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图简单洗漱后返回屋内,王二婶把油灯点亮,给他倒了杯水,她找到簸箕,顺手做点针线活,说些家常话,山村寂静,偶尔有几声狗吠,王二婶问起干闺女的情况,洪图给她讲了宣传队被扣押,逼得绝食,争取自由的情况,王二婶十分惊奇地说:“你们吃官司了,这些当大官的伤天害理,也忍下这样的毒手。”洪图又讲了薛秀被迫去战区,至今无音讯,王二婶落了泪说:“我的干闺女,你命苦啊!”她忽然想起些什么,从衣柜里找出两封信来,对洪图说:“我差点忘了,你妹子从南京给我寄来两封信,我请村里识字的人看了,一封给我的,一封给你的,托我转交给你,队伍那么多,没法找到你,正好你来了,不用像没头苍蝇乱找了。”洪图接了那封信,严严实实,原封不动,他兴奋地拆开信件。
“洪哥:我已回到南京了,一切均好,父母特别高兴,说盼星星、盼月亮终算盼回来了。正像你告诉我的,家里已和小姑家来往了,我叔叔在镇江轮船码头上找了工作,也是小姑帮的忙,我去了镇江,见了小姑,她生了一个儿子,张三爷宠得不得了。我给小姑讲了你的情况,小姑落了泪,我又给她讲我俩的关系,将你的话也给她讲了,说小姑对她有大恩大德,不是母子,胜似母子,没有你小姑的话,你不会谈婚论嫁,小姑笑了,说你是傻孩子,她同意我俩的关系再向前一步,要我给你写信,让你早点回来,我俩的婚事,由她操办。又说:现在,震旦大学附中复课了,你该回来完成学业,你读书的学费,她早给你准备了,要你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洪哥,我是朝思暮想,盼望你早日归来。妹,秀,十月二日。”
洪图堕入深思的泥沼,雪姑和她侄女薛秀的情意太深厚了,如果平常年代,他会不眨一下眼马上动身返乡的,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占领大半个中国,我怎么能为了个人私情,跑到敌战区去成就美满姻缘。何况我是发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我现在的大事,就是要接上党的关系……
王二婶看洪图痴痴发呆的样子,不禁噗嗤笑了,点着他的额头说:“傻了吧,你妹子的肉麻话让你掉了魂了吧?”洪图笑了,回过神来应答:“没什么大事,就讲她回老家后的种种难处。”洪图叹了口气:“说到难处,我也有很多难处。”他讲自己虽留下,仍受歧视,这次日本人扫荡,竟被疏散下乡,到朋友家去,遇到情况与朋友失散,来到这里看望干娘,她说:“好啊,好啊,你就在这里住些时,这村子偏僻,鬼子汉奸不到这里来,很安全的。来了也不要紧,躲在地瓜窖里,没事的。”洪图千恩万谢,随手掏出八十元法币,交给她作为生活费,王二婶推辞了,但不坚持,收下了他交来的钱说:“管你几顿饭,干娘管得起,好吧,那我先给你保管着!”
洪图打了几个哈欠,王二婶说:“走了一天路,累了吧!早点睡。”她在炕上铺了两床被,中间空一大截,那条半新的拆洗了的蓝布被子给洪图用,她仍睡那床旧被,王二婶说:“我们这里都脱光了睡,既不脏被子,又暖和,你要习惯,就脱光了,睡个好觉吧!”洪图不习惯光身子睡觉,为了入乡随俗,弄脏了人家的被子,在王二婶的劝导下也就照此办理了,王二婶拿了个瓦盆放在屋中央说:“你要起夜,就用这个盆子,外面冷,冻着不好。”洪图在炕梢睡下,王二婶开始解衣,吹灭了灯,也上床睡了,洪图很累,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半夜里,洪图迷迷糊糊听着窸窸窣窣的解溲声,没太在意,又进入梦乡,忽然感到憋闷,鼻孔被堵了,呼吸不畅,他被憋醒了,他也没完全清醒,从沉沉的死睡中刚刚被憋醒过来,还是迷迷糊糊的,他本能地伸手推开窒息他鼻孔的东西,触到一只肥大的乳房,炕沿下站着一个全裸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的脸,两只肥大的乳房全堵住他的鼻孔,没等他转过神来,一只乳头就要塞入他口中,他慌忙扭头避开了,接着这个全裸的肉体抖抖瑟瑟地要钻进被子里来,洪图赶紧死命裹住被子,他清醒了,他胸口呼呼直跳,在他年幼无知时,他犯了大错,不伦之恋。时至今日,他已经长大了,而且是一个有志青年了,他不能再错了,只听颤抖战栗的声音,甚至有些生气的怨声:“你就不让我暖和,我快冻死了。”他仍无言地挣扎,压紧被子,终于一声叹息,离开了床沿。
