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不再问,她知道闽南这两个字。她虽然生在菲律宾马尼拉,也可能是树里爻。她不知道为什么没人给她说清楚。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她从小跟着父母,所以她会说闽南话,她小时候把英语叫番仔话。她知道她是骨子里的闽南人,她曾经问过她爸,问过这两个字,因为她不会写这两个字,找不到这两个字。她爸告诉她,这两个字可能是说走了音。他帮她找了出来,认定是这两个字:翁某。为什么把丈夫叫翁?这倒能说得通,就像香港人把丈夫叫作老公。为什么把妻子叫作某?女人一出嫁,就叫张氏李氏,她们没有名字,她们就从属于自己的男人。某,这就代替了。
女人什么也不是,人某而已。可女人却信誓旦旦,这个天底下最傻的是女人。
她听到来自二十几年前天边的雷声。她想顶住它,它却已经充满了她的耳际,那雷好烈,那雨好猛。那一夜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她把自己的女儿身给了他。他一开始动作很粗野,他的手很重,他只顾他自己,他把她弄疼了。她想哭,想说:你轻点儿。但她没说,她让眼泪流下来。她知道外边的雨好大,还有雷,好吓人,她就紧紧地抱住他。她这时只需要他,他把她作为女人的感觉叫醒了。她感觉到他们两个生命这般赤裸地搂抱,他们的交合使生命变得如此强大。雷声继续振作,雨继续抽射。那是天地的交合和他们的男欢女爱融为一体了。他们抱在一起,天地借助黑暗编织它的茧子,把他们紧紧包裹在一起。这就是带蚝壳的土屋里发生的故事,这就决定了她一生一世。
一苇闭着眼睛,她讨厌外边白花花的日光,它轻蔑地撕毁了二十几年前的一切。但她的心还在砰砰地跳着,她的两个已经丰满的乳房,微微地起伏着,她是天地精灵创造的血肉之躯。
“我们到底是要到哪达去?”老头不得不把车停住了。
一苇探头一看,是老榕树下,老榕浓荫匝地。同时,她已经看到一座石板桥。她知道,下边就是大姐所说的那条小溪。她用眼睛瞥了一下,溪岸是用赤土堆起来的,岸上种着树。她头一眼认出在菲律宾常见的木麻黄,没听大姐说过,这达种木麻黄。然后她猜想,一片片夹杂在里边的是相思树。它现在正开着毛绒绒的小黄花。于是她对老头说:“我要在这达停一停。”车本来就是停着的,她便下了车,又对老头说:“你可以在树荫下等我,我就在这附近走走。”
“人客饮茶呀!”榕树下有一个在户人在那达摆着一个摊子,招呼着她,笑容可掬的。那在户人一边用蒲扇轰着苍蝇,一边对一苇说:“杨梅是刚摘的,很甜,不酸。”
杨梅确实红得发紫,一苇感觉嘴里不再发干。她本是个贪吃零食水果的女孩,她想要是在家里就好了,消消毒,好好洗洗一定很好吃。但在这达不行,她没这种习惯,她友好地对那在户人摆摆手。
那在户人用眼睛抓住她不放:“很便宜的,我这是就着本儿卖,你是人客,尝尝鲜呀!”说着站了起来,抓两个要过来让她尝尝。
一苇忙不迭地摇手。
这回倒是老头给她解了围:“你没看人家是番客,她不敢吃你这东西。”
那在户人倒也不生气,看着一苇说:“哇,这是谁家的番客,长这么白,这么水。”
一苇只是笑笑,她对老头说:“我要上桥那边,再顺着小溪看看。”
老头说:“这路能走车,我拉着你去吧。”
一苇已经往前走了,又回头说:“这段我想走路,还想拍几张照片。”
老头想了想,索性拉着车,跟在她的后边走。
卖茶水的在户人,却又拦住了他:“我说拖车憨,你今天拉的是谁家的人客,番罗罗。”
老头甩给她一句话:“咱就赚她几个比索,她番罗罗不番罗罗,管她干什么?”
