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番薯的村子突然变得空寂了,也许是一幢幢房屋把所有的人吸进去了,就像海绵那样。也许所有的人撂下碗箸,都扛锄挑着篮筐下地了。日光变得白花花的,它精巧有致地剪裁那些阴影,尤其专注的是剪裁那些乡村的屋角,它做得一丝不苟。然后把它们排列在一幢幢屋宅的旁侧,把原先脏乱的村子安置得洁净得很多。那些阴影吞噬了污水沟,砖头瓦块,碎碗片,飘散的稻草,一堆鸡屎或鸭屎,把它们统统藏匿在那片浓重的阴影中去了。而日光照耀着的地方,原来赤红的地面仿佛脱去一层色彩,变得明亮了,在不知不觉中,撑出了好些竹竿。那些乡里人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洗的,也不知又怎么都用袖筒、裤筒穿到竹竿上了,从一家一家挂到门口来了,并以村子里喜欢的大红大绿和无可奈何的黑和灰的色彩在造访乡村的风中招摇了。
一会儿,村子里的囝仔又出现了。但他们只是从墙头屋角突然闪现出他们的头壳,喊一声番仔婆,马上就又跑掉了。不过这会儿的“番仔婆”并没有含有太多的恶意,他们更多的是好奇心。
一苇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要是几年前,那是不行的。会有穿干部装的讲着闽南普通话的男女,走来盘问她,是从哪达来的,有没有证明什么的。这两年番客渐渐回来多了,他们不得不收起咄咄逼人的目光。一苇变得自由,她在村子里走着,选自己喜欢的镜头,该按快门就按快门。她拍屋角,上边还停着一只麻雀。她拍大门,有的下边的木头已经朽烂,豁了一个口儿。她还拍了日光下,一只鸡角在踏一只鸡母。突然她想起大姐,她这么照,她不会喜欢的。于是,她把取景框摆正,往后退,她拍了几幅房屋的全景照。一苇此行仅仅为了大姐。
一苇既然找到她要寻找的村子,她并不急,也不向人打听。她的脑子里早就有了一个村子的样子,尽管也有些变化,但还能认得出来,还是那样的村道,还有那棵老态龙钟坐在村口的老榕树,没有蔗铺(乡里人把榨糖的地方叫蔗铺)。但她找到了两个用青草石做的石滚子,她明白,就是用它们来破甘蔗,把甘蔗汁给辗出来。不过,她已经没法看到当年的情景,连原来的房子也不见了,连蔗铺边另一棵老榕树也不见了。她倒是向人打听知道是刮台风把它给推倒了,那么大的榕树,风怎么推得倒?它着了虫了。噢。
一苇最喜欢的是狗。她到乡里寻找的还有狗,大姐曾告诉过她,千万别招那些狗。还有如果有狗追过来,身子往下一蹲,就能把狗吓跑。不必怕狗叫,会咬人的狗不叫。一苇很自信,自以为是狗的朋友。但这一天,对她这位不速之客,最不友好的还是村子里的狗。刚刚有那一溜人蹲着吃饭,她向他们走过去,狗都装没看见,主人没吭声,它们也就没有必要叫。这会儿,一苇独自一个人,它们便出来抵挡了,它们呲着牙不让她靠近:番仔婆,绕开,别从这达过!一苇还是不怕狗:干嘛这么不客气呢?交个朋友嘛!她不怕,落落大方。奇怪,狗还真的就无奈何,一只只又从门洞里缩回去了。
一苇终于找到了那幢用蚝壳和土灰做墙的房屋。那房子的墙底下有一层是石头的,再往上,墙角儿是用砖垒起来的,墙壁中间填空的就是土灰和蚝壳,几十年风雨剥蚀,现在蚝壳全都历历在目。
一苇是从侧面看到这幢房屋的。好久好久她望着它,而后用自己细嫩白皙的手掌轻轻地触碰粗砺的墙壁。她仿佛听到一阵传统的乡间音乐,把那音乐揪断的是一阵爆裂的鞭爆声。她听到红色花轿从大门那边走进这幢赤土埔上的灰色的土屋。新娘子带着红盖头。但透过那红盖头,一苇能看清她,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是属于美貌贤淑的那种类型……又是狗的叫声,在小巷的一头,它从房屋的正面那边过来,不是一苇突然撞人,而是它绕过来发现了一苇,这阵狗的吠叫是什么意思呢?是想阻挡这位陌生的闯入者吗?这幢土屋,多少年了,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一苇成了它最不寻常的寻访者,也许这是重要的。一苇是和日光一块儿走进这个村子的。日光是金色的,一苇是红色的,金色已经在梦幻般感觉中消褪了,但是红装的妙龄女郎一苇却已经站在那苍老的土墙边。
一苇是不怕狗的,或者说一苇和狗是有缘的。她顺着狗的引导,走到那幢土屋的正面。大门是开着的,她没有找到那辆锈迹斑斑的脚踏车,却注意到停在屋门口的一辆三轮车,带一个车斗,这是专门用来拉客人的。带蚝壳的土屋,没有锈迹斑斑的……但也有一辆车,顺着这条思路,一个男人,一个如大姐描述过的那样的“打捕人”应该出现了。
