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上了镇街上的一家菜馆。方桌,四面是长条椅。没有单间,双方都来了一大帮人,围成了两桌。上菜馆是吃点心,不办酒席。由男方出钱,点心是泡面。两桌人围着吃点心,都不回避,帮着相,男方的人看女的,女方的人看男的,男女双方却低着头。终身大事,自然要看的。老货仔后来回想起来,他们彼此也就偷看几眼。
老货仔头一眼看那女人黑,二一眼看那女人眼角有鱼尾纹,黑加折子,那女人是老。老货仔见她老,心里倒踏实了。再看时,女人已经低了头,头发倒很黑很浓密,见不到脸,回想一下,五官是端正的,只是神色有些暗淡。这叫老货仔心里结了一个疙瘩,也许人家相不上?再往下看,女子壮壮的,手脚大大的。五十三岁的老货仔想,这就挺好,还挑什么?不由地把手伸到兜里,摸到那枚金戒指。
媒人最善观颜察色,先把老货仔叫到一边,咬了咬耳朵。
老货仔说听你的。
媒人又把女人叫到一边,挤了挤眼睛。
女方说没意见。
这就算成了,由老货仔给女人戴上金戒指。
老货仔几十年也没能忘掉这一瞬间,女人把一只黑黑的粗粗的手给了他,手指头儿是粗了点儿,老货仔只好把戒指掰松一点点。老货仔磁到女人的手,那手有点儿抖,那手是冰凉的。但女人在这一刻,就在老货仔给她戴上戒指的这一刻,闪电般地看了老货仔一眼,叫老货仔的心整个儿地抖了一下。老货仔觉得那眼睛很黑,还大,还亮。有这双眼睛,一个黑黑的女人就俊了,就活了,就年轻了。老货仔记得,她那双暗淡的眼睛就在那一刻变黑了。女人不老。女人对自己有意。老货仔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觉下边变得坚挺,于是他也相信,自己不老。
6
三个后生家也要结婚,找不到房子。猴子章带了头,要住鬼屋,他们又邀了老货仔。鬼屋刚好有四间房,两间北房,两间南房,北房和北房中间是大厅,南房与南房中间是下厅,两厅之间是天井,天井两侧是灶间。一人分一间房、半个灶间。
四张红色的眠床摆进四个房间,于是充满了喜庆色彩。
闽南这个地方,有一种风俗,结婚用的眠床在新房里摆好以后,要找几个小男孩到新眠床上睡觉,这叫滚床,意在早生贵子。于是,四张眠床上睡了十二个小子。四个后生家,两个睡在大厅新搭的铺上,一个和老货仔睡在下厅的铺上。一幢屋子,住下十六个人,人气极盛,平平安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二日天光,后生家和老货仔都起得早,而十二个孩子还睡得正熟,老货仔走进自己的未来的新房,看到其中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孩的小雀雀像坚挺的树芽。
老货仔五十三岁的这一日竟忘掉了自己的岁数,并惊奇地听到他的第四个儿子在未来的日子里啼哭。一种后生家身上特有的滚烫感出现在他的身上,就像扔掉了他原有的衰朽的躯壳。
7
五十三岁的老货仔娶了二十五岁的女人,老货仔整整变了一个人,人人都说老货仔后生(年轻)了。乡里人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问的。他们自然要和老货仔开开玩笑,你从新人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啦?是不是吃了新人的奶啦,怎么就返老还童啦?连乡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在老货仔洞房的门框、门扇的红联上还写什么“颠鸾倒凤”。老货仔当然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忘不了拥抱了那眼睛黑黑的身子壮壮的手脚大大的女人的肉体的甜蜜的夜晚。但老货仔的感觉是女人变了,那个神色暗淡萎萎缩缩的女人真正地变成另一个人,变小了,变漂亮了,变得泼泼辣辣。
