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和“邻居”在院里相遇了。其实,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正常时也是不必打招呼的,双方却都神色惶惑,于是,同时发现,中间有一棵树。一棵粗壮的枯树。仿佛是一种默契,都先紧了一步,而后又稳住脚步,让那树一直挡在他们中间,利用那棵树,错开了。不过,彼此都透过树干的缝隙看到对方,知道不动声色是做出来的。生活中总有这么棵树就好了,他们可以坦然地,各走各的路了。不过,这是弱者的愿望。在我没办法的时候,需要这棵树;一旦下了决心,就可以砍掉它!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明白,其实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原来就不喜欢这棵树,树冠太大,挡了他家的阳光。我只是一句话,八把手就在树底下剥掉一圈皮,它就枯死了。啊,几十年的老树了!
有时,他却还想看看那孩子,可那孩子很少在外边跑了。又被他爸爸妈妈领在屋里了。那孩子常常被锁在那六平米的小屋里,能叫半天,哭半天。偶尔的,他在外边远远地看到那小孩子。那孩子一悸愣,也发现了他,呆呆的,怔怔的,他不由自主地把眼皮垂下来,怕孩子喊他,怕孩子追过来。他匆匆进屋,赶紧把门关上,他的心跳得厉害。他和那孩子,由一种什么隔开了,永远地隔开了。那两口子,都很聪明,也都很要强,不是省油的灯。往上写信,他们倒很策略,告的是《画报》那几个头头,那帮人拍拍屁股走了,解决问题的,还得是社里这些头头。难怪,社里的头头们把那两口子恨透了。自己没直接负责分房,是居二线,才没和这个“邻居”正面冲突。“邻居”说有人整他,这还能不整他。本来,他可以出面,现在,自己也处在尴尬的境地了。“大师”干了好事,好什么,你怎么举荐这么个人呢?“邻居”有才,他不是没有耳闻,但他没有想到,现在得用这个人。看来,没本事,他也就不敢嚷嚷了。一有本事就嚷嚷,这可也糟透了。
叮当叮当叮当,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还一阵比一阵厉害。它和敲门声一次次重叠了,好些人找他来了。他记起来了,是他叫他们来的,要在这儿开会。叮当声,敲门声,敲门声,叮当声,更替着,混合着,重叠着。他脑袋有点儿疼,用手指头儿支着,闭着眼睛。阿姨会去开门,再去开门,再去开门。
来了先抽烟,这成了常规。茶几上摆着好几个烟灰缸。他今天讨厌烟,可他不能说了,每个人都受一种限制,尽管这些人都听他的。这种限制也还存在着。他只好忍受着,可看他们一个个面目不清,云遮雾罩的,他讨厌含糊其辞!
二把手又聊开他的干校生涯:“……那个村子里,每一家都会做酱,一家的和一家的还不一样。我对他们都熟透了,能品出谁家的酱和谁家的酱有什么差别。要是这家今天从别家借一碗酱,我都能感觉出来,还能猜出是从哪家借来的。”在一片惊叹声中,二把手眼睛放出光来。
难怪人说,心宽体胖,你把社里的事儿,真正搁脑子里,看你还胖得成胖不成?
邪了,有人竟把他的心理摸得那么透,马上替他把话说了:“那你对咱们社里的每一个编辑也都这么了解吗?”
他知道,二把手准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二把手跟得很快:“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他真遗憾。
二把手不遗憾,遗憾的是没人老借酱让他猜!
这边沉默了,那边却热闹起来。
十三把手说:“只要咱们上下口径一致,他敢再往上告,就给他定个‘诬告罪’。”笑,笑得不算太乐观。
八把手的脸很阴沉:“分给你房子,你也好受不了,只要你住着社里的房子,我就有治你的办法!”
十三把手转向二把手:“关键是你,你这个人太善,太软!”
二把手摸摸脑袋:“那小子嘴碴子厉害,咱对他的来头也没底。你们一次一次不给解决,这下,问题越闹越复杂,这回倒成了拆迁了。”
八把手说:“拆迁,便宜了他,他的房子在边上。我告诉他了,五米以内是拆迁,他那儿是五米一三。”
二把手冷笑了:“他是傻子?”你就会拆房时成心往人窗台那边扬,爆人家一屋子土!回回留话把儿,让人给你擦屁股!
乱七八糟,越说越没谱。他睁开眼睛看那一张张脸,二把手的线条一条条都是光滑的,抓不住;五把手的线条都是圆的,其态可掬;八把手把线条都拉长了;十三把手却是无数短促线条的拼凑,一曲一折里都是鬼主意……
“人都齐了,都别说了!”所有人都明白,都闭了嘴。“这事,我看不要再议论了,拆迁就按拆迁办!”鸦雀无声,只有一片闪动的眼神光,可谁也没言语,他皱了皱眉头,他倒希望有人反驳,屁也没有。绝对服从,那你们一直在闹腾着,闹腾什么劲儿?没错儿,问题又复杂,又简单,复杂都是你们搞的,你们闹出个什么来呢?你们失败了,还有不败的?没点儿实的,真格儿的,活该了!所有的人都觉察到他的愤怒。目光闪动着,在辩解:我们都听你的啊!
