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货,就是老人,这是闽南人的叫法,不带什么褒贬。当然,也许含着不敬的成分,老东西;也许搅拌些许自我戏谑,老废物啦!但在闽南叫老货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往往加点儿尾音,叫老货仔。叫着叫着还蛮亲切的。后来人们有了好奇心,奇就奇在这个“货”字上,老什么不成非叫老货?人们有了奇思异想,想起这片临海的红土地有上千年商贸的历史,会不会就起因于那些做生意的老人,带有货物的老人,于是造词为老货,以红土地上的老货区别于黄土地上的老农。于是我们想起闽南人开辟“东方第一大港”和在海上架设世界上最长的人工石桥的悲壮的业绩,想起他们一批批凭借几帆木船漂洋过海去追寻新生活……“老货”两个字便牵涉着一部历史,皇帝老儿一次次地禁海,他们却把商贸的意识凝聚到一个称呼上,叫人每日每时加以呼唤。这叫人心里不由地一颤。噢,老货。
1
老货仔五十三岁那一年想起自己的老爹,他老爹只活到三十五岁。
老爹十六岁那年农历七月初七七娘娘生日那一天,自己一个人吃了一只大红公鸡。公鸡杀了以后,从中间剁开,横着再剁开,成四块,两块带腿,两块带翅膀。配些桂枝冬归之类的中药,搁在陶钵里用柴火炖,炖烂了,他一顿就把它吃光了。这是过去乡里人的风俗,吃完这只大红公鸡就算成人了。老爹成了人很快就娶妻生子,到三十岁,孩子十几岁了,大了,又能顶门立户了,老爹就觉得自己是老了。那时候,乡里三十岁就都算老人。三十岁就都穿一身黑布衫裤。黑色是老人的标志。他们老得挺坦然。家境好的,便为自己备了一份寿木。老货仔的记忆里,在他小时候,家家摆着棺材。有红的,有黑的,有横放的,有立放的。立放的像个戏装的大官,两侧还插着两枝金花。有人把棺材漆得又红又亮,还和了金粉,雇工匠往上边画画。他老爹的棺材不漆红也不漆黑,就是白木头的。
一天夜里,他们全家人都到地里去,用水车把溪里的水车上来,灌他家的番薯地。天很黑,他看到老爹脚边滚着两团绿莹莹的鬼火,就告诉了自己的老母。第二天,她去甩杯抽签,后来老爹就说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发现老爹的脸一天天变成蜡黄蜡黄的,有点儿透明。
老货仔很清晰地记得,他老爹老是到后边那间房里去看自己的棺材,还用手摸,边儿都摸黑了。那时,他就怕他老爹真的死了,老看着他,只要他去看棺材,就把他拽出来。他老爹很平和,总是笑笑,摸摸他的头壳。他老跟着老爹,老爹就想办法甩开他去看别人的棺材,后来还上墓地。那时,人界和鬼界挨得很近,可是分得很清。五谷地里的土是灰黑的,长得绿油油的五谷。坟地的地是红的,有零星杂草的红土地,一个个墓都是红色的。墓地和五谷地中间有一溜相思树,把人界和鬼界分开了。
后来,老货仔想,他老爹是在寻找自己的墓碑。
2
老货仔五十三岁那一年想自己的老爹,因为有一天他梦见了自己的老爹。
老货仔睡醒以后还在菲律宾家里,他搬了一把椅子坐着看儿子杀鸡。他儿子把鸡头按在案板上一剁,就把鸡远远地扔了出去。没有鸡头的鸡扑腾几下翅膀,脚还抽一下筋就不动了。老货仔目呆呆地看着儿子又把第二只没头的鸡扔出去。他发现没头鸡挣扎着流不出血来。老货仔的目光让儿子吓了一跳,他的目光是那般的陌生。
老货仔的家乡不这么杀鸡。一只手捏着两个翅膀,一只手攥住两只脚,把鸡翅膀按在地上,用一只脚踩住,腾出手来,左手把住鸡头,右手就把它喉咙口的毛拔净。前边搁上小半碗米,而后用小刀往它脖子上一抹,血就出来了。把住鸡头,一圈圈转,让鸡血一圈圈流到碗里,把米都浸上。再把刀尖伸到鸡脖子里边,把血管统统挑断。最后一手攥着鸡脚,一手攥着鸡翅膀,让鸡头朝下,把它再空一空。末了,把鸡脖子一拧,把鸡头塞到鸡翅膀底下,扔一边去。
老货仔看看儿子的脸,脸黑黑的,再看看儿子的眼睛,眼睛圆圆的,像他娘家舅。家乡人把眼睛圆圆的人叫作圆目的,凡是圆目的人都有这么个外号:番仔。家乡人认为番仔都是圆目的。老货仔的三个儿子都是圆目的,都像番仔。老货仔把眉头蹙成一个疙瘩。
妻端着一只盆提着一壶滚水出来了,妻用那壶滚水在盆里烫那两只鸡。
老货仔突然发现妻的脸也是黑黑的,眼睛也是圆圆的。老货仔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老货仔从梦见他三十五岁就过世的老爹就觉得自己活到五十三岁是已经老了。
