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后生家半真半假,抱头鼠窜,出门前还偷偷往这边瞄了瞄,见一苇仍然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善地看着他们,全都变乖了,还和她招招手,喊:“拜拜!”走了一段,他们又回头喊:“番仔婆,要是办假奶子厂,我们给你打工!”
拖车憨复又坐下,招呼一苇吃菜,自己摇摇头,对一苇说:“乡镇人,缺少教育,很对不住呵。”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对不住。她以为是她对不住他,他没有死,她听了流言,离开了他,她总在心里自责。可他,应该是他先对不住她。哪有这么把妻子借出去的呢?呵,人某,妻子,人母而已。那她的忏悔,不也是站在某的位置上么?只有某才能受尽委屈,却还在为他排解。人家以为她荣华富贵,其实她一生苦不堪言。她是女人,却不能当女人。后来她遇到她,她却依然不能自拔。呵,这世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不住?谁能理解,一个女人既不属于这个男人,也不属于那个男人,既不属于这片土地,也不属于那片土地,那是什么样的人生!而她比她小二十几岁,她发誓不当人某,她属于她自己。“对不住,说一声对不住管什么用。”
老头以为她生气了,又用那张油光光的嘴说:“你,是生气了?”
一苇一愣,笑了:“这没什么,喝了酒,说话随便点,真的,这没什么。”
老头还伸箸去夹肥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达是赤土埔,就是生成这种孽种。”
一苇指指别的菜:“吃这,吃这,吃这。”
老头摇了摇头:“都是好物呀,可太好的物对我们这种肚子无路用,治我们这种粗素肚子的只有这肥肉。”
一苇说:“还有这豆豉鳗鱼,我看肯定不错。”
老头咂一下嘴:“唉,你连箸都没动一下,可惜了,可惜了。”他回身见老板站在一边,便说:“老板,好几个菜都没动过,能退莫?”
老板的嘴好用:“这是主人家有心好好请你,俗话说:恭敬不如从命,能吃你就吃呀,还讲什么礼数?”
老头却还是一迭连声地说:“糟蹋了,糟蹋了。”他知道其实退是退不了的,主人家又不动箸,这实在叫他为难。卤面全吃了,炖肉也吃下半碗。虾,主人吃了几只;,主人吃了半只。豆豉鳗鱼,箸头都没碰过,蛏羹倒不是问题。末了,他也就不客气了,把蛏羹端了过来。
老板也过来和一苇说话:“人客,没吃饱呀,吃那么点点怎么行?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虽说是镇上,可还是农村,卫生条件差,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改进。对了。”他如梦初醒,离座走回里屋,一会儿端来一只新碗,显然是刚刚用滚水烫过的,还拿了方便筷。他把它送到一苇跟前,又吆喝伙计重新把菜热一热。
一苇慌忙拦住,可实在是盛情难却,就说:“要不,把这再蒸一蒸。”
豆豉鳗鱼再端出来,一苇也就要了一小截,对这筷子这碗她得有所表示……马上就又把筷子放下了,对陪在一边的老板说:“我吃好了。”
拖车憨还一迭连声:“全都没吃呢。糟蹋了,糟蹋了。”
一苇只觉得自己是在办一件事,老头的贪焚和老头的感激,全都没打动她的心,一切都是在实现一个过程。
老板对老头说:“物都是好物,要我说,你都带回去,也算领了主人家的一片诚心。我这达有饭菜盒子,你都盛了带回去,我说的也是实话,回去热一热,一家人还可以吃一顿呢!”
老头点头哈腰的:“这得谢谢主人家,也谢谢你老板啦!”
