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船上的色彩都收到船栏边上,一对对青年男女胸前全缀着结婚标志的小红花。紧挨船栏的新郎穿着米色的猎装,新娘穿的是黑底透着红花的飘飘的连衣裙。后边的一对,男的是瓦灰色西装,女的是红白条纹组织的挺别致的衬衣。再后边,男的穿驼色的,妇的穿藕荷色的,有很漂亮的花饰。突然,一个小小子泥鳅钻沙似地,不管不顾地往船栏边上挤,于是,驼色跟藕荷色分开了,瓦灰色跟红白条纹分开了,最后,米色跟黑红色分开了。这两位手指头儿是插在一起的,一时拆不开,只好一块儿举起来,像个拱门,让小小子钻过去。小小子往船外扫了一眼,回头看了看这些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新郎新娘们,挺好看的小脸皱了一下说:“哟,蒙人,还说无风三尺浪呢!”
新郎新娘们都笑了起来,他们这会儿是最爱笑的,一点儿小事,也够他们乐半天。
“多多。”爸爸在船头甲板上叫了一声。
这时,船颠簸起来,颠得挺厉害。新娘们多少有点儿夸张地尖叫起来,新郎们殷勤地扶着她们。
从后边挤到前边甲板上的人,幸灾乐祸地说:“里边有几个人吐了。”
小小子听了,兴奋地眼睛都放光,真想插一句嘴,可扭头一看爸爸的脸色,他马上老实了。爸爸有胃病,吐,可受不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眼泪差点儿涌出来,他得为爸爸祈祝风平浪静。他垂下了头。
“就着船势,往下,往下……”爸爸拿自己的发现,教导孩子。
“嗯。”小小子咬着嘴唇,躲避爸爸的目光。
他的大名叫少多,叫顺了嘴是小多,叔叔阿姨都喜欢他、亲他,叫他多多。
爸爸和一群作家上舟山旅游,体验一下海岛生活。妈妈天天上班,家里没人看着他,还有,爸爸也想利用假期,让他见见世面,就把他捎来了。
船重新恢复了平稳。
“刚才是河海交接处。”老家在舟山群岛的方叔叔说。
小多懂了:今天再不会有那么大的浪了。
他趴在船栏上,低着头,茫然地望着海……一只白色的海鸟用翅膀刮起几朵细碎的浪花。这时,他才发现,眼前的海,是那么奇特!早先,他就知道蔚蓝的大海、白色的浪花,眼皮底下的海,这一块是蓝绿色的,那么纯;那一块是灰黄色的,那么浑。瞧,前边,像一条线划开,一边是那么平滑,像琉璃;而另一边,却是浪花跳跃,像一锅沸水。还有,远点儿那一块,在一片平静的水面上,中间有一道湍急的水流……呵呵,他惊讶不已了!海,海!他要叫出来,他喜欢这有点儿神秘的变幻万千的海……
船抵达定海码头,太快了点儿。小多心里还是很激动。到了海岛,他可以把海看个够啦!
