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我才知道,不仅是父亲,村子里也有了议论,说吴静川被一抹到底轰到乡下来了,还有闲心,把手伸到破屋檐底下的窟窿里去掏家雀,他竟不怕蛇!一开始,人们以为老头是饿的,拿它充饥,后来却又发现,他把麻雀捣得稀烂,又都给扔了,越发觉得这老头古怪。又以为他是因这麻雀,弄得身败名裂,潦倒到如此地步,那是恨的,弄死还不罢休,还得大卸八块,这老头八成是得了气迷心!
只有我读了几年书,才想到老头可能是在解剖麻雀。他凭借头头们遗忘了他,竟把关他的小破屋变成他的实验室。不过,前景是可想而知的,只能一败涂地。就是没人注意,加以干涉,守株待兔,能逮几只?我突然又想,解剖,证明自己对了,不是罪加一等?证明自己错了,哪儿去求得宽恕呢?不过证明自己罪有应得,他想达到什么目的呢?想到这儿,我就一下坠入五里雾中。没准儿,他真有点儿不正常了……
我把这事告诉了父亲。那会儿,他正要做饭,手里拿着瓢,里边盛着棒子渣。他什么话也没说,把瓢放炕上了,伸手到烟袋里捏烟,要装到烟锅里去,可一撮撮的,全都碾碎了,撒了一炕席。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拿出长者的威严,对我说:“毛主席说,消灭麻雀,咱不能有二话。”他呆呆地望着身边的瓢。那瓢是黑红色的,裂开的地方用一段绳子缝上了,有年头了,那是母亲和他结婚时从姥姥家带来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又说:“你妈去得早……我是风前残烛……咱可不敢惹是生非。”半天,又问,“我的话,你可是听进去了?”我向他点点头。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更何况我也不小了,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我从来不背逆他。
这以后,父亲照样儿逮麻雀,就是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的,动不动给我讲起麻雀来:“这麻雀,要是有一群,百八十只的,一大片庄稼,它连吃带弹的,几天就给糟蹋了。高粱、谷子,只要是小粒的,毁一趟子很容易……麦子,挺大一穗,几嘴就啄散了。谷子割下,晒几天,有时,它就给搔光了。它弹得满地都是,就蚂蚁待见它……”
父亲对麻雀,那是太了解了,他能说出一大串:麻雀每年生三至四窝。最少四个,最多七个。五月份五个,外加一个臭蛋。春天,树叶长全了,麻雀全在树上落着。四到八月产子,回窝住。这时逮它的办法,就是拿亮儿,堵它的窝,掏它。要是手伸进去,觉得窝里特别凉,那就是掏错了,里边有蛇。支一张网逮它,也是好办法,麻雀一撞上,把头、翅膀、爪子伸到网眼里,就拔不出来,自个儿在网上坠一个兜,等你去摘。冬天,它钻柴垛、谷垛。要不就是住牲口棚、猪厩,在椽子间一鞧,用手电照,拿一根长杆,前头安个尖,一扎,就把它扎下来了。
一天,父亲又说:“麻雀也吃虫子,专治粘虫。有时闹粘虫,一宿能把叶子都吃光,是绿色的都吃,庄稼没了,还吃树叶子……”说完他愣怔怔地看着我,他说走了嘴,他太懂得麻雀了!“我说过麻雀专治粘虫?”他又反问我。我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不敢吭声。父亲把脸转开了。一会儿,我发现,一行老泪顺着他那多皱的脸无声地滑落下来。
唉,要说实理儿,麻雀有害也有益,老农民谁不知道?什么鸟儿也没有麻雀这样随随便便地和我们庄稼人住在一块儿。见它糟蹋粮食,心疼呵,恨它,咒它。庄稼成熟时,扎草人,敲锣,防它,轰它。可闹粘虫,用它,指它。不用说,孩子闹,大人们从墙窟窿里掏一只,拴根绳,当玩意儿。天空上什么也没有,怪乏味的,大人也想它,三五只的,在你面前一闪而过,或者干脆落在离你几步远的篱笆上叫唤,也平添了几多情趣……麻雀呵,麻雀!可毛主席说消灭麻雀是科学结论,我才吃过几个大盐坷垃,我胡想些什么呀!
父亲照样逮麻雀……
天阴得像个大水盆,眼看要掉点儿,人都从地里往家里跑。父亲借口腿脚不好,先避避雨,不跟人家一道,自个儿落在后头。可他躲不过我的眼睛。麻雀都在忝子叶底下躲雨,雨水越积越多,变成沉甸甸的大水滴掉了下来,麻雀的毛都给打湿了,飞不起来就往下掉。小时候,我们常常脱光了,把衣服顶在头顶上,站在大石头边上避雨,回回捡好些,装在袖筒里带回家。
这天,我惊异地发现,父亲还避开我,他把逮到的麻雀送吴静川那儿去了。
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想起母亲临终时对我的嘱咐:“心疼爸爸……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的心都乱了。我久久地站在山坡上,让雨后的山风,把我吹个透心凉。
我很晚才回家,进屋时,父亲已经回来了,可饭没做,屋子没有收拾。外边的雨又下起来了,而且是瓢泼大雨。父亲木呆呆地坐在枣木墩子上,见我进屋,他腾地从枣木墩子上弹了起来。我们斜对角站着,对视着,至少有五六分钟。可怕的寂静,只有雨声哗哗。父亲眼睫毛闪动着,回避着我的目光,他有点儿手足无措。一个立闪,一个炸雷,父亲颤颤的,有些站不稳了。可我一时动弹不得。一贯谨小慎微的,历来让我别捅漏子的父亲,今天后晌发生的事和这会儿的奇异举动,一下子把我定住了。
雨顺着敞开的门,泼进来,抽打着我的后背。我的牙直打嘚嘚。又一阵风,门自个儿“砰”然一声关上了。我倒退两步,把背顶在门上。
父亲喃喃地说:“我,我……我不是成心瞒着你……他,他不是疯子,他什么都懂,他说得全在理儿……你知道吗,谷码子,麻雀啄几下,就把灌浆的线啄断了……那会儿还没成粒,有水儿,它喝,谷线就干了……我老了,才发现,可……老吴全都知道……他不是为麻雀护短……”
他见我没吭声,突然转过身去,从墙窟窿里抱出一大摞书来。
我接过来一看,全是关于鸟类研究的书!哟,父亲,他为吴静川窝藏“毒草”,老头儿吃了豹子胆儿了!