……
那一天,黄昏时节,拖车憨把一苇送回侨联后,一苇洗了一个澡,并且把胸罩、裤衩、袜子都洗出来,晾在卫生间里。她看到那两个圆满的“乳峰”,想起在菜馆里那几个后生家说的,番仔婆戴着假奶子,心里觉得很好笑。她回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得意,她的乳房发育得很丰满很性感,这叫她挺高兴。两个肩膀薄薄的,腰细细的,圆圆的,肚子平平的,两个乳峰翘翘的,她想放松放松,管了它们一天了,该自由自由啦。反正她在这小镇没有熟人没有朋友,不会有人来找她,今晚就她一个人,吃点儿点心什么的,也不出门。她把所有的稍根零碎都免了,就找了一件宽松的睡衣套在身上,然后往席梦思上一仰,她是有些累了,她得好好歇一会儿。
她让她替她寻找他,她用心的却仅仅是一个过程。她想达到一种愿望,她却企图用过程来消解她的目的,她的心结。你找到那个村子了?是的,是找到那个村子了。你找到那个带蚝壳的土屋了?是的,是找到那个带蚝壳的土屋了。还有老榕树。还有小溪?还有小溪。那个没有头壳的石头将军?是一个没有头壳的石头将军,也许他有口难言,也许他蒙冤受屈。你走过那些小巷、村道?赤红的村道?是的,小巷,村道。还有瓦片,碗片。还有鸡屎,鸭屎。几根稻草,几片寻找土地、几片想归根却无处寻觅到处飘泊的落叶。不是黄色、红色的,是绿色的,翠绿色的。不该飘落的落叶。你找到他了?是的,他又黑又丑又老。也不是他,他不是他,他不应该是他,他又娶妻生子,他心安理得,他什么也不珍惜,他只留下恨。你要寻找一个恨你的人吗?你要寻找一个永远不可能破镜重圆的人吗?你要寻找一个叫你歹货的人吗?你要寻找一个让你继续失掉一切的人吗?我没有违背你的意愿,我也不是没有找到什么,我找到了土屋,带蚝壳的土屋。我用手摸它了,它很扎手,可我摸它了。还有门上边墙头上的盆花,还有笨笨的矮矮的石床。我要找到你,我找的是你,只有找不到他,才能找到你。他已经不是他,你应该就是你。我一定会找回你,我是在帮你找到你。是他负了你,不是你负了他,你不欠他的,你谁也不欠。当然,当然,那土屋,带蚝壳的土屋,那是望上一眼,就永远忘不掉的土屋。
……
一阵好大的风,一苇感到一阵好大的风,把她罩在身上的睡衣整个撩了起来,包住她的头和手,使她整个身子裸露出来。接着有人抱住了她,她觉得是石头将军,他变成了肉身子,怎么又像今天在菜馆里看到的那个自斟自酌的后生家?一苇发现睡衣并没有蒙住她的眼睛,她很清楚,她看到了石头将军,他的脸庞就和菜馆里遇到的后生家一模一样。她没再挣扎,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不知怎么,她发现石头将军有点粗鲁,她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她飘飘浮浮,她想睁大眼睛,再看看他。这时,她看到一个巨大的白灼的日头,她眯细眼睛再看,固执地要看清它,四周突然一片静寂,她终于看清那是屋顶上一个圆形的乳白色的吊灯。它平静地照着她,照着她平静地躺着。噢,是一个梦,当然是梦,但她还是坐起来,去看看门看看窗,全关得好好的,不会有什么人闯入。她舒了一口气,又自己觉得好笑,就自己开心地想,可惜没有针,没有一根带红线的针。否则她应该把它别在他的腰上,第二天,他就不好耍赖了……缓了一下,她又感到奇怪,她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只不过是在实现一个过程。这里一切的人跟她都是陌路人,而那个自斟自酌的本地后生家,对了,也是黑黑的,还挺阴郁,他怎么会和石头将军化为一体,闯入她的梦境?
此后接连几天,可能是三天,一苇全包拖车憨的车,却是很少出门。她就在侨联的客房里呆着,就让老头的车在外头等着,老头轻易也不敢去敲她的门,怕主人家不高兴。她呢,也不请老头进屋,她不想给他说什么,也不想听他说什么。当然,这三天都有雨。这达的雨水多,到这个季节,雨说下就下,出门不太方便。那村道让雨水泡着应该是更加泥泞,不坐车却包车,每天包车费照给,也都记着拉车的日罩头这一顿要吃主人家。老头虽然说了一大堆客气话,但回回还是收了。
这三天里,认真出门就一次,她去为她给观音菩萨上香,这是她临走时她一再嘱咐的。她去上香,还给点了蜡烛,红蜡烛,她知道这达人和从这达出去的人都信奉观音。南海观音,是海上的神,她知道她千手千眼,却没有想到她是一尊蓝脸观音。她知道从她这里带走的香火遍布东南亚各国和港澳台,她认真地拍照寺门,可惜她没能把观音拍下来,但她认真地把她记在心里。
一苇这三天没再去那个村子,而是老头每天从村子里蹬着车到她这达来,天傍黑时又从她这达离开回到那个村子,回到他的带蚝壳的土屋。该去的都去了,她也便没再去。但她却一次次地回想那个村子,那跟猪的黑囝子,那无头的石将军,那卖紫红色杨梅的榕荫,那泡红在户仔们的手脚的涓涓溪流,而最清晰的是那幢土屋,那个带蚝壳的土屋。它历历在目,回想中仍然能触到它的粗砺,它的笨笨的矮矮的石床依旧,只是门顶墙头的盆花已更。人是种古怪的东西,她不过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她却忘不掉它,说起来比她们现在居住的别墅还亲切。
一苇喜欢夜晚,她一点儿也不疲乏。她喜欢静静地听外边的雨声,有时急骤,有时疏缓,有时只是一点一点地敲着窗,有时是成片成片地扫着外边的树。雨,这是不厌其烦的天地诉说,它仿佛永远在重复,却绝不单调,它在述说一个永恒的故事。
她和他也构成一个个永恒的故事吗?他把她借给人家,妻子有借给人家的吗?他拿了人家的钱,其实是典……经过一番曲折,结果使她既不属于这个男人也不属于那个男人,既不属于这片国土也不属于那片国土。她至今还想念着他,悔恨着自己,而他已经另有妻室,他那里已经没有她,她心里却还留着他。这世间是怎样的不平,这个天地是永远这么倾斜的吗?
