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欣赏许言这些小文的还是一位女编辑,年龄大概和章德宁相仿佛,也许还小一两岁。她是我的同事,《中国作家》的编辑周晓红。我认识她以前,先认识那个后来写毛泽东的故事出了名的权延赤,他说他和周晓红原来在一个创作组,他是酒神,周晓红是爱神。认识周晓红以后,我发现她是一个才女,能编能写。作品有《零点以后的浪漫史》、《人证》,叫人叹服。可后来,她欣然弃文,搞起服装设计,又搞得很出色。她设计的一套服装还得过奖。她叫许延小神童。她说,这种想象力大人是不可企及的,大人无论如何写不出来。她多次让我们抄几篇送给她的儿子。我一直没完成,也一直没见到她的儿子。
我相信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孩子。
那么怎么说明他的这些小文的成因呢?有人告我,孩子有内视角,孩子有第三只眼,他写的是他的第三只眼睛里看到的。但我找不到这第三只眼睛,也无从得知它究竟看到了什么?
一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士,在编辑部,在传达室几乎等了我一整天,不过,她没有白等,下午我们见了面。我的儿子会写文章居然传了出去,这位女士也有一位会写文章的女儿,女士把一大本女儿的手稿给了我,让我给看看。目的是什么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是,有人认为我儿子是神童,她要让我证明她女儿也是神童。也可能是她认为我儿子是经过了我的指点,她也想让我指点一下她的女儿。
女士郑重地把东西交到我手里,我爱人也是编辑,报纸的编辑。但文章是孩子自己写的,大人没有帮助她。
她的话给我指点了迷津。
我如果现在抄一篇那位小女孩的文章奉献给有兴趣的读者就好啦,但不可能,这回不是因为遗忘,而是我后来把那东西还给那位女士了。这样的文章读者也不见得喜欢,在很多由成人编辑的儿童报刊里比比皆是。
我和那位女士第二次见面时,极为坦率地告诉她,如果您们真的没有影响或者帮助您们的孩子,那就好啦!
我虽然不知道我的儿子究竟为什么会写那样的文章,我却很清楚,这位小女孩她究竟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文章。
我作为一位文学编辑,经常要跟习作者谈稿子,自然是说说优点,说说缺点。我的同事周晓红后来总是说,你们以为是在帮助一位作者,其实你们是在坑他害他。你就坦白地告诉他,你的文章不行,你没有写作的天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他出一脑门子汗,回去改了行,也许很快就富起来,成了企业家。可你知道,就为你,大编辑许谋清的这一句夸奖,这一句安慰,他还会迷失多少年,直至迷失一辈子。但这一回,这一位冷酷的才女欣赏我的果断。
文章是孩子自己写的,大人没有帮助他。
那位女士的话企图掩盖,掩盖什么呢?掩盖一种她自己看不见的扼杀。
救救孩子。
我所敬重的文学大师中永远抹不去安徒生格林的名字,我所憎恨的文学中永远包括那些道德说教的伪儿童心理的作品。
二十四孝中,有一孝最叫我不能容忍,那就是一位老者故作儿童天真态的取悦于自己年迈的双亲。
我没见过那位小朋友,她母亲会不会把我的话如实转告给她,我一点儿信心也没有。那小朋友,刚好跟我所厌恶的那一类儿童文学作家互相站错了位置,他们同时丢掉一样极普通却又极珍贵的东西。作家忘掉自己不是孩子,孩子忘掉自己是个孩子。
看看,我这里也忘了。在周晓红之前,《东方少年》开始对小二感兴趣,那时《东方少年》的主编是赵金九,副主编是高玉昆。《东方少年》发了小二两篇小文,那时他已经把名字改成许言。《东方少年》发的是《苦岸、山辣和疯子》和《小乌龟》,高玉昆还用高洁的笔名写了一篇短评。《苦岸、山辣和疯子》,这小文的名子很怪。那时我刚写了一篇小说《土枪.牛虱子.吴先生》,他可能是受了一点影响。“虱”字他不认识,他当成“风”字,“风”不知怎么又变成“疯子”。“山辣”其实是“辣山”。《东方少年》想保留孩子小文的原味,就没改。
苦岸、山辣和疯子
有一个疯子,他心里面有十一条路。他想,有一条路把我带到太阳那里去多么好,想着想着他就飞了起来。落下的地方是一个岸,他捡一块石头闻了闻,有苦味,原来是苦岸。苦岸边上有一条苦的河。河里有一条鱼对疯子说,你到山辣去,那是一座五千万米高的大山。疯子到了山辣,整个大山都是红的。疯子挖了一个坑,连草根也辣死了。疯子急了,使劲的用脚跺山辣,把它跺散了,于是地上就有了绿、黄、粉色的小草和小花……
