话。摘了一个瓜,爸爸妈妈一块儿去摘的,从中间剖开,里边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老大,一个是小二。老大、小二是小名,其实一样大,双胞胎。要定奶,没名字着急,小姨掰词典,大的叫迪,二的叫延。他们不满意,我就从许字上去增减,大的又叫许浒,二的又叫许言。后又学大人的样儿起笔名,大的自己起个“无聊”,二的自己起个“动静”。
小二听了歪歪头,怎么刚好一边一个呢?要是横着切下去呢?
我自然能把这说圆。不,光切皮。
两个小东西想了想,放心了。
后小二就开始给我说盘古,盘古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
我没拐过来,怎么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
小二还有板有眼的,您们不是说盘古死了,他的一只眼睛变成太阳,一只眼睛变成月亮。太阳大,月亮小。月亮有时还变成月芽儿,那是他把那只眼睛眯起来了。
小东西的联想很可爱。
后小二就开始说人瓜:7年前,我在警察局工作,我哥是个小偷,我正追他,他回头给我一枪,打在皮带扣上,我的裤子掉了,我踹了他一脚,结果他就生出来了,成了老大。等我提好裤子再出来,就是老二了。
我认为这纯属是淘气。
小二接着说:三四岁以前,我发现身边的人都很小(其他的孩子一般都认为,大人很大),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白的,不带什么色儿,可4岁以后,就全都变成彩色的了。
我觉得他说的有点儿奇怪,但想不明白。
六岁半,许言写了第一篇文章《大海是蓝蓝的》,其中有这么一段:
我zhēn(真)想biān(编)一手(首)海里的歌。
不我还想读一手(首)shī(诗)。
大海zhēn(真)美力(丽)。
我yào(要)到tái(台)上去读一手(首)大海的shī(诗)。
大海大海你zhēn(真)美力(丽)。
zhēn(真)想biàn(变)成一个小海dǎo(岛),
海dǎo(岛)上石头多,
有xiē(些)石头qīn(亲)qīn(亲)你。
我拿给妻看,这孩子感觉很好。
妻点点头,你忘了他跟我坐公共汽车上姥姥家,那时可能也就四五岁,车上很挤,有个老爷爷帮我抱着他,我站在后边,他看不见我。后来老爷爷下车了,我坐着抱着他,他就对我说:妈妈,刚才一站一站的怎么那么长,这会儿一站一站的怎么这么短?
7岁,许浒给许延讲故事,故事是瞎编的,讲小鹰。
许言挺爱听哥哥讲的故事,听完他就写,这篇叫《鹰的故事》。小文中还有错字、别字,或者把“形”和“和”两个偏旁写颠倒了,还有不少拼音,以填补他写不出来的字,为了阅读的方便,我对一些字作了更正。
从前一个位老爷爷,他很孤独。
有一天上午,老爷爷看见一个蛋,蛋里他不知道是什么。
可是一天老爷爷去劳动,小蛋自己(裂)开了。
小蛋里飞出来一只小鹰。
老爷爷回来了。
小鹰飞快地飞过去用嘴嘬他的咂咂(奶)。
老爷爷看见了,他笑了。
小鹰觉得很奇怪,就想我自己的妈妈会笑吗?