奇怪的是,一苇这三天里,又去过两回菜馆,当然还跟老头一块儿去,却不更换,总是那回那一家菜馆。照样点一桌菜,照样只吃几样,照样坐了好久。不知为什么她还想见到那些人,那些后生家。但没有,没有那个自斟自酌的后生家,也没有光头,光膀子和会捉苍蝇的瘦猴。
人是得懒且懒,到了第五天早起,依旧下着小雨,老头就起得不那么早了,迟迟地才到侨联。可刚到侨联一看,那番仔婆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还背她那个小包,还背她的照相机,而叫老头万分吃惊的是她那一身穿着。一身乳白色的女式西装,把她衬托得光彩照人。这时老头才注意到,这个番仔婆的头发是那般的乌黑,眉眼是那般清秀,而且红唇皓齿,显得特别的高贵。老头是个粗人无法加以描绘,就觉得自己那辆车屈了她了,再有就是自己这副样子也屈了她。侨联大厅里挂着几幅字,其中有位老华侨的两句诗说得极好:
鬓影参差云不一,
眉痕浓淡月初三。
可惜这像描绘古典美人,而一苇是现代人。
拖车憨忙不迭地迎上去:“大小姐,今日怎么这般早,准备上那达,这就上车?”
一苇点点头就上了车:“往回走,还上你们村,路上好走吗?”
老头还站着跟她说话:“路倒还行,这节云又让开了,是可以出门的,就是你这一身衫裤……”
一苇低头一看,也发觉自己的穿着有点儿不适时宜,但也不想回去换了,就说:“这没关系,下了几天雨,外边倒是尘土少。”
老头就去拉车,一边说:“平日里村子里刮风,到处赤土粉,今天倒不会,就是到处坑坑洼洼,泥啊,水啊,找几块干净的所在站站,不能到处乱走。”老头跑了一段,想起来又说:“人客,你今日还到我们村子里去干什么,那天不是去过了吗?又脏又破,有什么好看的。”
一苇说:“我想到人家里去看看,我想拍几张照片,大厅呀,天井呀,灶脚呀,还有想拍几张眠床,那种老式的眠床。你家有那种眠床吗?”
老头说:“眠床有,现在乡里还都睡这种眠床,睡惯了。现在也时兴软床,那得是有钱人,还得是新式人才睡。你要是想看老式的床,也有好的,我带你去看。有的漆得能照得见人影,有红漆的,有黑漆的,还拿金粉在上边画,画什么的都有,薛仁贵征东呀,穆桂英挂帅呀,也画送子图什么的,还都凿出花来,也镀金。早先的眠床讲究用的真金,有的是用整块金铂包上去的,一世人也褪不了色。现在的质量差了,用的是铜粉,就金几月日,一年半载就都黑了。”
一苇说:“你家真有眠床?”
老头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是张旧眠床,我老母传下的。我家那张眠床倒是不多见,是带踏斗的。眠床前,还有一个踏斗,人可以蹬着它上床,像一级台阶,床上要是睡不下,那达可以睡一个人。”
一苇的心让撞了一下。是的,是一张带踏斗的眠床,大姐说的,就是这张眠床。那是大姐睡过的那一张眠床。有六七十个夜晚,她和他睡在这张眠床上。土屋,带蚝壳的土屋是真实的。眠床,带踏斗的眠床也是真实的。
说着话,已经到了村口,老头说:“人客,我把车拉到哪达?”
一苇说:“你就把车一直拉到你们家。”
老头一下把车给停住了:“你说什么?你去我家,你这是在说笑话吧?”
一苇见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有点儿忍俊不禁:“怎么,到你家看看,你不欢迎?也看看你太太,你家少爷和小姐,包了你这么多天车,不请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