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2年2月5日,日军12军12个大队出动扫荡临朐、博山以南地区,处于鲁中腹心的鲁苏战区总部不能像以往那样安逸度日了,不得不向东转移。2月8日,于总部被包围于台(儿庄)潍(县)路北园河一带,于学忠率骑兵连突围而出,总部机关仍拥挤在小村子里,直等半夜,篝火四起,仍停止不前。这时,关押在于总部监狱里的万毅,被特务4连押着一起转移,万毅说通4连连长金万普带他去见于总部王静轩参谋长,王静轩曾任东北讲武堂第2总队长,与万毅有师生之谊。见面后倒也客气,万毅说:“老师,老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王静轩说:“现在等情报。”万毅说:“不能再等了,乘天黑冲过去,偌长的一条台潍路,鬼子不会挤满的。”万毅建议,贴着停沟,奔小窑方向穿过去,其理由是:这一带是万仙会的地盘,大汉奸于经武住在小窑,鬼子不会去,万仙会力量有限,大队人马通过不会怎么的。王静轩心动了,但担心没有向导,万毅自报奋勇:“这带地形我熟悉,如信任,我跟前卫连带路。”王静轩接受这一建议,乘着黑夜,万毅率领4连,引导于总部突出重围,越过台潍路后,总部机关继续南下,进入111师防地,日照、莒县交界的甲子山区。于总部后方,由特务团2营掩护,进驻于家半台一带,万毅亦在其中。
日军跟踪追击于总部,分东西两路奔袭驻在甲子山区的111师师部。正逢旧历壬午新年,人们仍沉浸在节日喜庆的气氛中。2月18日(正月初四),一场大雪覆盖着一座座山头,一条条沟壑,一个个村庄,前一个晚上,师参谋处已得到情报,日莒公路各据点日军增兵,333旅旅长亲下手令:“谨防敌袭”。不料此公文墨有限,将“谨防敌袭”,误写成“谨防敌操,”一时传为笑谈。偏偏一股日军就穿过333旅防地,远程奔袭111师师部。由于“二一七”反动政变后,修了许多碉堡,如此天寒地冻,都躲在碉堡里取暖避寒,没有认真警戒,只听到雪地上沙沙行进的脚步声,哨兵钻出碉堡大声呼喊,漫天大雪飞舞,凛冽北风劲吹,什么回音也没有,甚至山间走过的杂乱脚印也湮灭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重要的情报竟没有报告,整个甲子山仍在漫天大雪中安然昏睡。
日军直插至桂山脚下的忠烈祠,这是为全师抗战牺牲的烈士修建的。夜色茫茫,日军远程奔袭,忍饥挨冻,疲惫不堪,忠烈祠距离师部驻地纸坊数里之遥,日军在此集结,准备拂晓时向师部发起攻击。休息时,点火取暖,这就惊动了师工兵营的巡逻哨兵,双方交火,日军乘势向纸坊村发起攻击,纸坊西门外的炮楼被日军攻占。
陶景奎慌慌张张跑到常恩多住处,报告日军袭击师部,常师长当机立断,立即由东圩子门突围,在刘家东山集结部队,掩护刚进入甲子山区于总部转移,常师长坐上担架,没听陶景奎向北突围的错误建议,指挥部队向南转移,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另一股日军尚未完成包围圈,111师主力已安全跳出,如按陶景奎的意见,北边都是顽杂武装,比较安全,正好进入日军合围的圈子里。日军指挥官摸透陶景奎的反共本性,不愿意与八路军打交道。在北边设了埋伏,等候他的大驾光临。
与此同时,一股日军袭击于总部留在日莒公路以北的部队,主要是于家风台的特务团二营,天刚拂晓,枪声四起,部队失去指挥,一片慌乱。特务团长米镇西吓得筛糠,大衣丢了,帽子歪着,两个勤务兵架着,骑不上马。万毅跟小部队突围,登上驼儿山,部队打散了,米镇西没了主意。万毅这时成了临时指挥官,要他们派出部队控制制高点,放出警戒,帮米镇西收拢部队,成班成排地重新组织起来,从早忙到晚,除4连连长金万普带少数人临阵脱逃外,所有官士兵夫全部收拢归队,恢复了战斗力,特务团上下都对万毅赞不绝口。