慢慢到了天明,王二婶悄悄起床,烧好水,打了荷包蛋,送到床前,推醒洪图说:“懒虫,你该起床了。”洪图睁开眼睛,看见王二婶梳洗整齐,容光焕发,他打了哈欠,被她强扶起来,递过他的衣裳,就端来香喷喷的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笑嘻嘻地说:“乖乖,趁热吃”。洪图想起来漱洗,她不让,拿起筷子就把一只荷包蛋喂入他口中。什么都已过去,好像没有昨夜那场尴尬的事一样。
正说得热闹,从外面闯进来一个人,竟是郑伦,他高兴地叫道:“洪图,你让我好找,一路找过来,听说有个同志在村子住下了,这就找到你。”洪图赶忙介绍:“这是薛秀的干娘,去年扫荡时,来过这个村子。干娘可好了,黄狗子便衣搜查,多亏了干娘把我藏在地瓜窖里,躲过了劫难。”郑伦说:“大娘,谢谢你救了他,找不到人,我可急死了。”王二婶要找燎壶烧开水,泡茶待客,郑伦止住,说:“大娘,你不用忙,我和洪图一起走,家里人听说他走散了,正在着急,我们得快回邵疃。”
王二婶很失望,她本想洪图多住些时,想不到马上要走,她一脸失落地送他俩离去,在村口,她扯住洪图说:“一定要回来看望我,别让我惦记,干闺女有消息,快告诉我。”
洪图有些发冷,想着昨晚上出汗打被子,可能受了凉,也许是汉奸谍报队追得吓出了病,没住两天,他就发烧病倒了。
尽管病了,洪图仍这样思想,就他们两个人,单独在外,正是脱离反动的111师的好机会,他和郑伦商量,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如他愿意,可以一起去找八路军,否则,他熟悉道路,由他陪伴洪图,或请个托底的人护送洪图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郑伦说:“你先养病,病好了,我送你过去。”
本是郑伦的好意,专门从家里捉了只老母鸡,熬了汤,准备给洪图好好补一下,哪知虚不受补,洪图病情加重,发了高烧,郑伦又请了老中医,号脉察看之后,沮丧地说:“脉乱了,你做个准备吧!”郑伦吓得说不出话来。
洪图昏迷了,嘴里喃喃有词,郑伦听不清楚,仿佛说“徐惊百”,又好像说“保尔,柯察金”。
(三)
洪图昏迷了两宿两夜,那天早晨,他退烧了,睁开眼睛,不像是在郑伦家里,像是他在石场原来住的房子里,模模糊糊见一人影俯身喊他,他以为是郑伦,他镇静一会,才认出是孟白,她没戴军帽。头发没梳理,额前的碎发轻轻地掠过他的脸,她高兴地说:“小洪,你醒了,你快把我急死了。”洪图试着想挣扎坐起,孟白给他披件衣裳,扶他坐好了,她端来开水让他喝,又端来白粥,他颤抖着拿起调羹,够不到嘴,孟白一把夺去,一匙一匙地给他喂入口中,他要下床解手,孟白扶他去了厕所,帮他解开裤子的纽扣,背过身子去说:“你尿吧,我不看你。”
事后得知,他在郑伦家昏迷了两天,郑伦做主,请了几个人抬了担架,返回师部,怎么说:队伍上有医官,有西药,还有治愈希望,比干等着病死好,这时,敌情已缓和,一度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的111师已返回原防、甲子山区。这样一来,洪图前往八路军找党的打算就落空了。
孟白给他讲:一抬回石场,郑伦就去干三队大叫其苦,说他实在没力气看护你了,再三哀求我,说我过去护理过周丕炎,有经验,务必求我告几天假照顾你,又说大家都是义勇宣传队的,共过患难,今日洪图有难,你得伸手救他,孟白说:“我不想护理你,我对你一直有意见,你知道吗?”洪图忙问什么意见?她说:“你到我家去借鞋,冒充是我的男朋友,你什么时候做过我的男朋友?这倒罢了,我发现你穿的鞋是我的手工,我问了你,你说是一个秘密,不道谢也罢,还当面撒谎骗人,你这种人可交吗?”洪图连忙认错说:“对不起,我玩了小聪明,伤了你,请你原谅!”孟白说:“我看在多年宣传队共事的分上,接受郑伦的要求,专门来护理你的病。”
孟白说:“我护理你两天两宿,高医官来给你看病,给你打了退烧针,又给你一些药片子,这可难办了,你不张嘴,硬扒开嘴,你不咽进去,我忽然想起夏红英讲过,那次薛秀醉酒,灌不进姜汤,是她嘴对嘴喂进去的,我不妨试试,我含了药喂你,也真怪,嘴唇一碰,你的嘴就张开了,顺顺当当喂了进去,看来你是个天生的色狼,喜欢女人的吻。”洪图不禁笑出声,连连道歉,孟白斜睥一眼说:“谁叫你是我的男朋友呢?尽管人家仅仅为了借鞋,说了假话,我也得认了,跟不是朋友的朋友接了吻。”