下边就是《画报》的问题了,他希望有人先提个头儿,可还是鸦雀无声,等着他。他的脸拉长了,雷霆震怒,乌云把星星都吞掉了,眼睛一双双变小,消失,沉闷地浮动着一片头发。老了,需要的是拐棍,光顺从不行了,一个个软绵绵的,支不起来。废物,他心里骂。用人,过去他年富力旺,叱咤风云。他越来越感到这是个严峻的问题,面对着竞争,他不能栽了,美术出版社不能在他手里天塌地陷。外边很多人都盯着《画报》,它一旦下去,就会发生连锁反应,这是至关重要的,既然都说不出什么来,他就作决定了。不过,他经验丰富,他还是用商量的口气,提出“大师”推荐的那两个人。谁知刚提到他那个“邻居”,马上就炸了营。
十三把手一马当先:“用他?哈哈,他把咱们都骂遍了,他说分房委员会都是王八蛋!他说《画报》没好人!现在《画报》的人对他意见也大着呢!他谁都敢骂,你不也在内吗?”
十三把手和“邻居”同龄。他惊讶地发现,同龄人冲突最厉害,利害关系最直接,是谁瞎说,都是老的压制年轻的?他知道,十三把手当官儿可以,实干可不行。他提的这些,都有强烈的煽动性,有煽动性的常常水分多。幸好十三把手没读完《红楼梦》,肯定没读完,否则,“邻居”肯定还有一条罪状。他说过,美术出版社除了那两只石狮子,没有干净的!
不过,十三把手不是孤独的,把火一点,全都着起来了。
八把手恨得咬牙切齿:“他是一只老虎,用他,等于给他安了两个翅膀。多少年了,我看清了,有能耐,没什么了不起,只要不用他,他就等于零。这号人,我都恨,有点儿能耐就翘尾巴,目空一切,我就专和这种人过不去。你用他,你把我们当什么了?这等于把我们都抹了,我跟你多少年,什么都听你的,你忍心甩了我们用他?他对你有什么好?”
二把手居然也跟着:“要我看啊,我们多少年,不都过来了吗?干吗现在非用他?要是没有他呢,咱就不办这么个出版社了?《画报》可能输,可也未必输,你让它往下掉,订数再掉下二十万,怕什么,什么都有个头啊。咱社底子厚,那边那个《画报》,可是新的,全部刊物的订数都在往下掉,出版不景气,他们就那么容易上去?还有各种关系,还有经费,复杂得很。咱们可以在各方面努力,何必那样悲观呢!他们那边不是要新吗?新就难免栽斤斗,你等着吧。咱们看着他们,慢慢地,倒了,倒了……”
五把手马上又接上了,他的笑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是圆的:“你们都把一把手的话听错了,那肯定是有人给他举荐的,不是从他心窝里掏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太对了,太对了。”声音嗡嗡着,乱七八糟,慢慢地汇成一个声音:“那不是你的心里话,说这话的不应该是你,不会是你,不能是你,不是你。”你不是你自己!我们说的才是你的心里话,我们就是你,我们才是你,只有我们才是你。怪不得刚才乱了套,把这点儿给疏忽了啊!
嗡嗡嗡嗡嗡嗡……
他听着,有点儿晕,眼前也晃动起来,好像自己在照哈哈镜,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半天半天,平静下来了,什么也没发生,所有的人都尊重他,还听他的:“用谁呢?我们就听你一句话。”难?那就先挂起来好啦!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散会吧。都站起来,走了出去。今天天气很好。
叮当,叮当,叮当,声音好响,刚才有点儿燥热,现在又有点儿热。怎么,门让风吹开了,阿姨在做饭,没人来关门。他站起身,自己走到门边。穿过了落地窗帘,先关上门。隔着一层玻璃往外看,他看到“把手们”都站在头头脑脑们呆的那幢楼门口,有的还哈下腰去。他仔细一看,全明白了,是在修台阶。他们就关心这个,台阶拆修过两回了,这是第三回。这回还要让工人在上边凿出花儿来。叮当,叮当,叮当,一下下凿着他的太阳穴,他默默地回到客厅里。哈哈哈哈,所有的雕像都发出笑声,吓了他一跳。他以为又是黑女人要说话,谁知它只是眼睛诡秘地一笑。一个声音阴沉地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一看,竟是自己的雕像。你不就是我吗?!哈哈哈哈,哄堂大笑。石膏像眼里闪出一丝轻蔑:“你搞了一辈子美术,白搞了。光懂得形似、神似,却不知道‘神’的本质是什么!文学大师福楼拜的名言你都不知道。他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现在,我为你点悟了。记住,我不是你,我是塑造我的那个人,以后别弄错了,莫忘莫失,莫丢莫弃!又复杂又简单。想让它简单就简单!想让它复杂就复杂!”他心里窝着火,一把抓了过来,手里冷冰冰的,还有点儿滑,心里不由一阵乱。像那塑像要失手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一细看,刀法很见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