东北军111师主力进入抗日民主根据地,师部驻坪上,这时扫荡风声仍紧,又向南挪动,八路军、抗日民主政府不念旧恶,以热情友好的态度接待这支部队,掉队士兵,连人带枪送了回来,照样供应粮草,给以种种方便,还敲锣打鼓给部队送来大肥猪,慰劳友军。这些好意并没感动陶景奎,他竟以怨报德,下令部队不得与八路来往,违则严惩。送回的掉队士兵,竟诬蔑他们通匪,要绳之以军法。特别荒谬的是造谣慰问猪肉有毒,硬是让馋涎欲滴的连队全部埋入土中,更荒谬是师政治部抓了什么八路奸细,持枪行刺长官,三令五申,要对八路军提高警惕,严加防范。
敌情渐渐缓和,111师主力掩护于总部返回原防地,仍然蜷缩在碉堡群里反共反人民。常师长没与师部同行,他与少数警卫小分队,到了南、北全子头,经过高家柳沟、潘店子返回师部纸坊。高家柳沟驻665团,潘店子驻333旅部和666团,一路上看到不少辱骂八路军为“奸匪”的大字标语,他气愤地说:“光打,就够丢脸的,还写在墙上,真是岂有此理!”要随从人员转告参谋处:“赶快擦掉。”路过潘店子,333旅旅长刘晋武、666团团长关靖寰等人都在村口迎接,常师长没有到旅部歇脚,在村口听刘晋武报告“反扫荡”情况,刘晋武因日军穿过333旅防地奔袭师部,严重失职,担心常师长一怒之下,撤了他的职,关靖寰同样胆战心惊,常师长没有责备他们,仅是叮嘱他们接受教训。为此,他曾对新闻室的宋景龙说:“由于我的错,已经误过大事,这一次,还是归罪我的病,修碉堡从来是对付中国人的,打鬼子,还用修碉堡?蹲碉堡、兵蹲熊了。”他又发现陶景奎要枪毙师骑兵连的掉队士兵,说什么“投降八路,”常恩多立时批评制止,救了许多掉队士兵的性命。
部队慢慢安顿下来,于总部驻一溜彩的几个村庄,与111师师部纸坊不过数里之遥。这天,鲁苏战区总司令于学忠,在总部政务处长郭维城陪同下看望卧病在床的常师长,略事寒暄后常恩多就打听张学良的消息,话未讲完,热泪横流,受过张家两代父子深恩的于学忠也流下了眼泪。于学忠说:“我深知你的一切,我们永远是一致的,你放心吧!”常恩多说:“我一定要为张汉公的八大主张奋斗到底。”讲到“九二二”锄奸,于学忠说:“我的处置,我觉得对不起你。”告别时,常恩多请郭维城经常来谈谈,他们是老相识,早在西安事变前就情投意合,“九二二”锄奸,他作为总部大员之一来师调查,私下交谈中,已经对111师未来走向有了一致意见。
关押在日莒公路以北于总部后方的万毅也有了变化,特务团上下对万毅客气起来,一些当兵的也愿意凑到跟前说说话,伙食也好了,白天还可以到房子外走走,米镇西团长还给他一支短枪自卫,他从甲子山区于总部出差回来,对万毅说:“于总司令讲了,万毅这带地形熟,有作战经验,有情况要多和万毅研究。”又说:“于总司令又讲了,什么共产党,我看不像。”
(二)
日军于2月18日拂晓突然袭击111师师部,住在石场的洪图、郑伦仍在睡梦中,纸坊交火的枪声惊醒了他们,赶快起床,卷起棉被,匆忙冲出西圩子门,大雪停了,仅有零星的雪花,扑面的寒风,白茫茫的一片原野。守御石场东门的伤兵已经退下来,在泥泞的雪地上,留下血迹斑斑。东门外部队正在集结,看到常师长坐在担架上,陶景奎在一旁说什么,常师长频频挥手,说些什么,早被吼叫的北风卷走了,什么也听不见。
111师主力进入抗日根据地,师部驻坪上,这是个较大的集镇,师政治部驻在坪上街上,有些铺子还开门营业,洪图、郑伦与少校秘书王雨田住在一起,王雨田住房内,他两人在堂屋打地铺。大家行军疲劳,在堂屋里闲坐聊天,文书上士对墙上挂的一杆土炮有兴趣,取下来摆弄,他问房东:“这有啥用?”房东说:“打兔子的。”说话间土炮走火,砰的一声,一团火球从伏案看书的郑伦背后冲出,吓了郑伦一大跳,他要洪图看看受伤了没有?就这样一件事,少校秘书王雨田造谣说:“土八路行刺长官。”师参谋长立时通报全师,加强对奸匪警戒,郑伦头脑简单,对这一通报嗤之以鼻,对一些人讲了事实真相,这可惹恼了王雨田,他竟借敌情紧张为名,疏散洪图与郑伦,以保护他所制造的谎言不被拆穿,郑伦对洪图说:“到我家邵疃住几天吧!”邵疃在甲子山东,日莒公路南侧,离日伪据点虽近,但比较安全,洪图同意,收拾行装后就向邵疃进发。