雨,淅淅沥沥,南方真爱下雨。舟山文联的同志开车来接他们。有个老吴同志,摸摸小多的头。小多,个子其实不小了,可老吴还是把他抱上车去。老吴挨着他坐下。车开动时,老吴主要是和他说话,好像他是一个核心人物。
所有的人都在说客气话。
小多和老吴咬耳朵,小小声儿,极神秘:“这儿,能看海上日出吗?”他明知故问,海岛,看海上日出,这能是个问题吗?可他想心里有个实底儿。
“这儿,可看不到。”老吴实实在在。
小多的心一沉。“怎么?”他的声音,小到谁也没听见,没有回答他,他有些尴尬了。
老作家章伯伯在呵呵大笑着。
小多把目光移到车窗外。他傻了,田野、村庄、大山……海呢?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海岛!柏油马路,延伸着,延伸着……
小多半天半天没言语。他这回来,至少有一半心思,是想看到一回海上日出。
老吴好像突然明白了孩子的心事,于是,他又补充说:“要看日出,得上普陀山。”
小多知道,他们要去普陀山的,不由得,在脸上旋出两个很好看的酒窝。
“不过,这天……”老吴不知为什么又说。
雨,倒没关系。晴天后许是雨,雨后许是睛天。小多不恨今天的雨,雨使绿色的舟山,色儿更浓更深了。普陀山,这就有个盼头了。
“章伯伯,您看过海上日出没有?”招待所离海那么远,晚上都不能去海边散步。小孩子,心里的愿望苦苦地缠绕着他。
“看过,看过,看了三四回呢,这几年在外地参加笔会,看到的,不单海上日出,还看了湖上日出,这都差不多,呵呵呵……”章伯伯,穿着蓝条纹的睡衣,身子陷在红绒沙发里,手里夹着雪茄。
“海上日出是什么样的?”小多抬起睫毛,眼睛睁得大大的。
“噢,这可不能说,说了,你就不想看了,老话说,‘看景不如听景’。”章伯伯吐出了一团浓浓的烟,在烟雾中呵呵呵笑着。
别的人听到章伯伯的呵呵呵,就随便了,融合了;而他,小多,听到这呵呵呵的笑声,就不便再刨根问底了。他是个孩子。他咬着下嘴唇的一点点,有点儿难为情。
单叔叔把半截烟揿灭,插在烟灰缸里:“我告诉你吧。”
“您可别说‘喷薄欲出’,您讲具体点儿的。”小多却又打断他的话。
单叔叔乐了:“一开始,出来一点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圆的。”
还能是方的?小孩子的失望全写在脸上。
章伯伯微仰着头,极认真地看着头顶上那团烟雾的变幻。他听完后,没吭声,可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大声地呵呵呵地笑起来:“你这说得真绝,呵呵呵,真绝!”
“像鸡蛋黄,也不泛光。”
从地面上升起来也像鸡蛋黄。
“离开海面时,好像跳了一下。”
谁都说“跳一下”。
单叔叔认真了,直找补,两只眼睛锥子似地,盯在小多的脸上。
孩子不会做假,他只是咧咧嘴。
这时,刚好舟山文联的老吴进来了,他们要安排一下日程。
小多不言语了。
章伯伯却又对他说:“多多,你要真想听,就问问这个吴叔叔。这,他是权威。”
吴叔叔弄清是怎么回事后,说:“这儿可都是作家呵,我这不是班门弄斧?哈哈!”
章伯伯说:“他声明过了,不喜欢‘喷薄欲出’,呵呵呵……”
吴叔叔想了想说:“……好像是扁点儿,很大,软的,好像是又软又大才发扁。离开海面时,黏了一下。”
章伯伯又是一阵呵呵呵大笑,而后用手指头儿点着说:“你这下,可是有得研究了。单叔叔说是跳一下,吴叔叔说是黏了一下,你好好琢磨琢磨吧,呵呵呵……”他想了想又说:“你要是有好奇心,还可以去问问徐姨,女作家描绘得细腻……”
小多跑到另一个房间。
爸爸、方叔叔和徐姨在聊天。
“晚上的大黄鱼,味儿真鲜。”徐姨说。
“我想吃蛏子,服务员说,咱这桌没有,我看别桌都有。”爸爸说。
小孩子插不上嘴。大人们在争议,旅游,游览名胜风光是主要的,还是吃地方风味是主要的。后来徐姨说到在北戴河上老乡家煮螃蟹,小多忙问:“北戴河,您住哪儿?离鸽子窝远不远?”
