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人老了就往回抽抽儿。我父亲上了岁数,腰塌下去了,又罗锅着,可他还是那样大大的块头,身子架子在那儿摆着,粗手大脚的。一天,在屋门口儿,他坐在一个红浸浸的枣木墩儿上。几只昏黄的日斑在他肩背上调皮地跳动,他却望着一群喳喳叫唤的鸟儿发愣,他的身子好像一下子缩小了。先是脖子没了,脑袋也缩到胸腔里去,他一下子矮了半截。不,这还不是主要的。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支愣着,脸也皱巴巴的,成了一团了。眼皮发沉,眼睛整个埋在两道暗影里。手脚都怕被遗弃似的,慌慌地聚拢着。不,这,这都不是主要的……这时,我忽然想起,脸上的皱纹要是跟唱片的刻痕一样,有人把它破译出来,那准是一支沉重的生命之歌。噢,父亲,他那突然抽抽儿的身影,一下子楔在我的脑海里,二十几年了,磨灭不掉……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眷恋着土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得干三百六十天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是没非地在家里朽着倒心窄。”除了勤勤恳恳,他没什么可以为人称道的。人普通得像土坷垃。可他还真有两回,让人弄得显鼻子显眼,而这两回,又都牵连着住在我们庄稼人墙窟窿里的灰不溜秋的“老家贼”。家雀。官名:麻雀。
父亲逮鸟儿,他不玩鸟儿,是馋肉。人说谁谁能吃肥肉。他说,我都能喝油。山沟沟里的人,哪来那么些油喝?幸好有这麻雀,听他说吃麻雀,叫人淌口水。“麻雀是大补,肥得能出一两肉。把头一揪,用双手一撕,皮就拽下来了。五脏一掏,脚不要,剩下光赤赤的身体。剁碎它,吃干炸丸子,香。热的,更香。它本身就出油,连骨头也炸酥了。”当然,也没条件老用油炸。在地里逮到麻雀,父亲往往就和点儿黄泥,把麻雀一包,地里刨个坑,抓把柴火一烧,黄泥干了,就把灰扒过来盖上,凉了以后,拿泥团一磕,一掰,连皮带毛的都下来了,肉也熟了,就这么撕下来吃。内脏还血乎乎的,吃的时候,嘴唇上都挂着血丝。要是带着盐末子,蘸着吃,那就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了。
“文革”那会儿,首先革掉的是父亲的馋劲儿。他是一个土星星掉下来都怕砸着脑门的人,任何拥挤的场面,他都绕开了走。可有一天,村里游斗一个人,说是从城里遣送下来的,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不知谁耍新花样,在他脖子上挂着一大串麻雀。麻雀,抓住了父亲的视线。他不由自主地,想从人缝里挤过去看看。这时有人在他腰眼儿上捅了一下,他吓一跳,回过头去。
“不认识他?”
“我一脑门子黄土泥,都不知道城门是朝南朝北,我哪儿去认识他?”
“好好看看吧,他是你的冤家对头呢!你是消灭麻雀的模范,他为麻雀鸣不平。哈哈哈……”
父亲听了以后,觉得浑身不自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悄不唧地溜回家了。
父亲在家里手从来不闲着。可那天回来后,眼睛发直,问他出了什么事,也不言语,使屋子里充满了压抑的气氛。他一只手抓着炕沿,好像怕坐不稳,另一只手在炕席上没目的地抓挠着。后来,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我怎么去解开他心里的疙瘩呢?唉——1958年那会儿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到处摇旗呐喊,加上锣声、鼓声,麻雀的魂儿都吓掉了,刚一落定,又被轰起,一个个筋疲力尽,飞不动了,便一头栽下来。有的撞在地上,吐一口鲜血死去,有的扑在地上,喘成一团儿,再也飞不起来了。人们掰下它们的一双脚,作为战绩往上报,麻雀陷入了灭顶之灾。据说,除了公社里下来的“独眼龙”用手电筒照,拿气枪打,曾一宿寻了三百多只,父亲就是数得着的了。他得了奖状。其实,这纯属阴差阳错。父亲捧回了奖状,可我从他那双突然变得有点儿呆滞的灰蒙蒙的眼睛里,发觉它好像含着一丝迷茫的哀愁,似乎有那么点儿兔死狐悲——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我们村里的头头,把父亲找去了,派他监督看管那个叫吴静川的“反动学术权威”。父亲一听,就愣在那儿,换了几回脚,咽了几回口水,可硬是不能把那句推脱的话说齐全。他忧心忡忡往回走,到家门口儿,越想越不对味儿,又折回去。还没开口,见那头头驴脸呱嗒的,没敢言声,前脚伸进去了,后脚还在门外,又把前脚撤了回来,稀里糊涂地真把这差事给揽下了。
我发现父亲一下子抽抽儿了,就在这一天黄昏。
几年来,父亲和我相依为命。这一天夜里,父亲把本来挨着我的褥子撤一边去,他很早就上炕了,可一直在炕上“烙饼”。这一夜,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自家烤的大叶子烟味。我醒了几回,都看到他那边,烟袋锅一下一下闪着红光。他这个人,是个扎嘴葫芦,有事儿就让它窝在心。
我想我父亲这回一定得病倒,没想到过了两天,父亲眉宇自个儿舒展开了。他的眼窝比较深,眼睛是浅黄色的,这会儿显得异常清澈。他的手脚也麻利了,并且在家里摸摸索索,寻寻觅觅,竟然翻弄起我们那间堆放杂物的破屋子来了。他从里边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时。我发现他一身尘土,还糊了一头一脸的蜘蛛网,汗水往下流,在脸上和成好些小泥条。可我透过这泥汗,却看到他满脸放光:啊,父亲!我惊讶不已!