生活故事很平淡。一个打捕人也就从那扇破旧的木门里走出来。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一苇,还又着意地回扫了一下,但他装作无意。他是一个做活的人,用不着什么都去关心。而且他是个老梆梆的人,对生活并没有什么欲望。一个在户仔,当然,她很漂亮,但这对他什么也不是。他走到车边,想推他的车走,不知怎么又犹豫了。
土屋是一苇寻找的土屋。车,也使一苇心抖颤一下。但人,不是一苇寻找的人。他太老了、太黑了、太丑了。生活有时是很别扭的,你在心里认定这不应该是,可他偏偏就是,就是一苇要找的那个人,那个叫拖车憨的人。而一苇,她性格本质也是一个较劲的人,一个和什么都要拧一拧的人。他就是,也不是,他不应该是。于是一苇显得旁若无人,面对那幢土屋,开始摆弄她的照相机。这是大姐的土屋,她应该给她带回去的就是这个。她想用这来实现她的嘱托。
老头的心像让谁揪了一下,一个番仔婆,怎么这样目埋没咱?你在拍我的土屋,也没有问我一声让不让,这我不跟你理会。我从大门里出来,你连回一下头也不,你的谱不小呢!但他是一个拖车的人,他见过世面,他该忍的时节能忍,没准儿这是一个贵人?他的心气又放平了,只是轻轻地咳一声。
一苇偏要跟他悠着来,装作没听见,咳就咳你的,你又没有跟我说话。她还选她的镜头,大门里边是天井,大门上边的墙头上竟然还摆着好几盆花。
老头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我说,咳咳,在户仔,你到底是谁家的人客?”
一苇眼睛仍然没有转过来:“谁家的也不是。”
老头一下给噎住了,缓了半天又接着说:“那你照这土屋干什么。土屋,又不是什么好屋。”
一苇仿佛在跟他叫人劲:“我喜欢。”
老头知道没法跟她谈下去,这么个谈法等于干噎。
老头沉住气,这人世间,姜是老的辣,哪有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斗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的呢?这么一想,他笑了:“在户仔你不是谁家的人客,你从哪达来?我猜对啦,你准是住在镇街上,住侨联吧。侨联离我们这村子也有几里地,有人送你来的?”
一苇不由想了想,他倒会猜,我是怎么来的呢?“我自己走着来的。”
老头又笑了:“照完了相又怎么回去呢?”
一苇没再往下想:“我自己走回去。”
老头还笑:“在户仔,你是个番客。没错吧?你是个小姐呢,我一看你细皮嫩肉的,看你那胳膊跟面粉捏的似的。你是秀嫩命的人噢!等一会,日头还毒,怎么好在日头下炸来炸去?一会儿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打笑面人,一苇这回看了看老头。一个挺狡猾的老头,难怪,当年大姐会受他的骗。我就是想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送我回侨联,你收多少比索?”
老头把烟掏出来,一边卷一边审视着一苇说:“你是番客呀,难得拉你一回,你就拿二元钱吧。我呢,一是等你照相,二是再送你去侨联。”
一苇听出来了,这老头悄悄地加了价了。不过,她不在意。既然找到了他,她总不能不跟他打交道。否则,她太过于草率了,回去怎么跟大姐交代?她自己无奈地一笑:“要是我包你的车呢?车费又怎么算?”
老头拿眼睛在一苇身上上下两个来回,他也看到那时乡里人无法接受的紧绷在屁股上的牛仔裤和那条只应该属于打捕人的拉链。还有衣角挽成的那个松松的扣儿,还有裸露的那截肚子,肚脐眼儿。女人噢,他的心里也发出一声呼啸。但他脸的皱纹是网状的,他要网她的是实实在在的比索(钱币,闽南话,外来语)。他试探着说:“那你就给五元钱怎么样?”
一苇根本不知道该给他多少:“那就照你说的。”
老头把含在嘴里的一口烟吐出去,他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还有呢,这是三轮车,不是烧柴油的,是烧糜(粥),是用脚骨蹬的,可是不跑长途的,我们就在这镇里附近跑跑,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个意思?”
一苇还在选她的景。她注意了摆在墙脚边上的三块石板摆成的石床:“这是睡觉用的?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起大姐说过这石床。
老头还要板上钉钉:“我说的意思你知道?”
