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又换了个大灯泡,一时间,真是满堂生辉。房子新挑了顶,大门也是新修的。人也都换了一种神色,一种气派,一种姿态,一种打扮。记得我上次回家,他们还都是托着一大碗番薯,夹一小碗豆豉,一边吃着一边来看我。这回,手里那两只碗没有了,说是家家吃饭也都炒一两个菜,像过去那样端着碗满世界吃去,不那么方便了。一家一家的,也像城里人那样围着一桌吃了。我还发现,屋前屋后呱呱呱呱的木屐声也消失了,没人光着脚丫子了。代替木屐的是胶鞋、凉鞋、泡沫塑料拖鞋,还有皮鞋。小伙子们的衣服全变样了,还有西装、港衫、牛仔、喇叭。二哥在桌上摆了两盘家乡风味的蜜饯。让我惊讶不已的是,边上还扔着两袋纸巾,在城里就是高级饭店,纸巾也是很少用的。我带回几条“牡丹”、“友谊”,二哥为难地说:“这不好拿出手呀”,竟然一下就拍出一条美国烟,听说,一包两块多钱。我想看他怎样用粗笨的手指头撕开包装,哪知他竟拦腰一撅,掰成两半,就扔在桌上。这时,我想起,当我又踏上故乡的赤土地时,看到的满村鳞次栉比的新房……家乡变了,是变了……
半夜时分,人才一批批离座,在狗吠声中,走出灯光,消失在黑暗的村巷里。
站起来又坐下的,是几家近亲。
二哥又沏一壶新茶,又撕开一包烟。他们非要敬我一杯浓茶,我嫌那茶太苦,喝不惯。二哥让二嫂搬出一箱可口可乐。我是又惊又喜。二哥,他真是“抖”起来了!
“人丁兴旺,好!那天收到信,你大姐在溪边洗衣服,高兴得一路蹦到家。这是咱有福气,要不,工作人,赶上计划生育,上哪儿去要两个儿子……”上岁数的人还重复刚才的话题,小眼睛一亮一亮的。
我笑了笑,有些观念在庄稼人脑子里到底还是根深蒂固的。
二哥自然又接过话茬:“两个小子!两个小子!奶奶、二伯母、阿姑,全都乐癫了。小大衣、风衣、夹克,棉的、单的,这些日子就满世界逮去,还都得是成双的,给大的不给小的不行,给小的不给大的也不行!我大哥不居子,我呢,就生这么一堆死女子,小子,就落下一个。前两年,我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啦……”他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儿颤抖。
我看着他白了大半的头发,仿佛又听到大侄子有病时,他那凄怆的喊声:“还不快,快咬他的脚后跟!”我避开二哥的目光,生怕唤起他的回忆,刺痛他的心。
没想到,他却大声地断续地笑了起来,眼里闪出了泪花,把烟盒掰开,捧着满把烟,让大家自己抓。他一边笑着,一边说:“这叫老天有眼,老天是长了眼睛了。我们哥仨,我们下边,又有三个小子顶起来了!兴旺,我们是旺起来啦!”
这时,我不由又想起了阿母的嘱托,那片新房也在我的眼前晃动。那里也有华侨集资盖的医院、学校。故乡是侨乡,华侨几乎为所有的村子盖了校舍,甚至还都有礼堂!他们是一片片绿叶,汇集着,编织着,给家乡投一片阴凉。我的一腔血也热了起来,我想每片绿叶都含有一丝新气息。我说:“家乡是大变了,半村的新房!只是房子的格局不好,窗户太小,屋里太黑,得换一种样式。”外地来的人说,家乡的房子像一座座庙。
二哥挑起眼睛看我:“你还在哪儿见过咱这样的房子?”
没有。家乡的房子,有点儿特别。有屋脊,有翘角。屋顶盘瓦,瓦和瓦之间还压一溜溜瓦筒,还有瓦挡,檐前滴水……
二哥有些神色飞舞了:“你以为这是寻常的啊?早先,咱这地面上出了一个贵妃,她向皇帝请求,给我母住皇宫式的房子。皇帝随口答应了,这贵妃念着咱这片乡土,利用‘母’和‘府’有点儿谐音,‘给我母’改成‘给我府’,咱整个泉州府便都盖起了这样的房子……
后来,当然是皇帝发现后,已成为事实,也就默许了,这便是“钦赐”了!家乡人自然视若珍宝。我望着二哥,知道,这又是一个很难解开的疙瘩!我把头低下了。
这时,一个平辈的亲堂却来了精神头儿,把嘴伸了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次回来,有没有建业的打算?”