他站在屋子中间,把一根竹杆,粗的一头捅到屋子外头,把尖的一头冲着自己,眯着眼睛瞅了好半天,而后用般般齐的手指头儿去摸那安在上头的尖,那是一根粗铁丝,生了锈的。他用三个手指头儿捏着,摇了摇,又用大拇指在那尖儿上蹭了蹭,他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笑纹。
他把一张破网洗了洗,晾在屋外,而后不太干时就收了回来,用他的大粗手指头慢慢地补缀着。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所有的抽屉都拉开,终于从里边找出两节旧电池。他拿到太阳地里看了半天,而后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捏一捏,一下陷进一个大坑。他的太阳穴跳了几下,嘴吸溜吸溜的,但他眉头并没有打成疙瘩,一转身,从瓦罐里掏出几个鸡蛋,出了门,一会儿,就换回了两节新电池。
父亲又开始逮麻雀了,他的馋虫被勾了起来。那年头,乡下兴土坷垃搬家,庄稼人骨头几乎散了架,进家门就抓炕,哪来那份子闲心?外加上人人脑子里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儿,父亲最怕蜚长流短。而这回,是名正言顺了。吴静川为麻雀鸣不平犯了错误,看管他的就可以逮麻雀,父亲的逻辑真是奇怪,但,居然顺顺溜溜的。父亲以为是因祸得福。呵,那时,父亲太天真了。
一天,父亲从吴静川那儿回来,气色不太好,一屁股坐在枣墩儿子上,显得有点儿颓丧,有点儿惊慌。半天,摇了摇头,不安地对我说:“那老头疯了。”疯了?他的单位把他折腾够了,这会儿不再管他;我们村里的头头准是觉得这么个糟老头子,没什么油水好捞,几乎忘了他;我父亲也绝不会威逼他;这阵儿,还常有人从城里来看他,他怎么会疯了呢?
我们村外有一条河,河床是倾斜的。河里白花花的不是浪花,是鹅卵石。一道曲曲弯弯的细流孱弱无力地,老处于陪衬的位置。河心上有几块房子那么大的圆石头,不知被什么力量推着滚到这儿,也不知为什么就定在这儿不动窝了。
吴静川,让他住在村外孤零零的一间破屋子里。那房子和村子隔河相望,背后有一棵自个儿裂开的大柏树。据说柏树脾气大。边上有一块从土里露出一截的疙疙瘩瘩的大石头,不知它的底在哪里。那原是羊厩边的一间小屋,羊厩坏了,小屋还留着,队里上山那边干活,有些粗笨的东西懒得来回搬动,就撂在那里。“反动学术权威”值不当住什么好房子,这就凑合了。跑?他往哪儿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房子的山墙是用河沟里碗口大的鹅卵石沾着灰泥垒起来的。椽子用的是不剥皮的小木棍。盖的时候,剩点儿白灰,几个嘎小子出洋相,在房角捏了几个小鸟,弄得花里胡哨。谁也没想到这儿要住进一个被打倒的鸟类专家。那玩意儿“破四旧”时被砸掉了,只留下点儿残迹。屋子有个满是裂缝的门。有个小窗子,安了两块窗玻璃,使人觉得还有那么点儿文明时代的气息。房檐下已经有好些窟窿,住着好几窝麻雀。吴静川就为这麻雀犯下的案子,居然还让他和麻雀住在一块堆儿,真可谓是“冤家路窄”。
天灰蒙蒙的,知了单调的叫嚷,主宰着山谷。四无人声。我悄悄地向那间房子走去,到跟前,才发现“三天内消灭麻雀”的陈年标语前边几个字已经被新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压上了,只剩下后边孤零零的两个字:“麻雀”。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没有一丁点声响。几只麻雀在树杈上,伸伸脖子,歪歪脑袋,不知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我再一细看,原来那小玻璃窗开着呢!几只麻雀陆续飞到窗口上,并着双脚跳跃着,转动着小豆豆眼儿。突然,“呼”一声,同时都飞走了。可过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了,并且一个接一个飞到小屋里去。
屋里没人?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屋里确实空荡荡的,可土炕上好像有点窝窝头的碎沫子。几只麻雀心神不定地在上边啄食。我退了回来,突然又发现,那小玻璃窗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一只手,一只老年人的手。那稍微有些松动的皮肤底下,显出一束一束的肌肉来。他在干什么?我的心“砰砰”地跳着。“啊——嚯——嚯——”一声怪叫,吓我一跳。“呼”的一声,几乎是同时,炕上的麻雀都惊飞起来。“咚……咚……”那些麻雀怆惶逃命。大概只见这窗子是个亮处,一头扑过来,撞在玻璃上,撞晕了,就都掉了下去。一会儿,我听到笑声,老头一个人独自在小破屋里发出的笑声。我又从门缝里看进去,见老头手里抓着一把麻雀正笑呢!他的头发是全白的,像一窝乱草,而且胡子拉茬的。我记得他来时,头发还是花白的,这会儿却找不到一根黑的了,可脸、手都变黑了,好像头发上的黑颜色全都跑到脸上、手上去了。老头可能是被自个儿的笑声吓住了,神色突然惊慌起来。我怕他发现有人在偷看他,赶忙从门边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