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儿子的哭声是一声一声的催促,可他催促的却是已经五十三岁的老货仔。
肩不会挑手不会提,不会做农活的老货仔又回到了生身的乡里。他将如何养活他的儿子呢?二十五岁的妻对他说:你也让他去当番客,也让他当街顶人。老货仔心里却有些茫茫然。五十三岁离开番婆,离开番儿子,回到唐山,回到闽南生身的乡里,他是永远地告别他在菲律宾马尼拉的那条街了,那条他和番婆、番儿子开杂货店的街。可没有街,他的用啼哭催促他的儿子将重新变得粗手大脚,重新像他爷爷一样,在这一片贫瘠的红土地上土里刨食。他将带着怎样的怨恨,而二十五岁死心踏地跟他的妻又将怎样地失望。
为他那一个梦,老货仔回到生身的乡里。可现今,老货仔睡在妻儿的身边,却时时梦见他已经诀别了的街。
老货仔搬一把竹凳,坐在自家的门口,想心事。
乡里是一个大乡里,两千多口人。房屋成一个长条,拉成一里长,全是坐北朝南,一房一埕,一房一埕,南北排列。房屋都一般宽窄,于是南北留有十数条小巷。南北有规矩,东西却没规矩。不是房挨房,埕挨埕,一条路,把乡里劈成两半。若是房挨房,埕挨埕的,刚好东西走向的一条大路就十分分明。偏是错落着,路便只好斜着穿过去,取捷径。出了乡里,看清是一条大路,进了乡里,便不分明。有人走时是路,没人走时就显不出路来。
闽南,泉州南门外这一带的乡里,盖房都讲究坐北朝南,都有屋脊屋角,都上瓦,都有瓦筒瓦挡,都有檐前滴水。相传这是皇帝封赐的。那这就是仿皇宫的房屋。但坐北朝南乡里人还有点儿胆颤,风水先生总让房屋在坐向上偏一点点。祖屋总在南北这一溜上,南北成一脉,这是贯通的。东西有什么意义,祖宗没有想。南北一条条巷都是通的。东西却这样错错落落地堵塞着。不是乡里留下一条东西的路,而是路无孔不入,硬是在这一片乡里穿透,穿出一条路来。
老货仔发现,日头从东边出来后,过路人就三五成群地从东往西走。等日头偏西时,陆陆续续地,过路人就从西往东走。直到落日把乡里的屋角都照红了。老货仔仔细想想:不对,乡里人起得早,还有一些人,日头未出,就在这条路上走了。而且,还有走夜道的。他们借着房屋里射出来的微弱的灯光,在黑黑的道上赶自己的路。老货仔估摸着,一日里,从早到晚,穿村而过的少说得几百上千人,这都是外乡里的,本乡里的还不算。走这条路的,有牵骡子的,他们这达,很少用马,也不用骆驼,就用骡子驮货物;有挑担子的;有的是挑夫;有的本身就是小贩。听说有的挑夫挑一百多斤的担子,脚上踩着草鞋,一日里能走一百多里地。除此以外,那就是一些零零星星的乡里人,他们带着自家产的花生呀、番薯呀、芋头呀、鸡呀、鸭呀、兔子呀,到镇街上去卖;又从镇街上剪几尺花布,买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几根针、几团线;买一包饼干、买一包糖,又回乡里去。穿他们乡里过去的,有的离镇街十几里地,有的离镇街二十里地,那时乡里没有车,脚踏车都没见过,连独轮车也没有,还都是肩挑,还都是光脚在红土路上走。
那一日夜晚,妻哄孩子,累了,呼呼就睡了。老货仔闭着眼却睡不着,那条路整整穿透他一个夜晚。
第二日,老货仔家门前的竹凳由一把变成两把,老货仔和他的妻就在那达几乎坐了一日。人们看到,老货仔比比划划地给妻说了一日。乡里人都是坏眼儿,他们还看到,老货仔的妻解开胸口的衣服,把奶子拿出来喂孩子。那奶子丰满肥大,乡里人惊讶得很,这个黑黑的二十五岁的女人,跟了老货仔,竟鼓起两个这么大的奶子,白而且暄。
那几位跟老货仔的妻一块儿上过速成班的女人们好奇,就问老货仔的妻:你那一位,比比划划地跟你坐那达说,都说了些什么呀?妻随口就说了一句:这是一条街。女人们一听,全都笑弯了腰,一只鸡(这达,街和鸡同音)能宰了吃?
