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章的话等于在老货仔的头顶上罩上一片阴云。老货仔五十三岁回到乡里,汇到一群不死的人里边,发现自己不老,再次娶妻生子,又在生身的乡里发现一条街。老货仔在年过半百的日子里,心里充满了大欢喜。可过了三个三年,三个五年,五个三年,五个五年,街慢慢地虚掉了,而实实在在的儿子让猴子章一说,一下都矮了半截。老货仔感到生命太长太长,比起他三十五岁就过世的老爹,他是活得太长太长了。心里有未竟事业,可也不允许他再笔直地活下去,岁月把他扭弯了。五十三岁,他就像三十五岁,可他再也不会有五十三岁。他成了一个佝偻的老人了,只是拖着缓缓的脚步在他的“街”上走。
14
老货仔和他的大脚妻给孩子起名街、店、柜,但街建不成,店开不了,柜摆不出,妻一声声地喊街、店、柜,却不得不一天天拿番薯塞进他们张大的嘴里。吃番薯长大的乡里孩子,不能去干别的,他们只能去种番薯。老货仔的孩子是聪明的孩子。他们会种番薯,但不同于老辈的农民,也学科学学技术,他们主攻低产田,旱地改水田,水稻高脚改矮脚。原来水稻种两季四五百斤,他们改成三季,两季水稻,一季小麦,年产八百多斤。番薯的产量上了万斤。他们的头壳不笨,是乡里的巧农民。但慢慢地,他们迷惘了。原先这达的番薯有数十种,有红的甜的,有黄的香的,有甜软的,有香酥的,还有一种黄色中间带着一圈一圈的紫色,称为芋薯,像芋头一样香喷喷;有的适合蒸着吃,有的适合煮着吃;有的蒸熟后,中心又酥又香,而外边包着一层又韧又甜,带着一点咬劲儿;有的只要撒点儿白灰,可以存留过冬,每每蒸着吃,锅底都有半碗糖稀。但一味地追求高产,改来改去,产量上去了,品种消失了,几乎只剩一种,又傻又大又白不呲咧,引不起胃口。加上化肥总那么贵,粮食又那么便宜,巧农民灰了心了。他们开始埋怨自己的老爹,不该回到这鬼地方。他们没想如果老爹不回来其实就不会有他们。后来他们不埋怨了,血不知怎么一下被文化大革命那股风给扇热了。他们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竟然造出了土枪土炮,要用它炸开一个新天地。这是很厚的一部历史,整个过程中老货仔手足无措,惹不起,也躲不起。他的直着的腰就是在那年月被扭弯了。
老货仔在他的晚年,万分感激他的大脚妻。她用几盆水,浇湿了那帮后生家存放在他们家的全部炸药。
老货仔在外边,听人这么说,心惊胆颤地往家里赶,他发现他的不是圆目的孩子还是善解人意。他们爱自己的母亲,他们没为这事和自己的母亲耍混。他们都蹲在家门口,双手抱着头壳。老货仔看到自己的妻,一只手上提着盆,精疲力尽地靠在门框上,她的衫裤都让水溅湿了。老货仔不知为什么,偏在这时想起她生了街,马上提篮子去洗那些带血的衫裤。老货仔想起她从溪那边往回走的样子,手水红水红的,脚也是水红水红的。老货仔多么想再陪她去挑一回水啊,哪怕是给她提提空水桶也好。
老货仔又转身看他的孩子们,孩子们抬起头来看他,老货仔受不了孩子们的目光。老货仔五十三岁后只是做了一个梦,他给孩子的也只是一个梦。于是,垂下头的只是老货仔,又过来扶着他的还是他的妻。老货仔老泪纵横。
15
老货仔到晚年时才明白,他最对不起的是他在菲律宾的妻。他在菲律宾的妻已经先他下世了。菲律宾的妻死时,他也不知道。她死的时节正是老货仔的儿子街、店、柜造土枪土炮的日子。她死时念着老货仔的名字,她告诉两个儿要到唐山去寻找自己的父亲。老货仔万万没想到番婆是这般有情的人。在国门开放的最初日子,老货仔的大儿、二儿,大儿叫唐,二儿叫山,头一次踏上这片国土,来探望他们的父亲。他们给老货仔带来他们母亲的照片。老货仔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他吃惊地发现,他在菲律宾的妻不是圆目的,他抬头再看他的大儿、二儿,一样吃惊地发现,大儿、二儿也不是圆目的。乡里人都来看他家的两位番客,也没人说他们是圆目的。猴子章乡长吃过番仔糖之后,明确指出,他们长得像五十三岁回国的老货仔。两个儿子头一次叫一辆小卧车爬进这个赤红色土地上的乡里,叫乡里都生了光彩。
老货仔万没想到,在他辞世之前,竟又一次有了五十三岁回到生身乡里重新娶妻生子的心境和在乡里建街的念头。老货仔的身子已经让岁月扭弯了,他回不到五十三岁,但他凭借儿子回到五十三岁。他的回国探望他的大儿唐,这一年又偏巧是五十三岁。
老货仔不知道生活怎样重新开始,他就想再去走一趟他的街。但这时,他才记起来,其实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在这条街上走了,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这三五年里腿脚显得不那么灵便了。街说,他背着他爹走。大儿、二儿听明白后,告诉老爹,他们有卧车,可以坐卧车去看街。
