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一脸的为难:“大小姐,实在是得罪。我那个家,你是进不去的。我那个家破家烂什,和你这一身没法搭配,就是进去了,你都找不到踏脚的所在。老脸皮了,直说吧,乡里人家里养鸡养鸭,到处是鸡屎鸭屎,桌子上它也给你拉几堆。天井还有水窟,还有猪,灶脚里鼎里还煮着猪食,就那味道,也能把你吓跑。再说,我那个老在户,那是狗肉,上不了席的。要是鸡啄了她正在挑的米,她就用扫帚头打过去,常常打得鸡飞狗跳。今天,我就都说给你听了,你也就别看了。你要喝茶,我去另借一家,说一句不怕见笑的话,我们家连滚水都不烧,什么时节喝过茶?就喝番薯汤,番薯干汤。连这都没有,就舀水缸里的水喝。这达不比城镇,不比番那边,你是金枝玉叶,我们这达的囝子就是泥沙垃圾。家丑不可外扬,你既然说了,我也就照直说,就是为了不叫你责怪。”
一苇是拧脾气的人:“我都打算了好几天了,我想做的事我就得做,脏点乱点没关系。我想进去看看,既然包了这么多天车,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老头苦着一张脸:“就非得进去?”
一苇一笑:“就非不叫进?”
老头又摇头又叹气:“你要非进不可,那也不能是这节。你得容我先回去打一声招呼,叫老在户收拾收拾。对啦,现在很多番客回来,也是不进家的,就把人请到小学校那边去说话,要不咱也上那边坐一坐?”
一苇盯着老头:“我不是说要上你的家嘛!我进小学校干什么?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老头忙不迭说:“哪能,哪能,请还不敢请呢!既是你这么看得起我们,那一定得去,只是你得先在这达等等。这达村头老榕树可以寄脚,顺这条小路走下去,拐个弯,是那条小溪。沿小溪走到那石板桥,那达有一条路。咱走过那条路,也有棵大榕树。记得不,有个在户人在那达卖杨梅卖茶水?”
一苇说:“那好吧,那我就等等再上你家。”说着就下了车。
老头蹬着空车走,走几步又住了脚:“我说,大小姐,你可别到处去,要不我上哪达去找你?我把家收拾收拾会来接你的,我得去一会儿,我那个老在户,要没我指点着,她忙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一苇摆摆手说:“你去吧,我还想拍几张照片。”
老头走后,一苇环视一下,这是村头的一片赤土埔,雨后初晴,赤红赤红的。一片带有屋脊翘角的乡村砖石房子和它错错落落地衔接着,老榕树墨绿色的隆起的叫乡里在平庸中生动起来。一苇选好角度,对好镜头,接连按了几回快门,而后一苇又走过,一直走到老榕树跟前。老榕树的根须瀑布似的,有的是从树干树枝倾泻下来的,它们从四面八方扎入这赤土埔。一苇又拍了几张树根。
半天半天,老头没回来,一苇便顺着那小路走到小溪那边,完全是一种好奇心,她又去看看那石头将军。叫她惊讶不已的是那石头将军是有头壳的。走过去细一看,不知是谁又把头壳给他安上去了。一苇胡思乱想着,难怪他会跑到她的梦里去,想想又觉得好笑。可她又觉得奇怪,那天她为什么没发现他的头壳。否则,把头壳给他安上的就只能是她,她会那么干的。她又胡思乱想,既然他有了头壳就去找她,也许他和她真的是前世有缘。好笑好笑,自己就拍手,听到有人笑,回头一看,是两个在户仔,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一个念头跑到一苇的心里来了。
她对那两个在户仔说:“给我们照个相行不?”
两个在户仔疑惑地看着她:“你跟谁照相,就是他?”她们指指石将军。
“是啊!”一苇把照相机从脖子上拿了下来。
在户仔没把手伸过去:“我们不会,我们不知怎么照。”
一苇说:“我把光先对好,你们就帮我按一下快门,你们谁先替我站到那达,让我对对光行吗?”
两个在户仔都不肯过去:“不行的,我们要是站在那达照相,回家爹母会骂的。”
一苇摇了摇头,并不勉强。她选好角度,就拿石将军对光,而后把照相机给了一个在户仔:“照全身。”然后,她就跑过去,在石头将军身边一站,“是全身吧,把前面这片溪沙也照进去,你的手别动。好,你按快门吧。好,再来一张……”
一苇照了相,要给那两个在户仔照相,她们笑着跑掉了。一苇就顺着溪岸走,石桥。对啦,那天怎么没照这石桥?于是,她又照石桥,接着就往村子里走。见有人在挑水,顺着人走来的路,她找到一个古井,好些人在打水……
老头呼哧带喘地跑来了:“不是让你在村口老榕树那边等着吗?我说要去拉你的。嗨,我那时应该把车放那达,让你给看着。”
一苇笑笑:“你是叫车看着我?”