女人要认字,要上速成班。老货仔说:我在家里教你不更好?女人不肯,说她们有伴。刮着风,下着雨,老货仔给女人拿了自己的风雨衣。女人试了试,又脱了。她说:太轻,穿在身上跟没穿一样。女人在老货仔跟前卷裤子。宽宽的薄薄的碎花裤子,女人不是一折一折卷上去,两只手掌放平,搓麻绳似的,把裤脚滚筒似的往上搓。脚是粗粗的黑黑的,小腿肚儿是黑黑的滑滑的,过了膝盖,大腿竟是白白的嫩嫩的腻腻的,老货仔心里不由地一动,但那裤子变成两股又实又紧的绳子紧紧地勒住了女人的大腿根,叫老货仔不要胡思乱想。女人又用同样的法子卷袖子,卷到胳膊根还不够,就势把它推到肩上,从底下调皮地露出两蓬腋毛,好像成心去撩拨老货仔的心。女人趿着木屐,走到下厅边,从墙上摘下蓑衣,披在肩上,又把一顶大斗笠扣在头上。老货仔拿电筒上下一照,觉得像个杨门女将。外边有人吆喝,女人抬脚就要走,老货仔一把拽住,顺手把电筒塞她手里。女人又把它推了回来。女人说:路熟,再黑也能走,不要那东西。老货仔不知该怎么说,女人已经扑到风雨里。老货仔就用手电光去追她,追到了四个女人,都一样的打扮,都抬手挡那光,噗噗笑着转过身去,叭叭地踩着雨水走。老货仔又用手电光送了她们一程。一闪,人拐过墙角去了,老货仔发觉地上留下一个又圆又大的月亮。他愣了一会儿,只好把手电关了,又还听到那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和呱呱的木屐声,在远处唤起了一阵狗的吠声。老货仔不知怎么就感到胸口有一股热的血。
一日,日罩头时节,女人一进门就放开嗓子哭起来。弄得老货仔手足无措,就要去搂她。女人一把把他推开,停住哭,口齿挺清楚,说了句:我没事,你别这样,人看了笑话。老货仔还没醒过梦来,邻里的女人们竟撩开竹子编的门帘,踏入他们房间,问怎么啦。女人当了众人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哭得昏天暗地。把人都哭糊涂了,望望老货仔:你骂她了?你打她啦?老货仔还是不明白,她进门就哭,我什么也不知道。邻里只好退了出去,一边笑笑。夫妻的事,别人说不清。老货仔不知自己犯什么过错,就站在一边,看她哭。女人倒也干脆,哭够了,就戛然止住。老货仔递给她一条湿毛巾,女人擦了擦脸,把零乱的头发撩开了,露出脸来,眼睛、鼻子都红了。老货仔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女人还是愤愤不平的,他们欺负人,他们硬说那文不是我自己写的,是你替我写的。老货仔半天才明白,是她们速成班的事。是老师怀疑她的作文是老货仔捉刀代笔。凭什么?凭里边有“联盟”两个字。而“盟”字是她烧火时问他的。他拉过她的手,把字写在她手心上。刚好邻里来借火,说了声:哟,还牵手。女人的脸便红了。邻里又说:真是新人,还脸红。女人嘴里却说:要死,没见灶里的火光照的。老货仔说:要我去说清?女人却说:算了算了,这不也等于说我好,好到他们都不信。不行我再写一篇,叫他们服了。说罢,她竟破涕为笑。自己又去掏毛巾,再擦一把,到房门口,掀开水缸盖,一拍大腿说:哟,水缸底都朝天了。我挑水去。老货仔想拉住她,你这样出去不好。女人不在乎,谁家的女人不会哭?她把哭当做女人的权利。
老货仔这辈子没下地干过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屋里的活也一样。水缸里的水都是女人挑的。女人要去挑水,去墙角拿了竹扁担,一头勾一只桶,又要哈腰提小木桶,可小木桶的绳松开了,让老货仔给系好。老货仔把绳系好,说:我给你提小桶。女人眼睛亮了一下:你不怕人笑话。老货仔说:我不能挑,帮你打打水,怕什么?女人挑大桶,老货仔提小桶,走到古井边。谁见了都笑。那年头,干活没有这么夫妻相随的,女人却破了这个格。老货仔不是种地人,是番客(华侨)。她觉得挺幸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是一种荣耀。老货仔把小木桶慢慢续到古井里,才提了两桶水,手就给勒红了。女人向他挤挤眼,就把小木桶要了过来。三下五除二,把两大木桶水打满了,用竹扁担挑两桶水要走。老货仔非再打一小桶,他提着。女人就挑着担水,驻足等他,不把水桶放地上。女人挑水,老货仔提水。老货仔怕把水溅到自己身上,不敢让水桶贴近身子,这就越加沉,越是把水溅出来,走了半道,已经溅出大半。女人见他那样,噗一声笑了,笑弯了腰,就把两桶水停放在地上。本来她把一担水挑回家,是半点不往出溅的。两只桶的水面只是悠悠地转着圈儿。这回溅出来了。女人接过老货仔手中的小桶,把剩下的水,一半倒在这一桶,一半倒在那一桶,把空下的小木桶递给老货仔。自己挑起两大桶水,在邻里羡慕的笑声里,脚不点地地走回家去。老货仔觉得女人忘了他是老货仔,他们之间就像小夫小妻似的。老货仔胸口真真感到有一股热的血。