以前,我基本上能背诵自己写的大部分文章,也能背诵老大、小二写的大部分小文,现在不行了,我能背《苦岸、山辣和疯子》,却背不了《小乌龟》了。我只能记住里边的一句:小乌龟就像一块石头从天上掉下来裂开的那个样子。遗忘,还是遗忘。《苦岸、山辣和疯子》是他乱想写出来的,《小乌龟》是在课堂上老师让他们观察小乌龟写出来的。
对了,还有一个但及,浙江人。他对许言感兴趣,他写了一篇文章,发在他家乡的报纸上,后来又发在上海《文学报》,还引用许言6岁半写的《大海是蓝蓝的》里面的一段。他呼吁让儿童想像的翅膀飞起来。
不仅个别孩子会画画,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画画,而大部分成人都不会画画,当然首先是不敢画画。孩子会画画,因为孩子敢想,大人不会画画,因为大人不敢想。孩子怎么画都觉得自己画得对画得像,大人却总是觉得自己画得不像自己画的不对。简单说就是大人已经丧失想象力。每个人都是从小孩过来的,从会画画敢画画过来的,成人了才不会画画,他把小时候的想象力丢失了。我们说一个人长大了懂事,也就说一个人已经被框定了。
一回,学校让许言他去参加画画比赛,许浒知道了,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秘密,他找老师,我也想参加画画比赛。只有一个名额,老师想了想说,哪你们回家一人画一幅画,比一比,再选一个去参加比赛。许浒画几匹马在河边吃草,许言画一群长着彩色的翅膀的马在天上飞。老师问许言,有这样的马吗,你牵来给我看看。许浒去参加画画比赛,许言哭着回家了。我和妻哄了他半天,一直到许浒比赛完回家。许浒得了奖,奖品是一盒水彩颜料一个调色盒,还有一包泡泡糖。泡泡糖两个人分着吃,画画的颜料和调色盒合着用,大人想这样平息这场风波。许言一开始不吃,生气。许浒说不吃白不吃。许言就把泡泡糖要过来了,我凭什么不吃,我还让了你了。小孩很容易找到心理平衡。老师为了弥补一下,又让他们一块儿画了一幅画,叫《双胞胎画展》,两个人和解了。
人在儿童时代是充满幻想的。像鱼,可以在水中游。像鸟,可以在空中飞。社会习惯是一把大剪刀,把他们的翅膀给剪掉了。当我们说脚踏实地,背后有一句潜台词:我飞不起来了。
我慢慢回想两个人的性格。他们小时候,我们太忙,照顾不过来。星期天从幼儿园接回来,就把一个搁姥姥家。两个都不愿意去,这是一样的。但一送到,小二马上就会改口,我就愿意上姥姥家,我可想姥姥啦。小的嘴甜。老大就不一样。妻想帮他说句好听的,这几天老大可想姥姥了,前天做梦还梦见姥姥呢。老大马上就说,没有,没做梦,妈妈瞎说。记得有一回,是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人玩打仗,小二和妈妈一派,都抱起枕头往我身上砸。我们玩得正起劲儿,却发现老大趴在床上哭了。他说,一家人没有这么打的。小二是急脾气,一急起来红头涨脑的。老大却是慢性子。上姥姥家捣乱,姥姥说,老大你要是再捣乱,你就给我快滚蛋。老大慢腾腾的,半天才说,姥姥,要是慢滚蛋呢?有时,我生气说他,老大,你再不听话我就打你。他也是慢悠悠的,还挺认真,爸爸,这回是打死吗?小二从小和大人亲嘴。老大就不行。谁亲他一口,他都得用手擦一下。要是抓住他的两只手,他总记着,过后也还得擦一下。
两岁时,他们在筒子楼的楼道里玩,两个人只有一把枪。小二把枪放在楼道的一头,两个人站在楼道的另一头,一,二,三,两个人往枪那一边跑,谁先到拿到那把枪谁先玩。跑到一半,小二拉下了,他的体力不如哥哥,脑瓜子一转,边跑边喊,谁第二到谁先玩那把枪。老大一听,就站住生气,凭什么说好了又改?这时小二超过了他跑到前边,他拿到那把枪。
三岁时,攀着大人跟他们玩儿。玩什么呢?我还在想。他们马上说,玩武松打虎。小二后边一句话接得更快:人小虎大。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所有的父母都为自己的孩子保留一部分童年的记忆。在我们家,还多了三个小仓库。一是,有几个牛皮纸口袋,那里边装着他们从六岁半以来写的一批充满奇思异想的小文。有的是成本的假期作文,有的是平时瞎写的小纸片。凡我认为有价值的,都给捡起来,装在那里边了。可惜有一张给弄丢了,那是小二两岁多的时候,我在写稿子,他向我要了一支笔、一张稿纸,他就趴在另一张桌子上,半天不跟我捣乱。后来他给我交稿了,我一看乐了。他在每一个格里都画了一个小蝌蚪,他从稿子的右下格开始,一直写满一张稿纸。二是,我们家有一个硬纸板的盒子里边装着他们从两岁多以来画的各种小画。他们从小会画画,我们在家里给办过几回展览,把他们的小画一张张贴在一张整开的纸上,挂在我们家墙上展览。由于以上原因,他们保持一种习惯,经常画一张画,或自己想一个题目写一篇小文。有时,星期天早晨起来,裤子穿半截,就蹶着小屁股写它一篇。三是,我的脑瓜子,他们写过的小文,我基本上是过目不忘,我随时可以复述他们的小文。