好多人就和老头说话:“这人客是你们家的亲戚,从哪达回来的?”
老头说:“嗨,哪有那福气,她这几日包我的车,早起说,要上我家看看。”
“你们家让人进得去吗?人家长得跟仙女似的。”在户们调笑起来。
老头苦着脸:“要说呢!连个让人客坐的所在也没有,这不我还现去向人家借了一把电镀折叠椅,我怕把她这衫裤给坐脏了。”
一苇也就跟着老头走,奇怪他为什么能找到她:“我能找到你们家的,我在考考我的记忆力。”
老头说:“我到村口一看,没了,心想这下可糟了。可我站了一分钟,心里就有了底了,像你这样的人,村子里的人难得见到的。那天你来了,全村人都传开了,他们全都叫你番仔婆,这不是坏话。你别生气,你走到哪达,都有人知道。”
一苇说:“再拐两个弯就是你们家的房子。”
老头说:“你还真的认路,拐过去就是,有的人拙,有的人开窍。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头壳很灵的人。”
一苇又看到那幢土屋,那幢带蚝壳的土屋,还有门顶墙头的盆花,还有那矮矮笨笨的石床。门口停着那辆车,另一边还多了两个用竹子编的罩,一个罩鸡,一个罩鸭。一苇明白,怕它们进屋捣乱,然后就看到那个老太婆,眼睛浑浑的,手里操着一根木头棍子,怎么是这副模样,她怎么这样来欢迎她?这时才发现,一只猪吭吭唧唧的。噢,她是在拦那只猪,可猪在家待惯了,突然被轰了出来,老想重新冲进屋里,只好由这位母夜叉来守护。还有那木门是开着的,门边躲着一个在户仔,就露半拉脸,怔怔的,倒是一个水在户呢!挺腼腆,脸蛋红扑扑的。
一苇走向那土屋,老太婆抱着木棍立在门边,冲她咧了咧嘴,露出一嘴的黄板牙。幸好另一边站着在户仔,是个清清气气的小美人。那在户仔陪着她走过天井,上了大厅,而那老太婆并没有跟过来,仍然横刀立马守在大门边,这叫一苇舒了一口气。
土屋,是一幢破旧的土屋,但大厅里还铺着砖,刚刚用水洗过,砖面都红红的,显得也很干净。就一把电镀折叠椅,显得挺孤单的,是老头说的借来的那一把。桌子是黑黑的,上边放一个塑料盘子,里边搁几样果品。桌边还有几把椅子,也是黑黑的,那小美人就坐在一把那样的黑椅子上。
一苇问老头:“那位是太太,这位是小姐,少爷呢?”
老头直摆手:“不能这么称呼,乡里人不兴这么称呼,那个是老在户,这个是在户仔。儿子,他跑出去了。他说,又不是自家的亲戚,这么请到家里来,让人笑话。他说,咱这种家攀不上。我说,畜牲,人家大小姐这是看得起你老爸,看得起咱家,别不识抬举。可我拦不住他,走了。走了就走了,见不得世面的东西!”
一苇很快就感到有一种古怪的味道,这味道威胁着她,叫她显得挺难堪。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们刚刚洗了地板,那地板上原先有鸡屎鸭屎,什么都有,现在看不见了,可那里边的味道,现在正借着水气往出反。
那在户仔让一苇吃盘里的果脯,一苇一直按着她的手。后来在户仔要给她剥一块糖,就是纸包的水果糖,一苇本不想要,可真真是盛情难却,再有毕竟有纸包着,没让苍蝇爬过,再有她越来越感到那股味道,那需要有一种东西压一压,于是,她接受了,接受了那块样子土土的纸包的水果糖。
这时老头吆喝在户仔:“还不快去煮鸡蛋。”
在户仔说:“已经煮好了。”
一苇这时可真真后悔了,后悔她不该走进这幢土屋,走进这幢带蚝壳的土屋。她在外边看看就行了,她还拍过照片,她何必那样认真呢?既然只是一个过程,那是可多可少的,她怎么犯了求全的毛病了?现在这碗鸡蛋又怎么办,幸好不是那老太婆煮,这小美人是这土屋里唯一讨她喜欢的。
在户仔把一碗荷包蛋摆到一苇跟前的桌上,竟然是一块新碗,干干净净,竟然还有一双方便筷,那天在菜馆里见到的那种方便筷,在户仔拿给她以前,才把外边的纸套给抽掉。
一苇还是手足无措,她知道她无法拒绝,可……“我吃不了,我从来不在这个时节吃东西的,还有这么一碗鸡蛋,我真真是吃不了,你们怎么不吃?”她很奇怪就独独给她一碗,竟没人陪她,既然这样,她只好拿眼睛向在户仔求援了。
那在户仔倒是善解人意,她说:“你吃,吃不了没关系,吃不了四个,你吃两个。”
一苇说:“那你再拿只碗来,我拨出来。”
老头说:“你就那么吃吧,这达就这风俗。”
一苇执意要拨出来再吃,在户仔也就依了她去给她端来一只碗,倒也干净,但不是新碗。一苇拨出三个,只留一个。
老头说:“我们这达不能留单,实在吃不了,要用箸把其中一个夹成两半。”