徐姨抿着嘴乐了:“这孩子,心眼儿真多,比你爸爸弯弯多。我都猜出来了,准是想问我,看没看过海上日出。”
噫?她怎么知道的?小孩子笑了,他隐瞒不住内心的秘密。
徐姨摘下眼镜,捏着琇琅眼镜腿儿,用米色的绒布慢慢擦着镜片说:“海上日出,我看过,那天天气还很好,天边很红很红,很大一片,看的人都很焦急,不知太阳要从哪儿出来,都在找,怕它一下子跳出来,错过机会。后来,发现有一个地方发出金黄色的光来,大伙儿就都明白了,要从那儿出来,就都盯着那儿,连眼也不敢眨。太阳出来前,真是金光灿烂。接着,太阳就出来了,并不那么快,慢慢腾腾地,末后,突然快起来,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它已经离开了海面。可能是跳了一下,可我印象不那么清晰,那就在眨眼之间。那天没有风浪,海平如镜,太阳可能是平稳地升起来的。”
爸爸接着说:“我也是在鸽子窝看的日出。好早就起来,没车,跑了几十里地。天边很红,不知是雾还是云,一条长带。等了很长时间,后来红光淡下去了,太阳还没出来,大家都很失望。又过了半天,太阳才从颜色很纯的红灰色的雾层中显现出来,已经很高了,但还发红,静静地停在那儿,或者说,沉在那儿。晴天看日出,机会不多。听说,雨后的晴天看,最好。”
徐姨说:“你这个人啊,回回赶不上。可我的运气也不算佳,天太好了,也没了特色。”她扭头要征求方叔叔的意见,突然眼睛一亮:“小方,这应该你给说呀!来,多多,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方叔叔正在写一部反映远洋渔业生活的小说,这次回舟山补充材料。海里的事,你就问他。你不是想坐船吐一回吗?方叔叔可吐够了,让他给你说说,跟渔船出一回海,十天半拉月,最后连胃里的血都吐出来……”
小多两排睫毛翘得高高的。
方叔叔把电镀折叠椅挪过来,和他膝盖碰着膝盖:“海上日出,站在我们家门口,就能看到,从小就看,有些熟视无睹了。”
小多越加羡慕了。
方叔叔开门见山:“……太阳挨着海的地方,好像熔化了,那地方亮得耀眼,看不太分明。要离开海面时,似乎是上下拉长了,而后从中间窄的地方断开了,离开海面的变圆了,留在海里的化开了……”
“好!”徐姨击掌说:“我想起来了,小方原先是搞美术的,他写的东西画面感极强……”
小孩子没听到他们下边又说了些什么,他的脑海里变幻着一幅幅壮丽的图画:跳一下……黏一下……金光灿烂平稳地升起来……从红灰色的雾层中显现出来……从中间窄的地方断开了……他将看到怎样的日出呢?能有一个词儿把它说准确吗?
夜,这儿的风,像水似的从人身上流过。
到底是普陀山了,而且是雨后的晴天,天蓝极了,没有一丝儿云彩,星海灿然,月亮升起来了,今晚竟是满月。
跑了一天,要不是有车,人该累死了,游了那么些庙、那么多景,小多最喜欢盘陀石、二龟听法、观音显圣处那个酷似的脸形、潮音洞潮水撞入岩洞的轰响……
现在好了,吃了饭,在月光下,到望海亭去听海,到百步沙去散步……可今晚有焰口,作家们又拐到寺庙里去了。接着,方叔和陪他们上普陀山的舟山文联的吴叔又去联系,明天要在庙里吃一顿素餐,一去就半天半天的……好不容易,才到了望海亭。潮水一次次托起满月的倒影,摔碎在礁石上……
小多还来不及高兴,从海天之间飘出两片云。整个下午,小多都紧盯着,没云,这是十几小时里仅有的两片云。他的心直跳,没着没落了。
他糊里糊涂跟着走到百步沙。正在涨潮,潮水一下一下扑上来、退下去。潮水退下去,他们就往下走;潮水扑上来,他们就往上跑。
小多有些盲目地跟着,他望着天。那两片讨嫌的云,越飘越近了,终于,蒙在月亮上了。哈,白灿灿的,薄薄的,像轻纱。小多笑了,冲它们耸了一下鼻子,脚底下冷冰冰的……到脚脖子了,他的鞋全湿了。
早晨,他们头一批来到望海亭。
单叔叔还直张嘴:“你这孩子,怎么不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