他们一个一个长大了。(误,应是:它一天天长大了。)
老爷爷看它不像鹰了。
过了几年老爷爷去世了。
大鹰和大海搏斗,大鹰一闪翅膀给大海扇出有边了。
可是扇出的水形成小河了。
除了我和妻,还有老大,第一个看这篇小文的是《北京文学》的编辑章德宁,她来向我约稿,她家离我家很近,还带来一个躲在她屁股后头的女儿。章德宁怎么说的,我几乎忘记了,“遗忘”,我们总在“遗忘”。有一点是没错的,她赞许了这篇小文。她好像说,这孩子有点儿“邪”。后边两句她很喜欢。她好像还夸他挺有气魄。我们没进屋,就站在我们门前的花坛边上说话。章德宁想推开她的女儿,让她和许迪、许延一块去玩儿,可刚推开,马上又黏上了,还把自己藏在她妈的后背里。那时许迪、许延没有记住章德宁的名字,也不说“那个阿姨”,就记着“胆小鬼她妈”。在我们家,“胆小鬼她妈”成了章德宁的别名。
也许就在这同一时候,我记不清了。许迪的老师请我上她的办公室去一趟。我不知是许迪犯了什么错误,恭恭敬敬地坐在老师指给我的椅子上。老师递给我一张包书皮的纸,是我给孩子包的书皮,上边有我帮他写的“语文”,也可能是“数学”的字样,这点我也记不清了。老师指着它,您把它翻到另一面。
我一看笑了,这纸是我从一本美术杂志上扯下来的,上边有几幅人体速写。女人体。许迪画了几只小乌龟,让它们都叼着咂咂。
老师一脸的无可奈何,您们是搞艺术的,这咱们就不管了,可您们也小心点儿。
老师把书皮没收后,在办公室里传看,她们也乐。我把书皮带了回来,我的工作是把书皮给他重新换一个。我知道,七八岁的小男孩,他们的兴奋点是乳房。小鹰也要嘬咂咂,小乌龟也要叼着咂咂。
8岁那年夏天,许延连续写了十数篇小文。
S(魔鬼)
故事发生在这里,那时天地之间合起,死了10000人口。
有人说他们死后变成了S。
有人说他们心里养着一根草,他们就在草里生活。
有人说他们会变成地。
有人说他们成了有名的人。
有人说他们是空气和双手。
有人说他们是两双眼睛。
有人说是三根头发。
有人说他们是天。
有人说他们是大海。
山鹰
在一片靠着海岸的森林中,有一种动物,那就是山鹰。山鹰的嘴像一对金钩,好像一粒彩色的水。它那爪子就像水滴中的两个气泡。小山鹰的妈妈出去捕猎,留下了山鹰爸爸。忽然,一只又粗又凶狠的毒蛇向小山鹰们的爸爸冲来。它们俩打了半天。那只毒蛇吐出了又红又毒的舌头,一下子就毒死了山鹰爸爸。小山鹰们叫着:爸爸,爸爸!山鹰妈妈回来一看,抱着小山鹰们放声痛哭。山鹰们越长越大。一天,山鹰们去玩,五只山鹰飘在了天空像一张撕碎了的报纸。最小的山鹰说:“咱们去海边,玩一个浑水摸鱼。”于是,他们几只山鹰就飞到了海边。玩了一会儿,山鹰想要报仇。可是,不知什么东西推动着它们,它们就飞到了海的远处,从此再也没飞回来。山鹰妈妈就每天早上到海边望着那清清的海水,好像看到了那几只小鹰在海上跳舞,就感觉这是一片灵魂的海。
当他写到“山鹰想要报仇”时,把笔顿住了。爸,我现在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山鹰去报仇,一个没报仇。您说哪个好?
我不想约束他的想象,你说呢?
我不想写报仇,谁都会写报仇。
我点点头,那就按你的想法写。
他的结尾还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非常喜欢他写的这个结尾。
他还写了《沙堆上的一只蚂蚱》、《捉蜻蜓》、《金黄色的蚂蚁》、《小麻雀》、《松鼠》、《小企鹅》等等,我和妻没法理解的是,他篇篇写到“死亡”。
许延刚生出来时,喝了一口羊水。他哥生出来像男高音似的,哭声很响亮。他却好几分钟哭不出来,给他放了好几分钟氧气,才有哭声,还是小猫似的。大夫说,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得观察,给他搁在暖箱里,头发还剃掉一块,给他输液。可第二天,大夫说活了。10天后,我才接妻和老大、小二出院。为了照顾他,让老大吃牛奶,让他吃妈妈的奶。几天后发现孩子的大便发黑,问了大夫,才明白妻奶很少,那个孩子自己磨肠子。许延这算又受了一回苦。过不久,又发现孩子的脸越来越青,加上他喝过羊水,属吸入性肺炎,又带到儿童医院检查,大夫一看对我说,这孩子够活的。可一照透视,却说死不了了,不必住院。妻在家坐月子,见我又把小二抱回来,十分高兴。后又去检查,大夫说,活过来了。两岁,发高烧,抽了一回疯。长大后,玩雪仗,气喘不过来,又差一点点出事。有人告诉过我,这孩子有点儿奇,不好养,你们可多照顾他一点。自然妻就偏着他一点,许迪哥哥是个好哥哥,样样都让他。
小时候的事,他自然是一点记忆也没有,他为什么老写“死亡”,这一直是个谜。