不可以凝固地看孩子。
许言小文写得好,许浒可能写不过他,于是萌生一种想法,让许浒去画画。很多到家来的作家夸许言,许浒就产生一种逆反心理,不肯画画并企图证明自己是色肓。哈哈,可以不画画了。有一位小画家小神童,到十六岁时,对自己的父母说,我这辈子干什么都行,就是再也不画画了。
许浒有一天写出小文《独眼人》,让我吓了一跳。
独眼人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脑子里长着树,这些树都没有根,但照样活着。他的名字就叫树。有一天,他看到一棵树,就产生莫名其妙的感觉。看着看着,他就开始对眼,对着对着,他变成了独眼人。变成独眼人他心里很难过,就哭呀哭呀,哭了千百万年,把地球哭成一个大水球。
又是一位女编辑,丹妮,她还是位诗人。她到我家里来,对两位小东西感兴趣,带走了许言还有许浒的稿子。这回在《诗林》发出来的是许浒的《独眼人》和《独角神马》,没发许言的稿子,样书寄来的时候,两个人就翻,都没言声。后来许浒走到门口,突然跳起来拍手说,哈,我也发(表)了。这边许言哇一声哭了。许浒以前没哪个作家拿他当回事,这一回简直是横空出世。许言一直得宠,他拔尖惯了,一时有点儿失落。但这证明了我前边说的每个孩子都会画画都会写小文,不可以把许言说得太神秘。作家韩少华就特别欣赏许浒这篇小文,甚至认为这是他们双胞胎俩儿所写的这类小文的代表作。
《独角神马》和《独眼人》一样都很短,后来,他又改了一稿,结构上好像比许言的小文更完整。
独角神马
它长着五彩的翅膀,看上去很耀眼。它太美了,美得让人忍受不了那彩色的刺激,可是当它展开翅膀飞走时,人们也从美的世界走了出来。奇怪的是人们就在它消失在天边时一下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记得一团彩色。它是谁?有人看见它似乎长着一只角,有一对彩色的翅膀,全身披着金纱。透过金纱,它似乎是一匹白马,人们就叫它“独角神马”。
大家中有七个坏人想得到神马,他们明白神马是神,人是不能够抓到神的。只有杀,他们的头脑里一片血色。他们拿起了枪。他们要弄一次大宴会,让神马上钩。这回比往日的都大都好。柴火是用上等材料做的。食品是猪肉、羊肉、牛肉,他们不上马肉。因为神马也是马,他们怕神马不来。人们又说又笑,可谁知七个黑色的枪口已对准了神马来的方向。
风刮了起来,松树在摇动,只见远处闪出一颗星星,向这边飞过来。人们知道神马来了。火苗子渐渐不摇了。
枪口都在抖动。因为拿枪人看见神马飞到了近处的山顶上了。这意味着枪马上会响了。神马又和以前一样使人们入迷。坏人们为了不入迷,戴上墨镜。枪口不抖动了,七个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当!”七枪齐发,神马躲开了。人们一下惊恐起来。拿枪人又一连发了七枪,神马不动,它站在那儿,变成了石头。子弹反弹回来,打死了七个坏人。但子弹把它分成了七块,神马的七块也随即飞走了。飞到了天上,在天边突然一声巨响,光芒四射,人们不敢睁开双眼。许久,大家睁开眼睛时,神马不见了,只是在天边出现了七颗闪亮的星星。
这七颗星星经过几亿年的变化,变成了现在天空中的北斗七星。
后来,我开始想,许言、许浒的小文不可能一直这样写下去。就像《独眼人》中的那个树,面对现实的那棵树的时候,他会失去那只独特的眼睛,儿童的想象力就在这一瞬间悄悄地消失了。丹妮、韩少华特别喜欢《独眼人》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但在10岁的时候,许言还写出了《天空中的彩色动静》。
风、云、雷、电、太阳、蓝天,好像不是我把它们挑出来的,也像不是我把它们放在这里的。它们彼此是一种幻觉,也像不过去的梦,什么也没来什么也没去,也像永远完了的人生,但它还存在在某个世界中。它们幻觉一切都存在,而另一个一切不存在。故事不知什么催它来到纸上,呆多长也不知道,是谁把它赶开的?它们在催促着树枝,让人们看着好像树枝是活的东西。它们就这样创造不可能的存在,它们好像一块一块把天空都占满了,神马把它们吞吃后长出彩色的翅膀,变成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