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那个声音,不是幻觉,他确实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有点儿古怪,虽然也是叮当叮当的,可和他先前听惯了的,有一种微妙的,必须充满灵性才能觉察的差别。那声音好像就憋在客厅里,又好像在外边整个儿地包围着客厅。种种阻隔使那声音变了形,有时叮叮当当,挺有节奏,像一支仙乐;有时却又狠笃笃的,一下,一下,震得脑瓜子生疼。客厅冲外的一面,是两堵墙,其实真正的墙也就半人高,上边安着一扇一扇的玻璃,那就是两层玻璃,中间隔一道廊子,再加上沉甸甸从上边一直垂到地面的窗帘。它使企图钻出去和拱进来的声音都变得若有若无。平日,大吊灯发出柔和的光。这儿扬弃从四面八方拥来的嘈杂,独占一方,静悄悄儿的。这里的轰响都来自智慧的大脑。今天例外,他相信,今天例外。他扶着摆成U字形的沙发的一角,回转身,客厅靠里边的一面,再加一个侧面,都是黑褐色的高大沉重的书柜。上边摆满各种书籍。最醒目的是一溜一溜精装的大画册。靠在那书上的,有巨大的龟背化石。几十万年前的小鱼在坚硬的石头上留下了它们活泼的身姿。但这一切慢慢地都模糊了,成一个庞大的整体。在书柜顶上突出来的是高高低低摆列着的古代雕塑,铁佛头、八头铜佛、白玉佛头、陶瓷力士……他略一侧头,又听到那声音,飘飘浮浮的,却又有固定的节奏。那声音好像存在几千年了,他盯着玉石佛头,好像那声音就录在它上边,一到条件具备,就重新播放出来。叮当,叮当……集中精力,细细地听,那声音越来越具体,和一个声音重叠了,秒针,嘀哒嘀哒嘀哒……他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筋也在蹦,一下,一下,一下……他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坐下了,按摩器,突突突突突突……一下下的,弄得他脑袋也晕晕乎乎的,他只好把它撤了,推一边去。那声音也消失了,也许它根本就不存在。它望着客厅的另一边,几个大写字台连接着,墙角那一块,比较空,摆着大彩电,二十八英吋,罩着。其他的地方堆满一轴轴的字画、文房四宝。一尊外国少女的裸体像,铸铜的,全身的曲线美妙绝伦。她昂着头,从这儿看过去,刚好看到她尖尖的小颏和长长的脖颈,还看得见小巧的鼻子。她举着一条胳膊,手松开了,让一只小鸟展翅飞走。小鸟给定在那里了,永远也飞不走。目光却飞起来了,又停在墙上。那儿挂着一个非洲木雕,是一条鱼。再一细看,是一个黑色女人的头像,额头比较平整,像鱼头,脸腮上都是鱼鳞,嘴像鱼尾巴。人脸,变形,能变成一条鱼?鱼尾巴,不,那黑女人的嘴一咧,笑了:还可以变成一个个方块呢?他搞了一辈子美术,见得多。他并不反对变形,只是这会儿的变形,好像也在把他挤成一个什么怪模怪样的东西,挤出了那古怪的声音,叮当,叮当,叮当。于是,看到玻璃柜里,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那儿摆着他的塑像,已经翻成石膏。它低着头,在沉思。那折磨他半天的声音,终于变得很轻柔,像一支乐曲的余音,慢慢地把宁静还给了客厅。
年过花甲,鹤发童颜,只是动作有点儿迟缓,却更显得稳健持重,更有派,更有风度。他伸手去摸茶几上的盖杯,烫得很,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捏着杯盖上的球球,用杯盖边儿,把杯子里飘着的几片茶叶,推一边去,而后轻轻地嘬一口。又嘬一口。喝过了茶,觉得全醒了。那古怪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精神抖擞起来,可又莫名地有点儿懊恼,为什么?却说不清。作为美术出版社的总编辑,社长,兼书记,这一生,可以说是硕果累累。面对着整架整架的出版物,他松了一口气。盖杯忘了盖,升腾着一丝烟,好熟悉的一缕烟。它是从房顶上,从烟筒里冒出来的,几十年了,今天,怎么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童年时代,家里不是顿顿有吃的。他总是苦苦地巴望着那炊烟。那烟慢慢散开了,他又看到庄稼人贴的红对联。他们不识字,碗底沾着锅灰,往红纸上盖,一个一个的圆圈,多么圆满的希望,多么圆满的悲哀啊!那烟消失了,他又看了一眼那熏黑了的烟筒口,背着行李,离家出走,他好像是寻找那道消失的炊烟去了。后来,他懂了很多很多,那缕从自家屋顶上冒起来的炊烟,在记忆中淡下去了,却又以各种形式顽固地再现出来。在解放区办报,插图不能制版,直接刻在木头上,排上去,印出来,那极简练的带着点儿象征意味的一丝炊烟,一直启发着他的创作,构成了他创作的灵性。真可惜,战争年代,戎马生活,那报纸一张也没保留下来,他时不时地,觉得是一种缺陷。可没想到,今天,几十年前的那缕炊烟,又再现在他眼前。极复杂,又极简单,他重新回味那炊烟给他一生艺术创作的启示。
