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货仔哄街睡觉,竟然把自己给哄着了。老货仔做了一个梦。后来他也没把这个梦告诉任何人,连妻也没告诉。但就在做梦时,街尿床了,尿淹了过去。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老货仔一轱辘爬起来,后背一片冰凉,手一摸,湿了一大片。他才知道,自己睡过去了,而街尿了。喊他的不是邻里的人,那喊人的口气,是个工作人。老货仔不敢怠慢,忙应声往出走,衫子让街尿湿了也顾不得换,到厅里一看,是乡长老章。就是原先的民兵队长,后来从鬼屋搬走了,而今是乡长了。原先人都叫他猴子章,章是他的名。乡长不许叫猴子了,送一个工作人的叫法,给一个老字,就叫老章。老章来看老货仔,这是好大的面子。
猴子章,不,是老章。老章先问老货仔回到家乡,住得惯,吃得惯不?他是一乡之长,对归国华侨表示一下关怀,而后翘着二郎腿,慢慢品老货仔的番仔烟,并把老货仔送给他的一块布料顺手放到出门总要带着的布包里去。老章问老货仔:听说番仔都傻是不是?听说咱唐山人到那边,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们召来,对他们说:我是爸爸,你们是儿子。他们高兴地围着你,一声一声地叫爸爸。让他们去扛大海龟,他们一会儿就从海边把大海龟给你扛回来了,远远地就爸爸、爸爸地叫。扛来一只大海龟,你只要给他一包香烟,他们就高高兴兴地走了?老章以耍傻子的兴致向老货仔讲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老货仔尴尬地笑笑,没听说过:番仔有傻的也有精的,跟咱一样,那是人家的地头,到那达不能随便涮人家。
老章审视着老货仔,认定老货仔不跟他说真话。番仔不傻,番仔不都是圆目的?圆目的哪一个不是头壳又死又直?
猴子章的话刺痛了老货仔,叫老货仔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从那以后,他老货仔一事无成全和这猴子章有关。
当然,番仔比不上你老章啦,老货仔的话里边已经带着刺。别人的心有七十二窍,你老章是七十三窍。
老章哈哈笑了,像工作人那样笑,听说,你说了:咱乡里中间这条路能建成一条街?有这事?哈哈,那我这乡长不就升成街长了?听说,你说了,建街还不用花钱?咱乡里人说:天上不会自己掉下狗屎。你这话怎么说?真的有这等好事?
说到正题了,老货仔不自觉地搓着手,不用花钱?怎么能不花钱?得有店面,还得进货,钱是要的。只是,有钱就盖店面。没钱呢,用现有的房子改改也行。另花点钱也不难,让各家都往番那边写写信,不都有亲人或亲戚在外边吗?都寄一点钱,这事就办起来了。
老章不再说话了,又接过老货仔递给他的一支烟,一直把它抽完了,中间没说一句话。
老货仔起了疑心:乡长,我这么说,你不相信?
实说,老章没有把老货仔当成外人,他给老货仔说了实话:你知道不?政府让咱们生产粮食呢!你这主意,你这主意和政府分了叉了。怎么分叉,老章没再往深里说。往深里说,他也说不清楚,但乡长却对老货仔印象还不坏。这么着吧,乡里的事你别管了,你自己开一个店好啦,这我说话还是管用的。你从外边回来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要不叫你干什么?虽说从番挣了钱回来,也是坐吃山空啊,现今又有妻又有子,专等外边寄钱也总有接不上的时候。还有,你放心,你家是贫农成分,是好成分。有什么困难,你就上家找我。
猴子章站了起来。
老货仔也站了起来。猴子章走了半天了,他还杵在那达。直到妻提着一篮子洗好了的衣服从溪边回来,冲他喊:你怎么啦,没听到街醒了。街哭呢。老货仔才如梦初醒,听到街在哇哇地哭着。
13
老货仔五十三岁回生身的乡里,乡里人慢慢地发现,他是一个极为古怪的老货仔。五十三岁回到乡里的老货仔慢慢地也发现,他回到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世界,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却仿佛独独呈现在他一个人面前。乡里人都张大着嘴赞叹他们肉眼看到的东西。
老货仔五十三岁回到生身的乡里,他的大脚妻一个接一个地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墩墩实实的大胖儿子。大的被妻改名叫街。二的、三的就顺着来,叫店,叫柜。老货仔的“街”上,走路的人越来越少了,运驮货物的骡子队消失了,担货的脚夫消失了。他们都随着贩子们的消失而消失了,老货仔的街原是白日里走的人多了才显示出来,现在连白日里也模糊了。从乡里边伸出去的红土大路也因行人疏少,两边爬满了杂草,接着又扩大耕地面积,两边一侵蚀,红土大路也一天天地变细了,留一条细道让下地的人走。这细细窄窄的道直接就把乡里人引到地里去,也让猴子章这样穿四个兜的干部走。他们也光着脚,也在地上走。他们没完没了地到这到那开会,这才叫乡里跟外界还有那么一点点联系。否则那些红土大路会细溜溜地断在绿色的庄稼地里边。
只有老货仔一个人还记住他的街,只有老货仔一个人还在他的“街”上走,只要没灾没病,每日都要走一趟,直是几十年如一日。他一开始是抱着街,后来就牵着街,抱着店,再后来是抱着柜,跟着街和店。妻得忙地里的活,妻不能跟着他。乡里人觉得,老货仔神经兮兮的。乡里人走路是实实在在的,把一担粪挑到地里,把两半篮子番薯挑到家里,或是用簸箕把厩肥挑到地里,又用簸箕把芋头挑回家里。乡里人手不空着,回回都是不虚此行。老货仔白白地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是他的钱丢在路上了?乡里人只能这么想。就走走,虚的?乡里人不明白,这不成了疯子?