猴子章笑了,老货仔的“街”不是他儿子想象的街,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卧车是走不了的,否则,他猴子章乡长也好陪老货仔坐一回卧车一块儿风光风光。猴子章乡长摆摆手,他建议,去借一把小轿,抬着老货仔走。
老货仔哪样也不肯,他要自己走,在大厅里走出了几步,他发觉,他的腿也不停发颤了。
二十五岁和他结合的妻过来扶着他。陪他去看“街”的有大儿唐、二儿山、三儿街、四儿店、五儿柜,还有乡长猴子章、老章。后边又尾随着一大帮老货仔已经叫不出名来的后生晚辈。
老货仔满心欢喜,但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少了一样什么东西,想了想,记起来了,是木屐声,少了那几十个乡里人一块儿往前走的木屐声,那是一支仙乐。那仙乐响彻老货仔的后半辈子。后来老货仔又发现,还少了一样东西,他不像那一回。那一回他边走边说,他是说得太好了,把跟着他的乡里人的眼睛全都给说亮了。老货仔鼓了好大的劲,终于明白,他说不出来了。说不出来他并不十分难过,这回,他实实在在地感觉,这乡里真可能建一条街了,他有希望最后看一眼这条街。
大儿唐、二儿山,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老爹。
老货仔也不解释,他深信,回到家里,他一点破,他们便全都明白。
猴子章怕冷落了番客(华侨),充当了向导,给番客介绍这个乡里有多么闲地,有多少闲人,地少人多,干活都得排队。猴子章欢迎他们回来投资办厂。
猴子章说着说着,话卡住了。
老货仔走着走着,脚停住了。
就在头几年,那条从乡里中间穿过的大路已经断了,有谁不当不正地盖了一幢房子,把路拦腰斩断了。
这,猴子章是知道的,他忘了告诉老货仔了。嘿,他直拍自己的头壳。其实,当时盖这房子,他也觉得不舒服。可,一、屋地是人家祖传的;二、作为大路,过路的人也少了。本乡里的多两步少两步怎么绕都行,当时谁还记得这是老货仔的街?知道了还得批判呢!错的只是刚刚忘了告诉老货仔,这太扫老货仔的兴了。
这当然是给老货仔头上浇了瓢冷水。老货仔的腿脚颤起来了。老货仔深信,自己能走穿整条街,结果这回还是让街把他背回去了。
16
生活并不那么灰暗。老货仔生身的乡里终于有了一段街。
老货仔五十三岁回到乡里,他又活了三十五岁。又活了三十五岁的老货仔腿脚已经不灵便,也便很少在乡里走动。在这一段日子里,乡里人借着海外关系,纷纷办起厂来,鱼有鱼的路,虾有虾的路。过去,习惯地看着乡里人敲钟上地的猴子章乡长,晕头转向了好几年。他忘记了老货仔,却还记着他的一句话,这是一条街。过了几个年头的天翻地复,猴子章乡长分明看到,街上长鱼长虾长鸡长鸭,它们远比地里长的五谷杂粮香得多。猴子章乡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通县里的土地局,批下沿公路的一片地,呼啦就盖了几十米长的一段街。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的乡里,在20世纪50年代莫名其妙地听老货仔说,可以建成一条街。可建街是在80年代末,而带领乡里人建街的是猴子章乡长。
以前,乡里有一个人,那是老货仔,老在他的“街”上走。现在,又有一个猴子章,也每天都要在他的“街”上走一走。但走着走着,猴子章乡长有点儿傻眼了。这条街上没有买卖。头几年办厂挣了钱的,一人占一块地方,也盖店面,但不开店,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从这儿路过的车辆,也很少停下来,偶有停下来,也就把个把人扔下,或把个把人捡走,开起来就跑。这条街留不住人。
猴子章乡长心里有点虚,老货仔说得唾沫星星乱溅,就这街?猴子章乡长把一只抽半截的洋烟扔在地上,把一只一百多元的皮鞋抬起来,用它把那半截烟碾碎,又啐了一口,骂了一句:卵鸟!
17
老货仔辞世了。
过了三年,过了五年。乡里人终于想起老货仔的“街”。可这几年,乡里好些人家富起来了,纷纷盖房,各盖各的。老货仔的“街”真是犬齿交错了。有一个后生大胆假设,要建一条老货仔所说的那样的街,除非把乡里劈成两半儿。也就是说不管新旧房,先就得拆,只有拆才可以建一条街。可谁的新房肯拆?又有谁领头去拆?拆屋掘墓,是乡里人的大忌。
老货仔发现乡里有一条街,发现而已,一晃,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街会有的,也许不在今日明日。
谁将是这延续了千年之久的乡里真正的建街人呢?
老货仔辞世了。
妻为他立了一块很大很大的碑,但墓碑后边没有坟包,而是平的。
乡里人不解。
老货仔的妻说,坟包多大,坟也就多大。一个坟包盖不住老货仔。
这里埋着老货仔,埋着一个萌发于三十五年前的梦,埋着一条街。老货仔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