骤然,他又听到那叮当叮当的声音,但它马上被另一个声音吞噬了。笃笃笃,有人敲门。社里有事找他,都按门铃,这人敲门。不是粗鲁的敲门声,也不是轻轻的,时断时续的苦苦哀求的敲门声。敲几声,就矜持地在一边等着了,不屑再敲几下。敲门声显示出性别、性格、年龄、学识、地位。他知道是谁来了。是本社的,但不是公事,是私访。他已经看到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挺亮。他莫名地有点儿别扭。为什么对这个人这么熟悉,他不由自主地记住他的种种特征,记得好快,难道这就不花精力?还是,他的一部分重要的精力就用来记他了?在出版社里,且排不上这个人呢!为什么偏偏会在自己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难道是自己左右不得的潜意识?外号叫“大师”,他亲耳听的,创作室的人都这么叫。难道就为在国际画展上他得的那个大奖?噢,还有两个什么奖。难怪?“大师”一两年来,得意洋洋,满面红光,他总是精力旺盛。他突然有点儿悲哀。社外有什么重要活动,有他,也常常有“大师”,一出出版社大门,社里所有的重要人物,顿时化为乌有。“大师”凭着他的精力充沛,比他更引人注目,自然地和他平起平坐。到外边去,他也愿意拉“大师”一块儿去,和别人去没意思,一个个,见不得世面,要不就格格棱棱的,言语、举动都不得当。
他觉得,应该站起来去开门。他不用站起来,阿姨把门打开了。这客厅是三用的。工作用,批阅报告、文件。会客用,接待来宾,国内的,国外的。家里用,晚上,自己和老伴儿看新闻,孙子、外孙看动画片,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看电视连续剧。阿姨没头没尾地看。他看到“大师”挺亮的额头,于是发现,自己是站着的。
落坐后,“大师”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反倒像是被约来的,得主人先开口。他嘴动了动,话趁机溜了出去,他们走了。不过,只有四个字,没头没脑,他闭了嘴,等“大师”发问。“大师”眼睛一亮,点点头,“他们”是谁,“走了”是什么意思,全都明白。见鬼!听到什么没有?他直盯着“大师”的眼睛,摇摇头。这就是回答?他心里窝了一团火。但他马上就明白,是自己心里有话,得找一个人说。“大师”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从出版社里分出去了,还要把《S画报》带走。我坚持不放,我们办了多少年了,不能不要这个刊物。他们走了,走了更好,我一直就不同意他们的办刊方针。现在,我要拿出精力来,好好地抓一抓……说出来后,他觉得挺舒服。
“你打算怎么办?有点儿棘手吧?”“大师”眼神儿有点异样。
“我先让画册这边把它接管过来。《画报》我本来就插不进手去。画册,我说话,他们还是听的。只要画册管着《画报》,统一了思想,我就不为这个刊物头疼啦!”他轻松地说。
“大师”笑了。有话要说,暂时不说。
这不是好笑,他很清楚。敢对我这样笑,才大气粗了。其实,你也就悟到了那么一点儿,还是黄胃给你点透了的,把你掌握的版画技法,和国画水墨结合起来。当然,你很灵,心有灵犀一点通。另一方面是机遇,你很幸运。这自然也很复杂,但你从很简单的角度入手,一下抓住了根本。你成功了,这是事实。他又想起那缕炊烟,战争年代别提了,后半生,出版工作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他无愧无悔。我也抓住了,也是独树一帜的画家。岁数不饶人,唉!笑吧,都说出来,我洗耳恭听!
“大师”摊牌了:“他们走了,也搞一个《画报》,事实上,将来两个《画报》之间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竞争。谁比谁强,可是早有定论了。这不是一场新的比赛,《画报》和画册比了好几年了。你错了,绝对错了,纯纯粹粹的一步臭棋,我掏心窝的话和你说呢!”