人们注意了老货仔脚上的变化,一开始是穿皮鞋,而后穿胶鞋而后穿布鞋而后穿木屐,最后也光着脚,走路的姿态已经和乡里人无异。不一样的是,还是每日一趟,白白地从乡里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白白地从乡里的那一头走到这一头。
后来,老货仔发现,在这条路上,在他的“街”上还走着一个古怪的人。这人,细高细高的,穿的是城里人的衣服,当然是旧衣服,挑着一担畚箕,畚箕的绳好像比别人的长一倍,簸箕几乎要擦着地面,扶着畚箕绳的右手上提着一把粪叉。这个从异乡来的过路的拾粪人总是缓缓地从他们的乡里走过,缓缓地走在老货仔的“街”上。这是老货仔发现的,唯一的走在这路上并想着心事的人,只是老货仔不知他在想什么。每每擦肩而过时,两个人的目光便碰在一起,而后似乎是黏住了,但两个人脚步都没有停,头壳便都转了几十度。回回如此,两个人的嘴都没动过,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老货仔向西走时,他向东走。老货仔向东走时,他向西走。
终于,有人告诉老货仔,那高个子的人是个教授,说话犯了错误,给下放了。
生活就这样,组成一荒诞,一个大学教授在老货仔的“街”上拾粪了。
老货仔的“街”并不就此寂寞下去,终于陆陆续续盖起了几幢小楼。这是一个穷乡里,家乡里的人一天只挣了几个工分,一个工分几分钱,这些小楼就尤其扎人的眼。那些去番的人,乡里人慢慢地习惯叫他们华侨。华侨在外边挣了钱,要回来光宗耀祖,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盖房。乡里人把这叫做建业。建业原先还有置地等等,置地新中国成立后就不行了,地归公了不许买卖。建业便只是盖房,盖房就是建业。乡里人住的房子三层、两层足矣,想再风光一点,便出现怪点子,于是房子变得光怪陆离。在女墙上捏一个地球,罩一只老鹰,弄几只鲤鱼吐水。灰泥的太一般,有人出了邪招,把各色的细瓷小碗买来打碎,捡那碗片,往上贴,贴在地球上,贴在老鹰上。后来又有邪的,安了弹簧捏了个穆桂英,骑着战马,捏个诸葛亮坐在车上摇着羽扇,让他们在屋檐上轻轻地抖颤着。招越来越邪。连当了工作人的猴子章,也张大了嘴看,看傻了。
那个拾粪的教授还走他的路,他不看小楼,他看老货仔,好像他知道老货仔的心事似的。
老货仔也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他想,这本是一条街,如果建成一条街,这应该有另一种风景。
猴子章从后边喊住了老货仔。猴子章正伸手到嘴里去抠牙。他刚吃了建业人家的酒席,塞了牙了。他的目光在老货仔身上上下几个来回。
打算过没有,要不要也建块业?
猴子章乡长一直不敢小看老货仔,他那圆目的番婆、番儿子还总往这边汇番仔钱呢!
哪一天也这样请乡里大小吃几桌酒席?
猴子章发现老货仔眼睛发直,不知他在想什么。猴子章是个机灵的人,只好换一个话题。
听说番那边的地头松软松软的,不像咱这赤土地,死硬死硬的?
老货仔这回听明白了,可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地头?建街,不怕硬的。
猴子章笑了,摆了摆手,他发现老货仔没听懂他的话。
听说,那边地松,孩子的个都长得高,不像咱这达,地头硬,孩子也长成一疙瘩,伸不开。
老货仔像让什么刺了一下。老货仔原先盼望自己能有几个不是圆目的儿子,猴子章这一提醒他才发现他后来生的三个儿子街、店、柜比头两个圆目的儿子都矮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