在户仔倒会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这节三也是好,三是生,四是死,很多人又喜欢三了。”
老头也就没再说什么。
老太婆仍然没走过来,还抱着木棍守在门边,只是脸是冲里边的了。
一苇埋下头去,吃了那只鸡蛋。
从糖到鸡蛋,这是一苇对这幢带蚝壳的土屋的两次无法拒绝。
一苇对土屋里的在户仔,有了一点兴趣。她是埋没在土屋,埋没在这村子里的小美人儿。一苇喜欢她那双眼睛,不用张口,那眉眼就会说话。个子也可以,就一个缺点,没有曲线,胸部是平板的,臀部也是平的,从肩膀下边直筒筒地下去了。细一看,女人的眼睛是敏感的,一苇发现这小美人里边穿着紧身的内衣,生生地把乳房压扁了,压平了,又不束腰,把活活的女人曲线给抹平了。村子里的在户仔都没有乳房。一苇想,假如给她机会,假如她和这小美人相处一段时间,她会改造她,让她成为真正的美人,让她的胸脯挺起来,让她的臀部翘起来。不过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既然只是为她实现一个过程,她还可能再走进这幢土屋吗?
一苇没有和他们说太多的话,就开始拍照。拍天井,拍大厅,顺便也给他们一家照照相,当然只是顺便而已。而后就上他们的房间里去照那张带踏斗的眠床,这是她要认真拍照的。但很奇怪,她开始拍照时,却没有原来的那种情绪,半天找不到感觉,加上那股奇怪的味道威胁着她,于是她匆匆拍了两张,就把相机收起来了。
一苇觉得她该做的都做了,于是告别老头家,告别那土屋,带蚝带的土屋,和那老太婆。叫她有点儿惋惜的是那个在户仔仿佛跟她缘分未尽。她拉了拉她的手,也许后会有期,谁知道呢?但显然十分渺茫,于是想道一声珍重,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
一苇让老头直接送她回侨联宾馆,这回没和他到菜馆吃饭,把车停下后,还头一次请老头到她的房间去喝茶,老头那时真的还摸不着头脑。
一苇开门见山,跟他重提二十几年前的事……她不想再听老头解释,再说那些有什么用呢?接着她把一张单子给了老头,告诉他,这是她托她带来的,脚踏车、针车(缝纫机)、布料。
一苇做完了这件事,松了一口气,觉得她把一个过程做完了,只是心里仍然有些恍然。
老头半天半天没说话,末了有些犹豫地问:“她,日子过得好吗?”
一苇冷冷地告诉他:“她一直独身。”
老头像一根木棍,杵在那达没动。
老头走后,一苇倒有些不是味儿,难道她做的那个过程那个寻找的过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给老头这么当头一棒?但老头走时,一苇又走到门口,提前跟他道一声别。她告诉他,明日一早她就离开侨联宾馆,她已经买好回程车票。
做了一件事,完成了那个过程,她为她寻找他的那个过程,一苇感到轻松了。她洗了一个澡,打算好好地睡一夜,明天好上路。但很奇怪,她偏偏睡不着,那幢土屋,那幢带蚝壳的土屋,老是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叫她在这达经历了头一个不眠之夜。她并不烦躁,听其自然,终于她听到了小鸟悦耳的鸣叫。她仿佛受到一种呼唤,就披着睡衣,去把窗帘拉开。天已经蒙蒙亮了,但路灯还亮着,而最亮的是侨联门口的灯。那达已经站着好些人,还有比她起得早的,他们怎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达?侨联的大门还没开,他们在等开门,他们是在等着给谁送行呢?噢,那个老头好面熟,那不就是那个叫拖车憨的老头吗?怎么连他那个母夜叉老太婆也带来了?没错,挨着他站着的还有那个小美人,稍远一点那个后生家是谁?不会就是他的儿子吧?怎么全家都来了?小鸟的叫声很清亮,一苇的脑子猛然豁亮了,他们这是来送她。乡里人信实,她昨天告诉他,她今天一早就要走,他们这是害怕她走了,他们赶不上送她,就这么一大早地赶来了。一苇的心里猛然滚过一个热浪。有一件事,她一直拒绝它,但她终于无法拒绝:这个老头,这个人家叫他拖车憨的老头,这个在那幢带蚝壳的土屋里住了半个多世纪,已经生了锈的老头,是她的,她的生身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