10
老货仔五十三岁那一年,有过一次非比寻常的壮举,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他刚刚发现的“街”上组织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踩街。
事情好像就发生在妻告诉人家这是一条街的隔天的黄昏,那时就要滚落下去的日头把朝西的砖墙照得像煮熟的蟹壳。那时,男人们刚刚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吃完晚饭,碗放在边上,正伸手摸烟袋,想掏一锅,或卷一炮。那时,女人们正把半锅猪食倒在猪槽里边。那时,孩子们正把鸡鸭往天井里轰,把它们一只只扣在鸡罩、鸭罩里,上边还压上一块石头,怕黄鼠狼在夜里把它们咬死拖走。那时,忙完了地里又忙完了家里的女人们也走了出来,倚在大门框上,让日头把最后一抹粉红涂到自己的脸上,让粗黑有力的男人透过自己慢慢悠悠吹出的烟气看看自己的女人映着霞光的绰绰约约的脸庞,到上眠床时粗暴地把她们翻倒,或者用手重重地伸到她那达时总会想到这一瞬,于是那一夜把她抱得更紧。
那一个黄昏,不知谁起的头,几个女人先就聚在老货仔门口的石板地上。几个女人吃吃笑着,她们来邀老货仔的妻,想去走走老货仔说的那条“街”。那些速成班的女人现在认几个字不是睁眼瞎了。那些女人从不抛头露面现在也敢当众说话了。恋爱也要自由,男女还手拉手。老货仔说有条街,她们也敢头一批去看看去走走。
那时乡里人都赤脚,男人、女人、孩子都赤脚。脏着脚没法上眠床,于是舀一瓢水冲冲脚,都穿一双木屐。木屐的带是从镇街上买的一块旧轮胎剪成的。现代工业文明刚刚以这种方式洇入乡村。乡里人白日里赤脚,吃了晚饭就都穿木屐。只有豆粒大的灯火的夜是沉重的,需要一声声木屐声来敲碎它。
都是后生家,你呼我应,一下又汇了十几二十人。木屐一走呱呱呱地响,传出好远。乡里的狗便开始叫。见是熟人又都仰着头朝你摇尾巴,甚至也跟在后边跑。走到那达,一家家的就都探出头来,左灌一耳朵,右灌一耳朵,也都觉得新鲜。大人小孩,前前后后,牵牵拉拉,竟汇集成百十人,一色的木屐,把这条一到夜晚就几乎消失的大路给踩踏糊涂了。
乡里的夜晚也有木屐乱响的时候。比如,从哪儿走来一个耍猴的,住在乡里的兵要放一场电影。乡里天黑黑夜太长,都好奇都贪热闹,一有新鲜事就好往一个地方聚,木屐呱呱,狗吠四起,但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这么齐整的木屐声,并不急,缓缓地一起往前走着,脚步都是实实的稳稳的,不像往常追新奇的木屐声那么疯,那么碎。
这木屐群踩街的声音对老货仔来说,简直是一支仙乐。不管时日过了多久,老货仔只要一侧身,就总能听到它,总那么清晰,那么真切。有时老货仔也想,那次不约而同地汇在一起的木屐踩街就像一场梦。但它跟梦还是不同,它是那么真那么实,哪家的房挨哪家的房,哪段路是土路,哪一段路是谁家的门前的石板地,哪儿有一道水沟,水沟上横着几条石板架起来的桥,哪家的狗额头的黑斑中间有两个白点被唤做“四眼”,哪家门前特别乱,到处是鸡屎鸭屎,哪家的猪奶子一直拖到地上,哪家的孩子光着屁股露着小雀雀,哪家的老人探出一张皱巴巴的脸,哪家的新娘子俊俏得扭弯了所有男人的脖子。一百多人走在一条乡里中间的大路上,噢,穿过乡里的这段路,它可以成为一条街。
老货仔忘乎所以,他掰指头儿给他们算账:可以有百货店、布店、文具店、杂货店……光说咱乡里,两千多人,一人要一支牙刷就是两千支。就算是五口一家,一家要一条肥皂就是四百条。一家要一盒火柴就是四百盒。一家要两把新割子(镰刀)就得四百把。一家有一个孩子上学,就得有几百个本,几百支铅笔。有了商店,周围乡里的人为了图近,也上咱乡里来了。每日从这条路上过的千八百人也可以在这达买东西了,饿了可以上饭店,天黑了不走,可以住店。咱乡里就留住了外乡人了。
有人听着听着摇头了,这么说得盖一条街。盖街,哪来钱?
老货仔说:不用盖街,就用这现有的房子,改装改装就成,就沿着这条乡里中间的路把生意做起来。
有个后生乐了:阿叔,你这是在给我们画虎卵呢!要是咱乡里有这风水,你自己做不好,还省得整个乡里的人跟你番仔阿叔抢生意?
老货仔笑笑,笑自己生身的乡里人了:咱乡里原先不也有几家小店,为什么咱还要跑到镇街上去?要买糖果,小店里就有糖果,你跑那么远的道干什么?