有人提了头,所有的人都盯住我的眼睛。
“建业!什么建业?”他们倒用起文辞来了,我真有点儿蒙了。他们是泥土般质朴,眼睛都极坦诚,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我像掉在聚光灯下,感到一阵眩晕。
当干部的笑了:“要不要申请一块房基地?凡是出门在外的,都优待。”
“我在外头工作,调不回来。”我不敢说,没有调回来的想法。
“嗨,工作是工作,房子是房子。这是祖家,家家都盖呢!输人不输阵,输阵没脸面嘛!你在咱村是数得着的,不能让人小看了去。你多年出门在外,不懂,咱这乡里,一个人要有地位,就看房子呢!”满屋子推心置腹。我有些惶惶然了。
白天,进家门时,我发现老房翻修了,心里好一阵激动。没想到二嫂却乐不叽地对我说:“还有呢!”于是,先带我去看新房。二哥申请了一块房基地,又盖新房了。可刚到门口,二嫂正比划着,猛地蹿出两条狗,都壮如牛犊,呲着牙,嗷嗷的,二嫂又打又骂,才把它们止住了。它们并不走散,一直在我身边睃巡着。二嫂说:“就养这么一堆死女子,你哥两处顾不过来,得了,养这么几只狗帮着看家。”我当时挺纳闷,他要这么多房子干什么?那房子也奇特,布局还是老式的,窗户小极了,里边是昏暗的。不过,确实固若金汤,据说能防盗。要盖二层。一层都盖好了,二层只孤孤零地摞上一间。二嫂给我解释:“有钱就盖点儿,有钱就盖点儿,反正啊,活钱放在手边,一眨眼就溜掉了,还什么都见不着。就这房子,往地上一摆,想看就看得见,跑不了的。”当时,我听她说着,还只是觉得好笑。
这会儿,所有的眼睛都盯着我,我笑不出来了,舌头直打卷儿。我想还是先给他们说实际的:“我们家房子太多了。我又不在家住……”
“人家不是那意思嘛!”二哥手里的烟是灭了的,又连着划折两根火柴。他有点儿急哧白咧了:“这是你的祖家!这里有过你的摇篮血迹!分家时,我可是对得起天理良心的。咱兄弟三人,一人一份,都合情合理。”他在大厅里走动着,比划着,“瞧,挨着厅堂的,这边是正房,这一溜,分给大哥。大哥去得早,大嫂没小子,觉得没靠头。我让他抱一个,她一个妇女,也实在难,后来让人一窜,她要改嫁,咱也留不住……得,这事不说了。另一边,二房,这一溜,我住着。再过去,边房,那一溜是分给你的,阿母给你看着。那是你的基业,我们哪能要你的?头两年,我知道你手头紧,就咱兄弟俩了,你也难得回一趟家,也就甭分那么清了。我没写信和你商量,就把老房翻修了。这会儿,你出门在外,名声香得厉害。乡里人这次看你回来,也发福了,都嘀咕,许是发了。所以,这些亲堂才动了心,能不能建块业?上呢,对得起祖宗;下呢,为子孙谋福。我们呢,也都光彩。”
我竭力想开导他:“房子盖了,空着,有什么用?现在,政策不是变活了吗,你们手头有钱,让它活起来呀!”
二哥有点儿哭笑不得:“你呀!成书呆呢!房子空着没用?乡里人都得敬你三分呢!祖辈人让人敬重的,不就这基业?建业还有止境的吗?人人都明白,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谁家不是有点儿钱,就买砖买瓦买木料攒着……”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生活在赤土地上的亲人们!你们手里好不容易有点儿活钱,却又自己把它攥死在手心里。怕它飞了,跑了,把挣来的钱,尽量地变成不动产,把它固在那儿。我记得有个著名作家和我谈农民,说得极精辟。他说,农民常常画一个圆圈,又回到原来的点上。洪秀全是有革新精神的,他甚至换了一个神,可结果还是和前人大同小异。的确,改变农民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腿边上滑溜溜的,我一悸愣,原来是一条狗钻到桌子底下来。狗的眼睛浮动着,二哥养的那几只用来看房子的狗,见到生人,目光里都不怀好意,那是多么畸形的心理啊!
他们都不说了,全在抽烟,抽得一个个都模模糊糊。
二哥像是累坏了,但他还是站起来,圆了场:“嗨,这也就说说。在北京工作,四方扬名,可他是给政府做事,那钱,是明摆着的,有数的,要盖房,也难。他哪有我这财力呀,也就图个名声吧!”
我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没想到二哥自个儿说到这儿,再也受不了了,身子骤然一抖,全身的肌肉又都豉胀起来,里边灌满了血:“咱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建业的吗……”这一声,嗓音倍儿亮,可刚吼了半句,嗓子突然劈了。而后,他的头垂下去了。
我被他那黑紫色的身躯震惊了,它像是铜浇铁铸,毒日头从它上边撕下过上百张皮啊!
“是啊,咱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建业的……”他们好像全都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又好像全都没说,而后全都垂着头。肩背臂膀上的肌肉一棱棱鼓胀起来。这些一动不动的黑紫铮亮的躯体里,有着一股多么巨大的力量在冲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