老货仔觉得自己一天天地变得力亏,短精神,没有欲望,连妻需要他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行了。
一个月后,吃晚饭的时节,老货仔告诉他的妻儿:
大象爱吃盐。
妻儿放下手里的汤匙,他们都不知道大象爱吃盐,像平常听他讲故事一般等着他。
老货仔闭着眼睛。
家里养的大象是不会死在家里的。大象老了就自己离开了。主人明白它的意思,就在它的背上搁几包盐。老象带着盐包独自走向森林。在森林里,它招呼野象,把背上的盐分发给它们。野象们吃了老象的盐,就在森林里挖一个大坑。老象自己走到坑里,野象们就把它埋葬了。
圆目的儿子们还瞪着眼睛,等他接着往下说,妻却哭了起来。她听懂了,从海那边唐山(中国)来的老象就要离开他们了。妻又告诉了儿,于是,全家恸哭。
3
老货仔五十三岁那一年离开了番婆离开了菲律宾回到唐山回到闽南生身的乡里。他是回应三十五岁病故的老爹的魂灵的呼唤,回来寻找自己的墓碑的。
聚了一厅堂的人。老货仔请邻里抽番仔烟,给孩子们抓番仔糖。他一把一把地抓,末了不够了,只能一块一块给。老货仔有些尴尬了,他没想到乡里的孩子竟是这般的多。老货仔给邻里发送礼品,一把牙刷,一袋牙膏,一块手帕,一盒香皂。老货仔给亲戚发送礼品,一件衣物,一块布料。20世纪50年代的番客回国,礼品就是这样的,还要给亲戚带来的孩子包红包,几块、十几块不等。老货仔也照办了。但人聚了又散了,老货仔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野象们分吃了老象背来的盐,并没有帮它挖坑,又四下里散开了,把老象孤孤零零地扔在寂寞的森林里边。
老货仔十五岁,也可能是十三岁那年离开生身的乡里,以一帆木船漂洋过海,泊居他乡。那时他不胆怯,也不孤独,因为他身上带着观音菩萨的香火。现在老货仔终于相信了刚进乡里的那种感觉,路窄了,房矮了,一切一切都变小了。老货仔企盼有谁给他指点迷津,于是,开始寻找观音菩萨。庙还在,可神佛都不知哪里去了。20世纪50年代,破除迷信,这是已经变成番仔的老货仔始料不及的。老货仔不懂政策,他认定观音菩萨无处不在,于是他就真在一个女人阴暗的小屋里找到了。
老货仔在寻找自己的灵魂的归宿。观音却告诉他,他已把他的同伴的灵魂丢失在一个港口,让他永远也回不了故乡。
老货仔慌乱到了极点。
老货仔在离开菲律宾的前三天,也可能是前五天,去了一趟公墓。那里有有钱人的坟墓,修得非常堂皇,也有很寒酸的墓碑,不过就一块木碑,上边写着名字。老货仔在那里找到属于他的同伴的木碑,他的同伴,也是他的同乡,和他同年出洋,那年也是十五岁,要不就是十三岁。老货仔生身的乡里把五十岁之前死去的人叫夭折。他的同伴,夭亡在异国他乡。他死的那一年还不到三十五岁,他死于一次工厂爆炸,再和老货仔见面的就是公墓里那一块木碑。老货仔为他掉了三五天的眼泪,并保存了他的遗物,一直到自己五十三岁。
老货仔五十三岁离开菲律宾时,带回了同伴的遗物。每过一道门,每拐一个弯,每走一个三岔路口,上船,上车,都呼唤同伴的名字,老货仔要把同伴的魂引回故里。
老货仔一点点回想,他想不出他的同伴的灵魂究竟丢失在哪里?他为同伴引魂,哪知事与愿违,他的同伴从今以后,两头过不着,将是永远地漂泊。
老货仔变得心事茫茫,走向另一个世界。他怎么也做不到他老爹那么从容,就像从这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
4
老货仔一直到他的垂暮之年,还常常记起五十三岁那一年在乡里独自一人大胆地向鬼走去的情形。其实当时老货仔吓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小时候,好像听老人说过,一个人要是有胆向他看到的鬼走去,坚决要看清它,鬼给逼到绝路,有时就会把自己变成一只猪,用绳子拴住,第二日可以牵到圩上去卖掉。老货仔后来仔细想,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出门多年,很少想鬼神的事,回到生身的乡里,才再次感觉神鬼的存在。老货仔一个人睡觉老觉得每一个暗影里都有什么在动,他老盼望着有一个人陪他睡觉。他是以一个出过远门的人的那种心理向那个鬼走去的。正如俗话所说的,远怕水,近怕鬼。老货仔脚步虚虚的,借着背后那么多人的胆子,走到鬼的跟前。鬼终于熬不住了,说:五叔,您的胆子可真大。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是乡里的民兵队长猴子章。缩成一堆的女人们,腿都软软的,齐声说:猴子章,你要吓死人呀。