老货仔是番客,又和其他三对一块儿在这鬼屋结婚,自然都要给他们送点礼物。有布料,还有牙刷。一日天光,四个新人,他们把新娘子叫新人,四个新人在天井的四个角刷牙,同时都犯恶心,同样都欲吐不能,就都回了屋。那三个后生家都懵懵懂懂。老货仔是过来人,老货仔的心像让什么撞了一下,忙小声问自己的女人:是不是有了?女人绯红了脸,一把把他推开了。可到夜里,女人却让老货仔摸自己的肚子。女人感到很幸福,这是你的种,你以后也让他去当番客。老货仔当时没回答,一个新的生命让他高兴得糊涂了。
乡里很快就知道在鬼屋结婚的四个新人都带了肚子(怀孕)。鬼屋前边是一片石板地,乡里人习惯端着碗,聚到一块儿吃饭。慢慢地,聚在鬼屋前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边吃饭边说闲话。说了别的后生,就说老货仔,他们说老货仔不老。他们说老货仔手脚快。女人怀孕,他们倒说老货仔手脚快。
8
老货仔五十三岁回到生身的乡里是回来寻找自己的墓碑的,墓碑背后圆圆地鼓起来的自然是他的坟墓,而这时节圆圆地鼓起来的是他新婚妻子的肚子。不是老货仔到圆圆的坟墓里安息,而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已经在妻的圆圆肚子里躁动了。
老货仔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他有点儿措手不及。
老货仔回到生身的乡里觉得自己老了,他没想到还应该干些什么。乡里人认为老货仔是番客,还有番婆和番儿子给他寄番仔钱,老货仔不必再干什么。妻一心疼他,觉得他干什么粗重活都好笑,他忙活半天不如她捎手全干了。这么一来,老货仔就每日每时都没事干。老货仔倒也不爱闲着,原先在菲律宾开杂货店,他就把家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但这花不了一点点时间,家里那么小,老货仔就还是闲着。于是,他就老是又激动又不安地去注意她的肚子。妻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起来,就像日头一点一点往上升。
老货仔会做番仔饭,不像乡里人整日都是番薯豆鼓,这叫妻心里总是美美的。妻挺着个肚子,还要下地干活,还要日日把水缸水挑满才下地,这总叫老货仔心里不踏实。妻说:地里日头毒,不叫老货仔下地。自己呢,惯了。老货仔知道妻的心。
妻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水缸里的水却还日日满着。
老货仔想想,就自己一小桶一小桶提,把水缸提满。妻还生他的气。
还是妻挑水,老货仔没有别的法子,就总跟着,像一个跟班的。
妻的肚子已经足月了,还挑水,那日,刚把一桶水提起来要往水缸里倒,突然唉哟一声,又把桶放下,双手捂着肚子,身子也要蹲下去。老货仔是过来人,知道妻要生了。就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往房间里挪。让她靠在眠床沿上,一哈腰就把床底下一个红漆的大木盆拉了出来,那是接生孩子用的。手忙脚乱的,忙喊接生婆。接生婆没撵后生一样把老货仔撵出去。老货仔还留在房间里帮忙。老货仔没看到别的就看到孩子肚子底下的小雀雀。老货仔没听到别的就听到儿子哇哇的哭声。
忙活完了,老货仔就上灶间,按乡里的规矩给妻煮填肚蛋,而后又忙着给接生婆做点心。老货仔忘了自己是老货仔,像后生家一样高兴,比后生家还高兴。他有了一个不是圆目的儿子了,有一个不让人叫番仔的儿子了。
老货仔抽空又折回房间,儿子他看不够。可一进屋,他愣了。妻不在眠床上。以为她是下地蹲盆,没声。撩开床边上的布帘,也没有。满屋里都没有。忙出来一看,灶间没有。厅里就接生婆在吃点心。老货仔想不透,又回房间,还是没有。老货仔只好跑到门口去问,恰好几个孩子在门口玩耍,告他,妻提了一篮子衣衫,到小溪那边去了。吓得老货仔连儿子,连接生婆都顾不得了,慌慌地就向小溪那边跑。半道,见妻急匆匆地走回来了,挽胳膊撸腿的,挽着一篮子洗干净的衣服。胳膊手都让溪水泡得水红水红的,跟往常不一样的,只是她脚上趿着一双木屐,远远地,就哒哒哒地响。到跟前一看,两只脚板也是水红水红的。
老货仔叫苦不迭,忙把妻接回家,又忙给端一盆热水。这要是得了产后风,还了得啦!妻却精神勃勃,脸上放着光,她从来也没有这时光这么漂亮过。妻变白了,脸显得粉嫩粉嫩的,手脚水红水红的。妻还忙着催他,还不快放鞭炮去,咱们有儿子了!
老货仔点燃鞭炮,在噼噼叭叭的爆响里,把后背冲着死亡,而面向带着雀雀、带着哭声来到人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