大概走了一多半路程。在一个村子休息,忽见有人跑动,说汉奸谍报队进村了,洪图与郑伦立时由小胡同逃出,一阵枪响,两人跑散,洪图飞跃过一堵泥墙,由猪圈后逃出村子,沿僻静小路翻过黄土岭,来到一个村庄,似曾相识,仔细一看,就是去年反扫荡时与薛秀拜干娘的阎庄,找到村东头,认出那个院子,正待敲门,迎面走来了个头扎蓝布巾的女人,腰夹木盆,里面有几件刚在河沟洗净的衣衫,她把洪图端详一番,立时绽开笑容说:“这不是小洪吗?怎么今天有心来看我?”洪图留神一看,正是王二婶,马上喊:“干娘。”致礼问候,王二婶打开门,招呼洪图进去,突然拉洪图到后院,揭开地瓜窖盖板说:“快进去,村口有黄狗子便衣。”洪图赶快钻进去,王二婶把盖板合上,叮咛他不要出声,不一会儿,街上人声嘈杂,有人喊:“刚跑进村子的当兵的哪去了?”洪图蜷缩一团,又冷又饿,不知多久,王二婶揭开盖板说:“没事了,你出来吧!”领他进屋,忙说:“你可把干娘想死了,你妹子来过两次,每次我都问到她,你哥哥怎么不来?你吓着了没有?”边说边把洪图摁到小炕上坐好,取来一条白布巾说:“你吃饭没有?怎么一头汗,一身泥,让干娘给你揩揩。”洪图从挎包里掏出手巾说:“干娘,谢谢你啊!你不用忙,我自己来。”洪图这时才想到没吃午饭,日头偏西,腹中空空,饥肠辘辘,说:“干娘,不好意思,午饭没吃,好饿呢!”王二婶立时忙活起来,她去村头菜园里拔了一些菜,掀起缸盖,挖了半瓢面粉,说:“还有过年剩下的面粉,你难得来,我给你烙两张油饼怎么样?”洪图说:“庄稼人有点细粮不容易,还是留着吧,有现成的煎饼就行了。”王二婶说:“你妹子来,我都给她做好吃的,你难得来家了,我也得给你做好吃的。”她要洪图和面,她又到院子里抓鸡宰了,洪图不会和面,面都沾了手,王二婶把盆子抢过来自己和面,笑话洪图:“空长个俏样儿,不会和面,看你这架势,就那么四两面,全沾在你手上了。”王二婶在盆子里揉面,她圆滚滚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上身有节奏地一扑一仰,鬓前的碎发不时地拂过她的面颊,盘梳的发髻微微摆动,她的头发仍是乌黑的,眉毛细长,两眼灵活,皮肤青白,眼间有些鱼尾纹,她大衫里没穿内衣,胸脯在大幅度地颤动,洪图想:她有这样的身材、姿容,年轻时可能是一个标致的女人,王二婶一扭头,看见他呆呆的样子,用手在和面碗里沾了一下水向他一弹指:“你看啥?也不嫌丑样儿眯了眼。”她把面团翻了个过儿,又揉了一番,面和好了,她烙好饼,炒了两个菜,就给他端来了,洪图饿了,正要动筷子,却被王二婶拦住,她给他放了一只小酒杯,斟上乡里酿制的米酒说:“难得你来,咱娘俩喝一杯!”洪图说:“干娘,我不会喝酒,喝一点就红脸。”王二婶说:“忒金贵,不会喝酒,你看我。”一仰脖子,喝下了,洪图不好意思,只得陪着喝一杯,她又斟上,一仰脖子,顺的一声又干了,洪图想拦又拦不住,只好又陪一杯,脸上马上发烧,王二婶说:“没事的,今天是我守寡八年来最高兴的一天,死了丈夫,孤苦一人,你不知道当寡妇的难处,这么多年我咋熬过来的,苦啊!”她又举起杯子与洪图碰了杯说:“喝完这杯,你就吃饭。”王二婶夹给他一块油饼,夹来一些菜,洪图早饿了,马上吃开了,王二婶坐在他对面,眼珠儿一动不动,看着洪图涨红了脸,洪图抬头看见,不好意思,就说:“干娘,你咋不吃饭。”王二婶说:“我不饿,你吃罢!”又说:“小洪,你真好看,喝了点酒,添了红云,更好看,你的脸蛋儿好嫩呢?”洪图羞得低下了头。
这顿饭吃完,天大黑了,点上油灯,王二婶收拾盘儿碗儿,到灶房里洗去,洪图要跟去帮忙,王二婶不让,要他在炕头休息,灶房里稀里哗啦的洗碗声,一会儿又是窸窸窣窣的用水声,王二婶出来,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头发梳理了,身子好像也擦洗了,显得清新许多,她说:“灶房里我给你打好水,你洗洗吧,我知道你和干闺女一样爱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