孟白说:“我什么都管了,大小便我都管了,你回来那个脏啊,闻着一身汗味,我也顾不了许多,烧了一大锅水,给你擦身子,给你脱上衣,不费什么事,前胸后背都擦了,那两天多冷呀,专门烧了一盆炭火,我给你脱下衣,用了些蛮劲,啊呀,惨不忍睹!一股呛人的气味,不是尿骚味,是腥骚味,我是姑娘家,得有多厚的脸皮才给你擦洗干净,你的这些衣裳都用开水烫了,浆洗干净了,你那条短裤真够呛,板结的邦邦硬,像糨糊干了的样子,一个个水印子,一圈又一圈,唉,我也搞不明白,一句话,做了夫妻也未必干的事,我也干了,实际上连男朋友都不是。”洪图只好再三道歉。
在孟白的精心护理下,洪图终于病愈了,孟白说:“你好了,我回队去了!”洪图向她再三致谢:“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记住的。”孟白说:“你不用谢,以后对我说实话,不要骗我就行了。”这时,孟白一身戎装,精神焕发,过去,洪图总认为她长相平平,没有感觉,现在,却感到她有内在的美,很有吸引力。但,他不敢再深入一步,做她的男朋友,因为他已经把爱心交给了许雪华,他对夏红英作过保证。他不能像他对薛秀那样,三心二意,似乎是爱,其实不是爱,是乡情、亲情。害得薛秀还在她姑母、张二姨娘的支持下,对他存在不可能实现的幻想。
张苏平也来看望过洪图,洪图讲了他一度想借机逃走,要不是病,他不会回师的。张苏平不赞成他的想法,说:“我们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现在常师长的病情有好转,他的病好了,不会对111师走向反动坐视不理,万一有什么行动,我们都走了,他依靠谁?”洪图又讲了这一段养病,多亏了孟白的护理,否则,也不会痊愈得这么快,恢复的那么好。张苏平说:“我看出来了,孟白对你的护理是尽心尽力的,看来这不单单是同事一段的感情回报,我敢断言,她对你有意思了。”洪图连连摆手,说:“我算害怕了,一个薛秀,把我纠缠得欲罢不能,那还不是听了周丕炎的话,要我利用这一恋爱关系,做些工作,结果是……”张苏平插话:“你光想你自己感情的负担,你想了没有,薛秀为争取宣传队释放所起的作用,据我所知,你所以留下,是她利用亡夫周大头的关系,说动参谋处很多人为你说了好话,否则,你是留不下的。”他又说:“像我们这些人,为了开展工作,必要的恋爱关系,婚姻关系,往往起了掩护自己的重要作用。我的意见:你和孟白的关系未尝不可有所发展,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弄不好,要起反作用的。”他回想周丕炎给他讲过的假夫妻的故事,不得不点头同意。
从此,洪图和孟白来往密切,每天晚饭后,南门外会合,到沙河边茂密的树林里散步,天黑后,双方还串门,洪图到孟白住处多些,前院的西厢房里,油灯久久不灭,不时传来亲昵的笑声。
孟白告诉洪图:她家是小地主,有一百多亩地,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在沭阳中学读书,没读完初中就参军了,洪图对她敢于与家庭作斗争跑出来参军很欣赏,对许雪华敢于冲破家庭束缚,但又未能如愿而惋惜,孟白讲:“我的父母并不反对我参军,主要反对的是我大姐,她也不反对我参军,而是反对我参加国民党军队,要参加八路军、新四军,我哥哥投奔延安,得到我大姐的赞助,我要投奔延安,同样会得到她的赞助。”洪图为之惊讶,想不到她大姐的思想这样进步,孟白说:“我大姐不是一般人物,她在上海读书时就思想左倾,她的丈夫同样思想左倾,1933年,她与丈夫一起返回苏北,就在你家乡镇江被捕,她的丈夫在镇江南门外枪毙的,她因怀孕没有被杀,坐了好几年牢,经营救才释放出来,你说:她能同意我参加国民党军队,尽管东北军有别于国民党中央军,但仍在国民党控制之下,我的父母很开明,抗战前,那些被政府通缉的流亡学生,经常通过我大姐的关系在我家躲风,我家住地僻远,比较安全。”洪图听了,不禁肃然起敬,想不到她生长在这样一个进步家庭里,政治上是可靠的,他俩不仅在感情上贴近,更重要的是政治上拉近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