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困?有时他可贪睡啦!心里有事呗!昨晚,他有点儿不敢睡,不知怎么,着了,许是白天跑累了。突然,他惊醒了,揉揉眼睛,想起他戴着爸爸的夜光表。他担心看错了,光不出溜地,跑到洗澡间,又看了一下,三点,蔫不唧又回来,钻被窝,睡下。想眯会儿,竟又着了,而后又惊醒了,看表,整四点。他穿好衣服,去摇醒爸爸,而后上单叔叔屋里去。章伯伯昨儿熬夜,编辑在催稿;徐姨失眠,只有凌晨那几个小时睡得好;方叔这回要长住下去,看日出有的是机会。他们昨晚就说不去的,这使小多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单叔叔说:“不是说五点吗,这么早干什么?不是说等我叫你们吗?”小多哧哧地笑,又去叫吴叔,谁知他也变卦了。小多不敢磨他,不熟哩!他多想有个当地人跟他们一块儿去啊,好像那样,太阳才会给面子。他有点儿惴惴不安。
他们选择了最好的地方,坐在礁石上,望着东方。
天边已经有一块红,暗红,冷冷的。刚才在路上跑,头一眼看到海,小多就看到它了。这会儿,还那样。
天是睛极了,只是快挨近海面的地方,有一条淡淡的藕荷色的长带。
小多想起那天爸爸说的,在北戴河鸽子窝看日出碰到的那条似云似雾的长带,他心里不踏实了:“爸,瞧,那跟您上回看到的云带一样吗?”
爸爸摇摇头说:“不一样!那天,天没今天这么蓝。”
天蓝怎么否定云带?他转过去望着单叔叔。
单叔叔:“你老不放心。今天准能看到。海上和地上不一样,总得有些水汽,或者叫雾气,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了。”
噢,是水汽。小多用一个拳头支着下颏,又向东望去。
天边那块红扩大了,顺着水面向两边延伸,整个东方的天边都红了,那道藕荷色的长带和那道红光并着。
人越来越多了。那些旅行结婚的新郎新娘们也都来了,使望海亭这儿,充满了喜庆的气氛,色彩也浓烈多了。支上好几个三脚架,有人在对镜头。
人们在等待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心里有点儿急了。只有礁石下边的海水,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天是越发地红了,可仍然是暗红色。
小多望着那条淡淡的长带,望眼欲穿。
终于,天边出现非常美丽的红光。人们骚动起来,心都跳到喉咙口了。然而,那美丽的红光却又慢慢地淡下去,变白了。天,整个儿的,亮了。那藕荷色的长带刚才也随着红光变红,这下,竟有些发灰了,冷漠地横在海面上。
小孩子的心沉下去了。
太阳没有出来,看日出的人陆陆续续地走掉了。人多时,望海亭这儿,聚了上百人;这会儿,留下的寥寥无几了。新郎把新娘子都带走了,望海亭有些冷落了。好些人要回去拿东西,去赶离开普陀山的第一班船。
爸爸说:“今天看不上了,再等也没什么新鲜的了。”
单叔叔说:“白丢了一个早觉。”他伸了伸懒腰,从石头上站起来了:“回去洗洗吧!”
