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离了故乡,时间也一天天、一年年拉长,但我忘不了家乡的一切。当我看到天上的毒日头,我心里马上想起,大哥、二哥又该从身上撕下几张皮了吧?于是,我马上又惦念着,二哥抬起独轮车的车把时,腿还会不会打闪?我连做梦也想着我那盖在赤红土地上的村庄。我渴望着,盼着自己能长成一棵大树,好把绿叶密集的枝杈,伸向那片毒日头烤炙着的赤土地的上空,去轻拂哥哥们满是潦泡的背膊,哪怕是变成落叶,也铺在他们赤脚行走的路上。
理想和现实总有一段很难跨越的距离。我带着家乡浓重的口音进了城,上了大学,首先是外语,口型不对,发音不准,耳朵也受了影响,听写跟不上。我无声地流泪,哭湿了那十三斤重的棉被的被头。我不能忘记阿母的重托,我从家乡带来一瓶水,一包土,我得适应远离故乡的土地。我的贫瘠的赤土地一直在摇撼着我的心,我拼命也得长成一棵大树。我离开家门时,阿母正闹眼,我真怕把她盼瞎了。我的决心从不动摇,你就是一片水泥地,我也得扎下根去啊!
我一个人躲在楼道的拐角处,那儿平时没人。我在那儿轻轻地念单词,练习口语。我面墙而站,那是一面宽大的白墙。就和我齐肩高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钉着一大片粗大的铁钉,一个个都是扭曲的,摸一摸,还都钉得挺实。我莫名地下了决心,在这儿攻外语,并且每天拔下一个铁钉,拔不下来就不离开。那些钉子,没一个是顺利拔下来,多是硬拽下来的,能看到残留在墙壁上的一个个新的断折的茬口。铁钉都拔光了,外语也攻下了。这是一个来自赤土地的乡村孩子的奇特的战斗。拿笔的手,也伤痕累累。于是,我又想起二哥的手,能抬起装载千斤大石的独轮车,他也捏碎了我心爱的绿叶。那片绿叶又干又脆,他那只粗重的手张开时,已经全成碎片和沫沫。我和我们班“1号”,未曾通过信,又是一种什么把我们隔开了。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她了,但我在奋进中,并不感到悲哀。世界可以永远开拓,我珍惜那片绿叶的启示,懂得这个,就已经足够了!
“再教育”打碎了我的梦境,醒了就站在地上。我心里清醒不过,在我们的身上,农民的东西,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在大学里,我才懂得,农民的意思,带着它的敌对阶级的烙印,在封建社会,它的最高理想,永远不能超过地主阶级的局限……当我回到我的建造在赤土地上的故乡,我发现,比我大二十岁的大哥,甚至比我大十岁的二哥,他们全都老了。他们在我上学期间分了家。大哥很潦倒,老婆、孩子都有点儿养不活,有时也喝蹭酒,很让人看不起。他和我坐了半天,吭吭哧哧的,最后才说,家里没吃的了,要几个钱买米。他连目光都是怯怯的。我离开家乡时,他这个人迟缓,都快开车了,才赶到。他个子矮,使劲地踮起脚,用颤抖的手指头儿扒着车窗。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谁知竟是一句“小心钱包”。这是他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回京后不久,家里来信说,大哥故去了。他普渡(家乡宗教节日)后,说有点儿不舒服,就去躺下。后来,有人发现他从床上掉下来,吐了些黑血,已经不行了。大家赶忙用独轮车推着送医院,到半路,他就断了气。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我看着那信,双手直抖,大哥,他,由一抔赤土埋葬了!记得那回送我上车,他说完那句话,如释重负。车开起来了,他又猛然醒悟,使劲地追,路很坏,车后一溜尘土,就把他吞没了。变得私心极重的二哥,和我那红眼泡的嫂子,生了一大堆孩子,日子也挺难熬。我亲眼见到我侄子病了,二嫂讨了张符,化了,用水冲了,给孩子喝。孩子疼得在床上打滚。二哥,他怕孩子的魂离开躯壳,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向嫂子喊:“快,还不快,咬他的脚后跟!”他喊着,肩膀端起来,头勾下去,好像再也伸不直了;脸上痛苦地堆满皱纹,就留在那儿,再也展不平了;在这绝望的喊声中,他的头发哗哗地白了一半。这就是二哥,这片土地的传统习俗,使他坚信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叫我“书呆”!真的,他感叹不已地叫我“书呆”!阿母倒是变化不大,她盼了七年,她等着我啊!大学毕业,一个月四十几块,我尽量节俭,把钱攒起来,都寄回去,给阿母,给哥哥们、姐姐们。回回从邮局出来,我的口袋空了,手里攥着一小张汇款条,我的大树梦,才有一点点踏实的安慰。
但是,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碾碎了。我们班“1号”,她应该更丰满成熟了吧!然而,她,“文革”期间受迫害,死于狱中。我抱着树干摇撼,要向冷酷的土地讨回我的绿叶。我用拳头捶打,在树干上印出斑斑血迹。土地是有感情的,禁固的坚冰破裂溶化,处处是大地的泪水。我抬起头,枝枝杈杈上,爆出无数新芽,它要还给我的,却是一树新绿!
我很晚才结婚,但有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婚后不久,妻子就为我生了一对儿子。生活顿时有点儿拮据,无力再去帮助哥哥、姐姐们了。这时,二哥竟让大女儿辍学来给我看孩子(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我侄女又瘦又小,她不长个儿。她告诉我,在家,她得挑水做饭,还得哄弟弟妹妹,她不喜欢上学,净考不及格。我无以对答。她又告诉我,看到我的信后,知道生了两个小弟弟,她爸爸买了好些鞭炮放。我问她:她爸身体怎样?她说:白头发又多了。二哥,原谅我。我又想起他被毒日头晒出的满背的大潦泡,他大概推不动独轮车了。侄女说:还推,就是不敢推得太重。我甚至开始怜悯我那红眼泡的嫂子,她总是忘不了去给神佛烧香,回回拿脑门把无言的地板磕得咚咚响。我一次次在梦里看到故乡的赤土地。我没忘记,阿母,你的话,是我永远卸不下的担子。可我,我是没本事,我要在你的跟前,在这片赤红的土地上跪下,你摸摸我搏跳的心!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想回一趟家乡,看看多年不见的阿母,也看看二哥和姐姐们。我这个人手懒,平日里很少写信。二哥没认几个字,就是来信了,也只是一般的问候,我只是模糊地知道,家乡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的日子好多了。我又想起阿母二十多年前的嘱托,我能给他们一些什么呢?我应该给他们一些什么呢?他们渴望的又是什么呢?
厅堂连着天井。地接着天。灯和星,遥遥相隔。云,却直接呼唤着从庄稼人嘴里喷出、而又在满厅堂里盘绕的烟。八仙桌,长条凳。大茶盘,小茶杯。拳头似的小泥壶,塞满“铁观音”,沏开了,倒提着,茶水哗哗流响,在密密排着的茶杯上,画一个圆圈。都是小半杯,可茶色浓得发黑。我回到阔别的故乡,家里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