我查到有关麻雀的资料:
北美本来没有麻雀,欧洲人曾一度认为麻雀能消灭害虫,就一再地把麻雀输入北美去。麻雀繁殖很快,没多久,整个美国、加拿大就都有麻雀了,对农作物的危害越来越明显……1888年,美国农业部就主张消灭麻雀,可是晚了……至今,鸟类学家们还把麻雀输入北美作为一大憾事……
又有一段:
根据苏联鸟类学家K.H.布拉戈斯克洛诺夫的检验,麻雀在繁殖期间并不消灭多少害虫,雏鸟所吃的大部分是有益昆虫,害虫仅占17%。换句话,麻雀就是在营巢期间,算益鸟也还很不够。
我又找到了吴静川的一段实验报告:
我的解剖化验的结果,麻雀吃的害虫远比益虫为多,害虫占了它所吃昆虫总量的58.4%,害大于益的种类占37.7%,而益虫仅占3.9%。
吴静川和外国专家的结论不一样?谁是?谁非?我的脑子不够使了。
父亲见我手里捏着的书页不动了,慢吞吞地,这才拿出真格的来:“毛主席后来又有新的指示,他说,麻雀不要打了。”
真的?毛主席难道是根据吴静川的结论,修改了自己的指示?那,吴静川的案子不就可以平反了吗?
老话说,见好就收。
“那他还没完没了地解剖麻雀做什么呢?”我问父亲。
父亲答不上来了。
“毛主席的指示公开发表了吗?”我又逼上一句。
“有一阵好像说过,上头不叫打家雀了。”父亲咿咿喔喔,嘴里就像含了口热茄子。
“板上钉钉说是毛主席说的?”含糊不得,我要叫个真章儿。
父亲无以对答。
我舒了一口气。噢,那会儿,我真是太机灵了,吴静川要是攥着这指示,谁敢动他一个手指头儿?老头儿准是听说了,空口无凭……我有办法了……
我要进城去寻找那段指示。我心里想,只要是真的,我就一定能找到它。如果真理是在火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向它伸出手去。
我在城里转了几天,我跑了好几个大学。可是,那儿,五层楼的窗口上挂着,石膏像的下边系着件破衣服,脖子上挂着牌子,就像我们乡下轰麻雀的稻草人。我不知向谁去打听。回了村,心里觉得窝囊极了。收完大秋,我还要进城。谁想到,再踏进大学的门,那里武斗也用起了弹弓,那可是用整条轮胎做的,打出去的是半拉半拉的砖头。楼房的玻璃全碎了,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不敢再打听。
我扫兴地回到我们山沟沟里。下了车,我真有点儿没着没落,可抬头一看,小山包上,一丛红叶,红得透透的。啊,大自然,生我养我的山沟沟,倒是你四季分明!我不由地,一步一步向它走去。走到山腰上,我突然想起,山的那一面,就是吴静川的小屋。他,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我匆匆地翻过山去,我看到那棵大柏树,接着看到的却是我的父亲。他坐在那块从地里露出一截儿的疙疙瘩瘩的大石头上,胸前挂着牌儿,一个人在那儿发愣。大柏树上贴着大字报,四周贴着标语。地上尽是砖头瓦块。吴静川屋子的门敞开着……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跑到父亲身边蹲了下去,眼里涌出了泪水。
山风阵阵,门扇撞着门框,一声一声,“哐哐”作响。
父亲还像恶梦一场,没清醒过来。他只是抬了一下手,我懂得他的意思。
我走近那张大字报。
……
毛主席号召消灭“四害”时,他跳出来,为麻雀鸣冤叫屈,说什么“麻雀有害也有益”,混淆视听,可毛主席有新的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他却又反过来,匆匆地为麻雀罗列罪状,叫嚷什么“麻雀害多益少”。这究竟想干什么,还不是昭然若揭吗?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着父亲。
父亲摇摇头:“老吴说,麻雀吃虫子还是少数,主要是糟蹋粮食,过大于功。斩尽杀绝,不必,任其发展,也不行。人拧他的胳膊,搜出他的材料。他还央人家,你们千万别烧了,你们把它装档案里去,你们会有用的……唉,他这个人,实心眼儿,不会来虚的。太老实了……”
这,就是结论?我仰头看太阳,乌云把它叼在嘴里,它红红的,没有一些儿生气。
历史沉重的十年翻过去了。为什么毛主席要修改自己关于麻雀的指示?吴静川为什么还要说,麻雀害多益少?现在这一切似乎是明白了,可又是大气污染,要保护生态平衡,鸟儿都成宝贝啦!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事,差不多可以说清楚了便又说不清楚了……
但,还有一样东西,久久地在我的心里震荡。这位被遣送到山沟沟里来的鸟类专家的内心,总是怀着一种深深的痛苦:他不能当一个无牵无挂的“罪人”。在这个特殊的案件中,他既是“罪人”,又是“法官”。有的人审判人像审判麻雀一样轻率,有的人审判麻雀却像审判人一样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