小多没吭声儿,腿很沉,跟着他们,离开了望海亭。
有人迎面跑来,边跑边喊:“别走呀,昨天大伙儿也是以为出不来了,可后来又出来了。”
爸爸笑了:“这么睛的天,当然得出来,从云里出来。”
当然是从云里出来,小多也确信无疑。他一步三回头,但也没有自个儿留下再等等的念头。其实这么早回去也没事,他太扫兴了。顺着那条山坡小道,曲曲弯弯,用石头铺得很好看的小道。低着头走,他一句话也没说,海被遮住了。遮就遮吧,省得他心里难受。
前边有一段短墙,小多走到那儿,歪过去,靠着它,又回头看去,“唉呀!”他失声叫了起来,他哭了。
爸爸和单叔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过来了。
小孩子,这一下,他又看到了海,看到了已经离开海面的太阳,雾带已经无踪无影。太阳是追着他来的,滚动着。在一片纯极了的红光里,太阳还是软软的,似乎没有固定的边沿,抖动着玫瑰色的火焰。
“本来是能看到的,本来是能看到的!”小多跺着脚,眼泪直往下掉。
“经验主义了。”爸爸也很遗憾。
单叔叔摸摸小多的头:“还哭,多没羞!你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吗?看日出有的是机会,咱们这回还坐船回上海,没准儿就能看到。”
小多把眼泪抹去了,嘟噜着嘴:“我不走了,我今天不走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留着,天多睛,明天没准还能看到,我不走了。”
章伯伯在打太极拳:“看到了没有?”
单叔叔笑得挺难看:“刚走,它出来了。”
小孩子泪水还在眼眶里转着:“我不走了,我一定要看一回日出。”
章伯伯又呵呵地笑着走了:“这允许,这允许,咱们这回绝对地保证个人行动的自由。”
方叔、吴叔他们也知道了:“唉,你们急什么呢?怎么也得等太阳出来了才回来呀,从云里也得出来呀!”
小多还能说什么?“反正,我不走了。”
“这这这,咱们是绝对地保证个人行动的自由。”章伯伯还是那一句,“你爸爸也跟我们走了,你怕不怕门口那只狗,不怕?好!我支持。是不是有点儿怕?呵呵……”
小多觉得,他们的笑都不是好笑。他生气了,扭过身去:“我就不走。”
吴叔叔蹲下身子,挽着小多的胳膊说:“你们别逗他啦!”徐姨来了,把他拉到怀里,搂着他,帮他擦去停在鼻子尖上的一滴眼泪。“你还小,有的是机会。要是我们都走了,就留下你一个人,我们多不放心呀!不就是为了让你见世面才把你带来的吗?要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兴趣要广泛点儿,要不长大了怎么当作家?”
小多不想当作家,像方叔叔那样,出回海连胃里的血都吐出来,想想还是没劲儿,在船上当个船老大,那才神气呢!“就不走,我就不!”小多咬着嘴唇。
徐姨有些动心了,说:“多多,就算我欠你一回海上日出,咱俩拉勾上吊,一有机会,我一定记得提醒你爸爸。”
爸爸突然来了聪明劲儿:“明天有船上小岛去。看日出能补,这儿看不上,别的地方也有希望。上小岛,派船可是极不容易的。”
小孩子愣住了,不能顾两头,而且谁能保证明天日出能看好?要是两头都砸了呢?怎么办?唉,本来多好,今天看日出,明天上小岛。小岛、渔村、海洋养殖,也抓着他的心。他开始犹豫了。可,可,要是明天没船上小岛,到二渔公司白等一天呢?他好好地看了日出,欢天喜地地回去。他们还等着,后天才有船。他又两头都顾上了,“不走,不走,我一个人不怕。”他想豁出去了。
渔船开往蚂蚁岛。
小多望着海面,闷闷不乐。没有一个人留在普陀山,不能说全错,今天有船,而且真的只能派这一回船。可他还是不高兴。早晨,他睡不着,就出去了。天很睛,像昨天似的,他一个人跑到码头上,海平线让山挡住了,山那边霞光灿烂。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难受极了,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那一边,太阳正在从海面上升起。他应该留下,留下就看到了。昨天他怎么优柔寡断呢?他后悔了。今天上小岛,没有失去上小岛的机会,对他是一个安慰,可不管怎样,他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
前边浮起一个小岛,是个美丽的小岛,小极了,底座是岩石的,上边是个小树林,高高的苍绿的树。直到这小岛出现,他才重新活跃起来。要不,船上没有他的声音,好像他真地留在普陀山了一样。
中午吃了人工养殖的对虾。渔民叔叔把几个最大的虾夹到小多碗里。盐水煮虾,煮前,洗的时候,还都是活的。这样吃,味道鲜美极了。他突然问身边的渔民叔叔:“不是说,对虾得从哪儿到哪儿游好几千里才能长大吗?”