就在这个暑假,许延画了一幅画,叫《三种不同的神》。画完后他又把那幅画写成小文,一部分一部分写出来,把每一部分都叫章,但这个章字他不会读,就叫着“调”。
第一调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地方,经常地震。有一次,地震起来了。不知怎么了,这次地震比起往常的地震厉害得多!差不多死了五六七十万人口。于是,人们就整天烧香拜佛,说什么天主保佑,什么不要发洪水和地震了,可到底还是有地震。在这几次地震中,人们觉得像变了一个世界似的。一个山头上落下一只带有粉、黄、蓝、红、黑五种颜色的大象。人们跑过去一看,此刻的大象大了五千万倍。这可好了,刮风下雨都不怕了,要是刮风,跑到象鼻子里。要是下雨,就跑到象肚子下,也可以跑到象耳朵里。那只大象越长越大,大得简直无法形容。后来,那只带有彩色的象和人们过了很久,忽然燃烧起来。又过了五六十万年,大象带着身上的小人和身边的光一起上天了。人们说,咱们得给它起一个名字。有个人说:“叫象王。”“不,应该叫光明。”“不,叫光芒。”“叫天主。”那只象说:“我的名字叫太阳吧!”刚说完这句话,它的腿就化了形成了水,身子就慢慢地变圆了。可这时的光仍然是彩色的,把地照得像花园。在地球上看太阳,像是一个花皮球。又过了几千万年,太阳就慢慢地沉到海底去了,这个地球又恢复了原来的黑暗之中。
第二调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海洋。在海的深处,彩色太阳的附近,有个比彩色太阳小一倍的大圆珠。原来它是彩色太阳的儿子。忽然有一天,海浪发大,一下子就把蓝色的太阳扔到了天空,从此以后就没有再落下来。它那光明照满了全世界,都是蓝色的。可是人们都叫他魔鬼。因为人们原来看到的海洋是彩色的,现在只有一种颜色。于是人们就最喜欢夜晚,因为夜晚的时候有一种大极了的圆升到天空发出彩色的光明。原来,这个东西并没有存在在地球上,因为只是人们一闭眼,看到了它。因为,他们的心中是彩色的太阳,可是一看到心中的彩色太阳却以为是别的一个大圆球。
第三调
在一个还没有一滴水的地球上,存在着10万人口。他们过了刚2万年就渴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人活了一年后,发了一次特别特别大的洪水,可一个人也没淹死。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大家醒来后一看到水,就大口大口地喝。人们活了10万年觉得没有什么害处,就在这生活了下去。开始还不熟悉,后来,有些魔鬼去那偷水喝,还给的东西却是一个咸的海。有一次,那几个魔鬼又来了。人们在四周设下了埋伏,一下子就抓住了他,原来是女的。她的头发好长飘撒在地上。忽然,她慢慢地化了,只剩下了头发,在咸的水面上飘着,然后她的头发变成了蓝色,永远飘在水面上。
第四调
有一片在风浪中飘流的海洋,他的身体,像许许多多的大石,也像电视坏了一样。他的尾和头,都是一会儿扑向沙滩,一会儿又收回去了。有的人在沙滩上说话,说着说着一下子就把他们推到大海里淹死了!
“咱们的彩色太阳怎么啦!”他老在海底说,“我总会有一天升到天空,把世界重新变成彩色的。”
可是,蓝太阳却没有听彩色太阳的话,只是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
忽然有一天,它们三个斗着,斗着,碰到一起来了。蓝色太阳大声而又挺着胸膛说:“我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了,谁都得听我的指挥。”
它刚说完,彩色太阳就说:“我总有一天升到天空重新照成彩色的。”
海又说:“我才是天下之主呢!因为,每当我要打喷嚏的时候,你们总是躲着我。”
两个太阳都不服气。
他们三个就吵了起来,大约吵了几万亿年,忽然,自己觉得正在毁灭,然后,他们就都没了。
最后的光明也就是最后的黑暗。
最后这一句,是一天早晨,许延刚从床上爬起来告诉我的,他自己还把这一行字写在一张纸上,并告诉我,他要用这句话来当作《三种不同的神》的结尾。这是一句哲理,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吗?我无从得知。
有人看过后,问我,他怎么会写这篇文章呢?
我回答不出来。
但我心里很高兴,我把几则递给几位男性儿童文学作家,他们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