那后生歪着嘴笑了,小店里的糖果老一个样,不像镇街上,整个店都是糖果,想怎么挑就怎么挑。
老货仔拍手了,是呀,就一个小店,买的人可能就走开了。店多了他觉得有得挑,就进店了。你看镇街上,饭店和饭店都挨在一起,人想上饭店也知道往哪达走了。再说菜市场,鸡鸭鱼肉,时鲜菜蔬,都聚在一起,越聚在一块生意越好,越做得大。
闽南的乡里人,多少都会做点小生意,老货仔这么一点醒,他们的心里就透亮了。
老货仔后来去查镇志,跑南洋后来回故土想建街的他远不是头一个。有个叫陈清机的,他比老货仔可强多了。他财力大。他怕自己说话没人听,花钱向政府买了一任副县长当,结果他开出了一条车路。就是现今他们还走着这条车路。他也要造街,他想把镇街拆宽,拆成三丈六。但这事没做成,因为很多大户反对,说咱这达的街做买卖的也就是肩挑手推,这么宽用不着,结果只拆成一丈二。也就是现今这条镇街。还有一位叫李清泉的,他财力更大,他当了省里的官,他到厦门去建街。这更没法比。
老货仔确信他的表现,这乡里中间的大路可以建成一条街。
老货仔走着说着,一抬头,看到自己抱孩子的妻,她是最佩服自己的一个人。她走得那么有信心。她抱着儿子,索性把胸口的扣子解开,把又白又暄的奶子拿出来,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她坦胸露乳,不怕任何乡里人的目光。孩子叼着妻的奶子,抬起一只手,一只胖胖的有酒窝坑坑的小手。老货仔不知怎么就想起他过去的街,在他住过的大城市大街上有一座座雕像。老货仔想,他的妻,抱着吃奶的孩子,一个朴朴实实的种地人,抱着一个要当街顶人的儿子,就像立在他的街上的一座雕像。
11
老货仔五十三岁那一年回到生身的乡里,找到了让他安身立命的贫农成分。
乡里有三个富户,原先要划一家地主,两家富农。地主叫龙。富农叫雁,叫虎。唯独地主家不住乡里老式的房子,他家住钢筋水泥的三层洋楼。钢筋水泥得用很多沙石,全乡里的人都在自家门前砸石子,把石子过秤卖给他家。地主家里有地,还有孩子在番(国外)挣钱,他家又是地主又是华侨。是地主,土地没收了,成分扣上了;是华侨,他照样回乡里盖房,光宗耀祖。后来就全家都出去了,把那幢三层洋楼留给了乡政府。房实际上是归了公了,不过他又是华侨,后来就算借用。到20世纪80年代,他的子孙回来了,乡里便把已经破旧的洋楼还给了他家,算是落实华侨政策。两户富农后来都划成中农。雁脑子快,把地都卖了,钱拿到番(国外)做生意。另一家富农也没划上,他家把钱捐给了乡里的小学。虎是个种地虎,那时节,乡里人一天吃三顿,他家吃四顿,真吃真干。他家冬天剥花生不用雇人。他在一篮子生花生里边拌一瓢熟花生,是连壳煮而后晒干的,拌在一起看不出来。生的剥了他当种子,剥到熟的谁剥谁吃。乡里人冬天闲着,就上他家剥花生兼念仙说古。种地虎新中国成立不久就死了。他死时,老货仔已经回到乡里,他看到乡里的小学生排着好长好长的队去给种地虎送葬。
老货仔乡里,几乎家家有人在番(海外),只要不把钱往家里汇,谁也不知道他家有多少资产。老货仔家地少,按当时的政策,便划成了贫农。贫农是好成分。他又是新中国成立了就回国,是爱国华侨。假若他回到城市可能也会惹麻烦,可他回的是乡里,老货仔怎么做怎么说就都不犯政策。生活就这样,造就了他这么一个妄想在乡里建街的老货仔。
12
自从老货仔发现乡里那条大路能成一条街,妻整天整天都是欢头喜脸的。妻把胸口的扣子解开,掏出白白暄暄的奶子喂孩子。妻说:孩子改个名吧,咱什么都不叫,不叫猪呀狗呀,不叫米呀谷呀,也不用教书先生取的文呀墨呀,不用祖公祖母叫的宝或根呀,咱就叫他街。
老货仔愣了愣,妻总那么大手大脚,泼泼辣辣。自己的女人想办什么都能成,就顺了她,做得,叫街就叫街。
妻不怕人笑话,儿子就叫街。亲亲的,街,街,她一声声地叫着。看着儿子甜甜地睡了,大字摊开,开裆裤,小雀雀像旗杆一亲立了起来。她就说:看,街起来了。于是,街笑了,街说了,街拍手了,街叫爸爸了,街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