一苇那张好看的脸不得不皱了一下,她不耐烦地冲老头点一下头。
老头这下靠在车上等了。
这时,又从木门里走出一个摔摔打打的老在户:“什么时节啦!还不走,在这达跟人家番仔婆磨嘴?”
老头下狠地把含在嘴里的烟吐掉:“在户人,懂个屁!”
一苇扫了一眼那女人,心里说:龙交龙,凤交凤,跛脚驴配破槽桶。这是天生的一对,这太好啦,她回去后,就可以说服大姐了。
老太婆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那么漂亮高贵的在户仔,一下哑了。她只是狠狠地剜了老头一眼,进屋去了。
老头又卷了一扒烟。她见一苇东一张西一张地拍,心想:这是个不拿比索当钱的主儿,是个大家闺秀呢!就是番罗罗,要不穿那样的裤子?今天的钱就是不挣白不挣。
老头想了想便又开口了:“在户仔,知道咱这达的规矩莫?包车,就是从早到晚,好辛苦噢。日罩头(中午),你得上菜馆吧?我们拉车的,日罩头可是吃主人家的。”
一苇越来越烦听他说话,又啰嗦又麻烦,对一苇来说,吃饭是非常非常麻烦的事:“我该怎么给你吃饭?”
老头把一截烟灰掸掉:“你就在菜馆里给我要一大碗卤面,就行了。五角钱外加半斤粮票。当然,你是个番客,不会有粮票,那就再给他外加二角钱。”
一苇吐出了一口长气:“还有什么?你最好一口气全都说了。”
老头听出来人家烦了,连连摆手:“就这些就这些。”
一苇有点儿哭笑不得:“好吧,你的话就此打住,什么也别说了……”
老头忙不迭地说:“没啦,没啦,全都说了。”他故作殷勤地拿那条搭在他肩头上的已经没有祖布色的毛巾去擦车斗里的座子。
一苇没好气地说:“我是说,你什么都别说了,我懒得听,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跟你计较这些。”
老头有些点头哈腰了:“你是好人呀,我就喜欢拉你这样的人客。拉一个高贵的人客,我们这种人也添光彩呢!”
一苇收好照相机。
老头看她的眼色:“走?”
一苇点点头。她坐到车斗里去,白木条座子,有点发黑了,但头顶上做了一个布篷子。这时,她发现,外边的日头确是很毒,而她却整个儿藏在这布篷里边,日光晒不着她。她挪挪屁股,凑合,坐这种车在镇街上、村道上走,倒是别有一番情调。
老头蹬起车走了两步,突然又定住:“噢,人客,咱这是上哪达?”
一苇愣了一下,上哪达?她也不知道她要上哪达,反正往前走是一条可以过车的村道。她应付着说:“就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吧。”
车摇晃着往前走了,老头不再说话,也不回头,他留给一苇一个后背。
一苇没注意,老头什么时候把那件脏兮兮的背心脱掉,裸露着他的整个脊背。她能看清他挺出来的肩胛骨,两个微微耸起的肩头,有时还能看清他的一溜脊青。当然,她首先看到了的是他满背的粗糙的老皮,那皮有些松动,带着褶子,还有覆盖在上边的被蚊子咬过留下的红点。有几片污垢,在白色的日光下,那些平滑的地方开始发亮,碎碎的闪闪烁烁,接着像起了一片痱子,然后有几粒互相碰着变大了往下一滑,滑出几道亮线,那就是河,污垢在固执地筑着岸。
二十几年前的一场雨下来了,洗掉那些污垢,那些红点,洗掉整层的老皮,显得很完整,不那么支离破碎,那筋骨肌肉都显出它的弹性和力量。它充满了她的眼睛,那是一片黄土地,深厚的黄土地,日头把它整片给晒红了。噢!是红土地,土地的色彩是鲜艳的。她知道它不是可以凭仗的岩石,它不是可以支撑的大树,它只是一片贫脊的土地。可她信赖这土地,信赖它的真实,它的忍耐,它的无言……一阵乡间音乐,鞭炮声,一顶红色的花轿……但是雨下着,雨洗掉它的色彩,洗掉它的图像,洗掉它的声音。只有脊背是真实的,她离他那么近,不是别人来给她抬花轿,而是他自己。噢,也没有花轿,而是那辆锈迹斑斑的脚踏车……
有块石头让车颠了一下,一苇又看清眼前那片老皮,肩头上搭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巾。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他:“刚刚从你屋出来的那个女人是谁?”
老头回了一下头,但他看不到一苇,他也不是要看一苇,只是习惯地回了一下头:“我的老在户,什么也没见过,也不会说话,一辈子吃番薯,粗人。”
一苇明知故问:“她是你什么?”
老头叹了一口气:“某,她是我的某,我是她的翁,我们是老翁某,歹命跟着歹命,一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