猴子章站在大门口吓人的那幢屋子是一幢鬼屋,常常闹鬼。有人点着了油灯,想找一个钉子,把它挂在墙上。四处没找着,黑暗中却伸出一个手指头儿,阴森森地说,你挂这里吧。原先住了几家人,都给闹跑了,屋子也就空下了。谁知民兵队长猴子章竟不怕鬼,三更半夜地站在鬼屋的大门口吓人。一群女人看了戏,扛着长条椅,正急急地往家走,看到那门口有一团白,一伸一缩的,就都给定在那儿了。老货仔和他说了话:才发现他身上披着一条白被子。可第二日,猴子章却又说:不是他成心吓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那里,没准儿是鬼让他站那里给它当替身,说得听的人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货仔碰到的是不是鬼又成了一个疑团,这就又引出老货仔不仅是不怕鬼,而且是阳气重,那他离死的日子还远着呢。
老货仔去看戏不是老风骚,在本乡里搭台,由本乡的人演的戏,并没有唤起老货仔的兴致。老货仔跟人一块去看戏,是他感到太寂寞,人人都去看戏,就留一盏小油灯陪着他,他是太孤单了。老货仔后来回想那段时日,大白天,乡里人也少,倾巢而出,全都到地里去了,想找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也不容易。老货仔有点儿形影相吊。
老货仔多少年后才明白过来。那年新中国成立不久,穷苦人分了地,分了房,人人添了精神。有了地就有了根,日头用一层油黑抹去了他们脸上的菜色。既然有了活头,阎王派小鬼来抓谁,谁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去的。老货仔的记忆里,那一年,乡里没死人,连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也挺过来了。男女老少统统下了地,连天也知人意,那一年风调雨顺。老货仔记得,有些年头,天忽寒忽热,乱了节气。老辈人总说:这是天在收人呢!那一年天不收人。老货仔在天不收人的时节回到故土。老货仔回来寻找自己的墓碑却汇到一群不死的人中间。老货仔后来想,这也许是天意。
雨天是乡里人的休息日,邻里又聚到老货仔这里来,来讨一支洋烟抽,来听他讲番仔的故事。他们同时说老货仔不老,老货仔不黑,老货仔脸上折子少。黑色和皱纹是老人的标志,老货仔不黑,折子又少自然不老。接着他们又说老货仔孤单,这下说到老货仔心里。于是,他们怂恿老货仔再娶一个妻。那时节,乡里人不懂得重婚罪。他们就给老货仔说了一个女子,接着他们就有点儿口吃了,说就是就是那女子老了点儿,怕老货仔不中意。老货仔的心往下沉了沉,想象那女人的脸会像菜干一般。老货仔就问这女子多大岁数。邻里就直给解释,说那女子父母双亡,为了弟弟给耽误了,现年二十五岁。再问一遍,还是二十五岁。那时节乡里十七八岁结婚,二十五岁自然是过了头了。可老货仔只能苦笑,他已经五十三岁。五十三岁的老货仔是应了三十五岁死去的老爹的魂灵的呼唤来寻找自己的墓碑的,他找到的竟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老货仔再次感到自己的衰老虚弱。老货仔一再地说自己老了,可他越这么说,他们就越认为这门亲事能成,死死活活地要促成它。
老货仔想起在菲律宾的番婆和两个黑脸膛圆眼睛的儿子。他们已经永远地和他天各一方了。老货仔不知为什么却清晰地记着那两只没头鸡,它们挣扎着流不出血来。他一闭眼睛,它们的影像就更为真切。
5
解放了,婚姻不能包办,男女要自由。老货仔虽然从小离开故土,可他也没有自由过。在菲律宾,他不是“娶番婆”,他是“靠番婆”。五十三岁了,倒要自由,老货仔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解放”。当时的自由也就只走到“相面”,相上了就由男方给女方戴金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