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儿,半天没动换。他这几天,情绪一直很恶劣。“大师”刚才把他潜在内心的痛苦揭出来了,并提出了扎扎实实的解决方法。画册不如《画报》。其实,他清楚,但一直不敢承认。他不能承认,又不得不承认,承认了也必须马上用实际的东西再加以否认。他又对实际的东西没有一点点切实的把握。它就在内心煎熬着他。他不喜欢那些人,原来《画报》那些人,他们又不断用《画报》的成果向他显耀,冲他的肺管子,叫他慢慢地难受。他们走了,不再在他眼前晃了,他在《画报》可以说话算数了。分出去,一开始,他有点儿火,分裂行为!但很快地,他就觉得走了好,当然是走了好。这种情绪把那苦恼掩盖了,使那苦恼找到了躲藏的地方!现在它被排除了。突然,还有一点儿奇怪的发现,房子问题,把他那个“邻居”压得抬不起头来,可在他这儿却很简单,也许一句话就解决了;几天来的苦恼,使他饮食不思,夜不能寝,可“大师”一点,也很简单,迎刃而解。这个世界很复杂,也很简单。你想叫它复杂就复杂,你想叫它简单就简单。他过去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奥秘呢?早懂得这个多好啊,现在觉得,那么多会,毫无意义,可那时是什么毛病,热心开会,真的,他真的热心过。人啊,很难左右自己。注意解剖世界,却总忘记解剖自己,解剖自己不是件容易事儿,很多好东西终于被弃之不用了。啊,人生,醒悟得太晚了!于是,他又看到“大师”那双眼睛,好亮,伸出来了,是两个钻子,好像一直碰到他的太阳穴。叮当,叮当,叮当,他又听到那个声音,有点儿疼,疼得痛快!
他坐下了,一丝苦恼却又向他飘来,照样是没端由的。怎么回事啊,他有点儿烦躁了。他想拂去那丝烦躁,便又站了起来,走近书柜。最近,他在很多家发现,书柜里都摆着一些小玩意儿,自己一直就有这种嗜好,别人也未必是附庸风雅,也可能是童心未泯吧!玩意儿多种多样,贝壳啦,珊瑚啦,石头子儿啦。他更喜欢民间工艺,泥人、石人、各种动物,砖的、瓷的、布的……泥塑很好,古朴,色彩却很鲜艳,山东高密的老虎会叫唤,陕西凤翔的狮子可以挂在墙上,河南竣县的咕咕鸟,一个大的,九个小的,有人送他一个竹子编的小筐,刚好装在里边,还有南方的,无锡的阿福,嵊县的七品芝麻官……他伸出手去,拿过来的却是一个绒布做的光屁股的娃娃,就围着一个小兜兜。他微笑了,一个光屁股的孩子向他跑来。也许是年岁的缘故,他现在突然喜欢起孩子来了。那孩子也就两岁多,也许是三岁。自己的孩子都大了,连孙子也上小学了,他已经记不清,两岁是多大,三岁是多大。他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那孩子脱得光不溜溜的,用手扶着,跨过栏杆,站在草地上,用两个尖尖的小手指头儿,要捏停在一朵红花上的米黄色的小蝴蝶。蝴蝶忽忽悠悠地飘了起来,孩子要去追,忘记了栏杆,他不由地喊了一声,孩子站住了,没拌倒。孩子转向他,两排弯弯的长长的睫毛往上挑着,轻淡的影子里,一双活溜溜、亮闪闪的大眼睛。这时,他突然发现阳光璀璨,像千百种花瓣编织起来的,青青的草地撒上一把金粉……那孩子,还用手扶着,跨了过来,光着脚丫子,叭哒叭哒地向他奔来。那孩子整个儿地带着一个柔和的光圈儿。那光,是从新鲜细嫩的身体上发出来的,同时,一种温馨的气息,弥漫开来。孩子举着两只胖胖的带着酒窝坑坑的小手,扑到他的怀里。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亲那孩子。孩子呢仍无拘无束,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一会儿,挺神秘地说:“爷爷眼睛里边有两个小人儿。”他惊异了:“那是谁?”“是我。”孩子很神气地说:“我会变,变成两个小人儿,钻到两边去。”真有意思,这是怎么想的呢?他又一次把孩子搂了过来,还把孩子抱了起来。他这样和一个小孩子亲热,在美术出版社可能是头一回,很多人都住了脚,看着他和那孩子。他没去和别人话说,还是冲着孩子:“我有空,给你画一张画。”他不知道孩子并不完全懂得他的话……他慢慢冷静下来,孩子手里捏着那个绒布娃娃,两只眼睛盯着他,直盯着,他又把孩子放回去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又坐下了。那孩子又向他跑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方,那孩子都喊着“爷爷”向他跑来。他也总是弯下腰去,亲亲那孩子,有时,孩子脸上抹得这一块,那一块的,他也不嫌脏,奇怪。好些人看到他亲那孩子的情景,都说:“那孩子和社长有缘。”难道真有缘分这东西?但他终于也没实现对那孩子的诺言,他想画那孩子,却又犹豫了。那孩子全身皮肤那么柔滑,光润,整个身子都是柔软的,活泼得像一条鱼。那孩子从脸蛋上透出来的红润。还有,那双眼睛,眼瞳是那样纯净、透明,它叫所有的色彩自愧形秽。他居然在一个童稚面前怯笔了!