渔民叔叔说:“现在看来,这种说法不一定科学。现在人工养殖,大的也能长到二十公分……”
“二十公分,太棒了!”小多雀跃地说,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他不想当什么船老大了,他长大后想养殖对虾,不知能不能也养殖螃蟹……真的,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志向改变了。
下午,船开往葫芦岛,没法靠岛。葫芦岛的渔船也纷纷离开码头,驶向沈家门港避风。海上正孕育着一场大风暴。
小多扶着船栏,让浪花飞溅到自己脸上。
大雨过后,能看到海上日出,他想。他没想到,风暴的消息之后,他将看到的是上海的霓虹灯。
晚上的决定,非常糟糕,由于台风可能袭击舟山地区,他们明天就要走了。
小多直眨眼,一切都是无可挽回的,他心里的愿望眼看着破灭了。
他一个人偷偷地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向睡得正香的爸爸耸了一下鼻子。
台风只是在舟山群岛扫了一下。他们在上海窝了两天,突然又决定坐船到塘沽,再回北京。于是,小多又回到海上,那股高兴劲儿就甭说了。他不再磨他们了,自个儿爬起来看日出。他的精神头儿总那么足!
这会儿,甲板上已经聚集着好些人,晨风撩着人们的衣襟。
天多蓝呵,海上没有雾气,只可惜东边的海平线上堆积着乌云。那乌云又都像铁块似的,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豁口,海天相接。那一小块已经发亮的天色儿纯极了,好像天变薄了,水变浅了。东方泛红,晃动着光束,在乌云边上镶着活生生的金边。太阳,太阳,就要出来了。人们在盼望,盼望太阳能从豁口那儿出来,怕船走不到,又怕船开过去了。
“那是什么?”小多脱口而出。
那是什么,人们都发现,都不能回答。豁口处浮着一个半圆,粉红色的,是云又像太阳,是太阳又有点儿像云。人们屏住了呼吸。
小多的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突然,就在那粉红色的半圆的边儿上,一点亮晶晶的颤动,一闪,什么溅到天上去了。小多还盯着,眼睛不敢离开那个豁口,一股金色的泉水从海天之间流出来了,溢出来了,一下子泻到他的脚下。他抑制不住了,低头来找,海,已经红金沸腾。他赶忙抬头,太阳,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更大了,它在往上走。
乌云呢?全都失去了力量,轻飘飘的,变成彩霞,拥着太阳。
太阳继续往上走,又大又红又软。
几块厚点儿的云重新挪过来,挡住太阳,使小多看不到太阳离开海面时是怎样跳一跳的。
小多仍然兴奋异常,太阳,太阳,不屈不挠,阳光在云层里灿烂四射。云块被烧红了,边儿开始化了。
红黑色的方块在组织力量,联成一道一道的云带,把太阳切成一条条的。一层层的云雾要把太阳重新压回大海里去。
太阳却极从容,把一道道云带当作阶梯,拾级而上,终于它站在云块的最高处了。它抖动着看不见的玫瑰色的火焰,发出和悦的光辉,宣告,这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小多欣喜若狂,奔向船舱。
作家们都起来了。
章伯伯看他那样儿,呵呵呵笑着:“怎么,看到海上日出了,太阳怎么出来的?”
小多,话已搁在嘴边,于是脱口说:“是流出来的。”
“什么?”他们其实都听得清清楚楚,“流出来的。”哈哈哈,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等他们重新把目光聚集在孩子脸上时,他们发现,孩子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下眼睑颤动着,上边有一滴闪着初升太阳的光辉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