一苇在白花花的日头下走,但并不感到怎么热,有风,南风。这达的风是从海面上吹过来的,带着温润,带着凉爽,还有树荫一块块罩到她的头上来。路是赤土路,比村子里的可是好了好多,不脏,还红,是走路的人从小溪里带来了湿脚印。一苇便紧走了几步,跑上溪岸。她看到一道涓涓的细流,看到托着溪流的细细的溪沙。她脱掉鞋子,扒掉袜子,用手拎着,赤脚探着小路走下去。有硬沙粒,硌她的脚,叫她的几个脚趾都缩着,她不会走这种路。
有几个在下边洗衣服的在户仔在吃吃地笑。
一苇想跟她们说话,她们却又腼腆地把脸别开了。一苇也就自顾自地走到浅浅的水里,她感到脚底下有个活物在钻她,叫脚心痒痒的,吓得她把脚抬起来,一看什么也没有,另一只脚底也一样。倒了几回脚,她终于明白了,在她脚底下钻的是溪水,把她脚底下的沙掏走了,叫她的脚往下陷,这叫一苇感到很好玩。玩了一会儿,一抬头见那拉车的老头把车也拉到溪岸上来,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就走到干沙滩上,一屁股坐下,把两只白嫩的脚翘起来,晾一晾,又伸手拍拍脚底下的沙子。
那几个在户仔不再笑,都定定地看一苇那一双脚:有这么白净的脚,比手还嫩还白,瞧人家这是什么命!然后,她们就低下头去,默默洗衣服。
一苇觉得其实这些在户仔不跟她生分,就走近她们和她们打招呼:“嗯,小姐。”
几个在户仔脸蛋绯红了,但都友好地回头看她:“我们不是小姐,你才是小姐。”村子里的在户仔活到这么大,也没有人叫过她们小姐,只是听过去的戏里,有小姐、丫鬟。她们自认是苦命人,那怎么能配叫小姐呢?像你,连脚都那么白那么嫩,你是小姐命,你才是小姐。
一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便把话题转开了:“有个石头将军,你们知道他在哪达?我大姐告诉过我,这达,这条小溪上,有个石头将军。”
在户仔们都用被水浸成水红色的手,把散落下来的头发撩开:“你说的是哪个石头将军,是那个没有头壳的石头将军吗?”
一苇眼睛亮了亮:“是的,是的,是那个没有头壳的石头将军。”
几个在户仔噗一声笑了,她们往北一指:“你就顺着小溪走,拐过去就能看到,它半截埋在沙子里。”
一苇又问问她们:“怎么会没有头壳呢?”
一个在户仔挺泼辣:“他糟蹋人家在户仔,让人给逮住了。”
一苇知道他欺负村子里的在户仔,那是大姐告诉她的。村子里的一些在户仔,还没有出嫁,肚子就大起来了。这到底是谁干的呢?有一个有心的在户仔在那个人的身上别了一根带红线的针,第二天就找,结果发现那根针就别在石头将军的腰上。于是铁证如山,乡里人急了,就拿锄头,用锄头背一下就把石头将军的头壳给磕下来了。一苇明知故问:“谁逮住他的?”
另一个在户仔说:“有人拿针别在他腰上,还带一段红线,第二日,村里的就找到了他。”
一苇还问:“要是冤枉了呢?”反正他是个石头将军,有口难言。
乡村是固执的,乡村固守成见。在户仔认定就是他:“要不,针怎别在他身上,石头的,别人怎么栽脏?那定是他变成肉身,那在户仔才能把针别在那达,你说是不?”
一苇笑了:“那你们村子里的人也太狠了,把人家的头壳磕下来。”
在户仔却说:“谁叫他先占人家的便宜呢?”
一苇脱口说:“要我就不磕他,他肯定特别棒。”
在户仔们不好意思了,没应她的话。一苇就穿上鞋袜,往那边去找石头将军。她刚走,在户仔们就都痴痴地笑:这番仔婆,怎么那么傻?
二十几年前,大姐嫁给他不过两三个月,村子里回来了一个番客。他的老母有病,写信把他给叫了回来。老母就是要告诉他一句话,让他赶紧娶一个媳妇。番客为难了,他在外边已经相上一个了,而乡里的规矩是,找一个媳妇就得留在母亲的身旁侍候母亲,那才是孝子。他老母这么对他说:得赶紧找了,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得找一个媳妇来顾咱们家的香火了。这件事把番客给愁坏了,他去找朋友商量,有人给出主意,不行,让他去借一个,骗骗老太太。那时,大姐和他结婚两三个月,他就把她借给那番客,只是做做样子。哪知道老太太一眼就看上了,喜欢得不行,就给她戴戒指,立逼他们去办手续结婚。番客无奈,又去找朋友商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假戏真做。他很穷,番客答应给他一笔钱。那时刮了一场台风,他家那幢房子塌了一角,他得修那房子,就是那幢带蚝壳的土屋。她很委屈,但认定,真做也是假戏。她跟他只是用脚踏车把她接了过来,她跟番客却办了酒席。几个月后,她的肚子显出来了,他觉得没脸见人。那个中间人,也觉得自己做了缺德事了,拿刀剁掉一个手指头。而他就和那番客比,比来比去认定自己就差不是番客。他就出走了,他也要去番,可那时哪出得去?他想偷跑出去,结果,在国境线上,被打死了。她知道后就只是哭,还不能给老太太知道。不久,老太太寿终正寝。按原来约定的,番客得把她还给他,事情已经弄成这样,还也还不了,番客就把她带到外边去了。
一苇差一点儿撞在石头将军身上,石头将军没有头壳,这吓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