那孩子还是向他跑来,如入无人之境。他在送客,那孩子把人拨拉开,向他跑来。没有一个人敢像那孩子那样。他给了孩子最惠的待遇。人说,当孩子杏门儿还在跳动的时候,什么都看得见。也许孩子确实看到了他的内心,发现自己的位置,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他正和客人说话,只好停住了;他正和客人握手,只好松开了。“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孩子神秘极了,所有的人都笑了。他也微笑了,哈下腰,把耳朵伸过去。孩子不会小声说话。他觉得那声音“震耳欲聋”!孩子刚说半句,他就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他的脸变了色,他觉得浑身震动,但他已经被定住了,必须听下去。“我姥姥说你是一个坏爷爷。你们家多大,我们家才那么一点点,只能在床上玩儿。你可别告诉她,要不,她该打我了。咱俩好,我悄悄告诉你。”所有的人也都傻了,没人能阻止孩子把这句话说完。倒是孩子看着他,吓住了,禁若寒蝉。幸好,他那时还很冷静,摸摸那孩子的头,说:“房子盖起来了,你们家很快就有大房子了。”他忙直起腰,和显得挺尴尬的客人往外走,不敢再看那孩子一眼。他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很硬,好像再也柔软不了了。回来时,他用眼睛余光看到他那个“邻居”,有人正和那“邻居”说话:“你小子,背后骂皇帝,刚才让你们家孩子,全给抖落出来了!”他装作没听见。他回到客厅里,颓然坐下,像得了一场重病。
这件事应该就此结束,但不可能,好些人捎带着,说两句那“邻居”的坏话,好像他叫他们一个个表态。见鬼!但他堵不住人的嘴。更可怕的是,他也堵不严自己的耳朵。准保是大人教的,那些人不厌烦地说。他却想和他们嚷嚷了,连拍马屁都不够水平,一个个都还摆出要领奖的表情。他不敢看,他知道他不能急,只好把眼皮垂下了。还说还说,可恶!他无从迁怒,全是笑脸。怒火,没错儿,怒是一团火,在他胸膛里滚来滚去,得推出去!他知道。推哪儿去呢?有人懂得他的怒气的价值,他们为他定了方向。他家后边的房子,没有前边客厅这么严实,外边的声音能听得见。吃晚饭时,他一直支着耳朵。他想,准得打那孩子,以此赔不是,也以此摆脱难堪。半天,半天,那边静悄悄的,后来有自行车支起来的声音,“邻居”的爱人下班了,进屋了,又恢复静悄悄儿的。但他知道,那边正说这事儿,这对他们来说,更难办。他闭上眼睛,墙壁全都透明了,小屋那边的情景历历在目……“邻居”脸色暗灰,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爱人接过孩子:“去解释解释……”“邻居”没有说话,“把意见直说了,反正就这么回事……”“邻居”还是没说话。孩子不错眼珠地盯着爸爸妈妈的脸色,他被吓住了,扬着小脸儿轻轻地问妈妈:“房子,不是工人叔叔盖的吗?工人叔叔说,分给咱们家房子。”妈妈说:“工人叔叔说的话不算数,房子得爷爷分……”孩子说:“那咱们就总住这小破屋,行吗?”孩子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没敢哭出来,可泪水一双一双往下流。他没见过四岁的孩子这样掉眼泪的。突然,孩子妈妈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大声地说:“不说我们孩子,不说我们孩子,活该了!”接着,孩子哇一声哭了,他愣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