他不屑地笑笑:“你不就说,评奖时,《画报》得了那么多的金牌、银牌、铜牌。而画册几乎一无所有吗?评奖很多人有看法,不就少数人在那儿捏?要是换一拨人评,情况就完全变啦!”
“大师”笑了,笑得有点儿放肆!
他突然觉得,自己得再说一句,刚才说得不完整:“像他们那样办,《画报》就成了少数艺术家的园地了。艺术家画给艺术家看,完全抛弃《画报》一开始普及大众的宗旨!看怎么比啦,比绘画技法?把西方现代派的东西都拿过来,画得连大部分美术工作者都看不懂,越比越玄,还是比内容的健康,比老百姓的喜闻乐见?”
“大师”用鼻子笑。
他不知怎么,自个儿心里有点儿没了底气。
“大师”发起了进攻:“你说,《画报》发表的代表作,有哪一个是只画给艺术家看的,而画册哪一部分作品受到群众的普遍欢迎,没得奖牌不公正?事实上是不能不承认的,《画报》一次次在文艺界引起震动,你不能闭目塞听。”
他脸上很平静,但他不说了。
“你打算怎么办?”“大师”还没完没了。
“你是说,我把《画报》留下,失策?让他们带走,我栽一回,现在我得栽第二回?两军对垒,我必然一败涂地?!‘大师’和我关系不错,不会是耍弄我。”无视现实是不行的啦,他有点儿悲哀。说完后,他把头仰在沙发上。
“不。”“大师”的话,有点儿不折不扣的味儿。
他坐了起来,真拿耳朵听。
“《画报》能办好。获奖作品的责编,并没跟他们走,而是留下了!你只要起用他们,《画报》一定立于不败之地!”“大师”信心十足。
他有点儿不是味儿,为什么领导班子开会,没人和他这样分析,这话却由“大师”说出来。这人将来越发不把出版社放在眼里了,他一直就有点儿独来独往。他有点儿气,莫名地生气了,但很快地,就想开了,关键是《画报》不能办糟了。这时,他壮心不已地,好好安排《画报》的班子。也许,这是他这一生,在出版社应该办的最后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大师”慢条斯理地摆出两个人的名字,下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抉择了。但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不过,你这个‘邻居’,也能让人抓住不少把柄,在房子问题上,他向上边反映过……这是很清楚的,他等于告了出版社一状,这就看你们,主要是你的胸怀啦!”
他半天半天没吭声儿。“房子是房子,工作是工作。”传统的谈话方式不能用了。他家住的是社内一幢高大的西式平房,当时好像是为了堆放杂物,贴在一边盖了一间小房子。矮矮的,最多六平米,像大脑袋安的一个小耳朵。现在,“邻居”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耳朵似的房子里。有人提醒他,直接这么比着,对他不利。他淡淡一笑:他不负责分房,他不介入。他不管,自然就有人管,奓刺,就不给解决。比,还有更恶的,八把手亲自带人给他家修卫生间,就贴着邻居那小屋的后墙修,比那小房子又高又大又豁亮。有人又提醒他,这么比着,对他不利。他还笑笑,他准备退下了。很多情况他不了解。其实,谁都知道,只要他一句话。他当然不能随便说那一句话……但,“大师”刚才的话,使他惊醒了,由于竞争,他需要响当当的编辑。时代变化,政策改变,历史开始巨大的转变,他第一次发现,他手下那一大帮人用起来固然顺手,可这回能上阵的,实在是寥寥无几,竟没有一个合适的人,他心里隐隐作痛。不过,他有些奇怪,“大师”刚提到他那个“邻居”,他也马上觉得这个人行。邪了,有一种东西在他脑子里可能长期被压抑着,但它存在着,他莫名地有些兴奋。决心并不能纯来自外力。他本来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呢?他来不及想。“他的房子本来就该解决。有误会。中间有人传话。他和《S画报》原来那帮人有矛盾。”他说得比较策略,但明显地爆发着一股决心,他不能最后看到出版社在他手里天塌地陷。开阔和狭隘,伟大和渺小,同时促成了他的决心。
没想到,他会这么痛快!“大师”心里有底了:“用这两个人,《画报》准保能上去。举荐他们,我心甘情愿承担责任。现在,我把三级工资压在这儿!他们弄不好,你降我三级工资!”说得有点儿激动了。
才大气粗。他微微笑了,很大方,很大度。
“大师”站起来,他也便站起来,但没有送,就看着“大师”走出去。阿姨过来把门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