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图很后悔,他去孟家小庄没见到孟白的父母和大姐,那天夜深了都睡下了,没见到她的亲人,孟白说她的嫂子见到你了,她给我来信讲了,你却想瞒住我,太不像话了,洪图问:“你嫂子对我什么评价?”孟白说:“她讲了对你的印象,赞扬了我的莫须有的选择,具体讲什么,不能告诉你,说了你会骄傲的。”
孟白不愧是乡间长大的姑娘,对于各种树木、花草、昆虫都很熟悉,常常蹲在树下,拔出一株小草,采了一朵野花,告诉洪图这些花草的名称,有何用处,怎样辨认,而洪图却一无所知,默默听取她的讲解,有次孟白显得不自在,洪图问她怎么了,她说:“水喝多了,想小解。”她急匆匆地钻入草丛,蹲下去,吆喝道:“小洪,不许偷看!”
徐泽生从665团捎来口信,说他们那里来了照相师傅,如有兴趣可去那里拍照玩玩,洪图给孟白一讲,她说:“我家里有信来,要我们的照相,关心我和你这位莫须有的朋友的发展情况,你帮我骗骗我的爸妈吧,合拍一张照片怎样?”洪图有些顾忌,孟白早涨红了脸,生气地说:“不愿意就算了。”洪图赶忙表白:“我担心影响你……”孟白说:“假的,怕什么!”他两人结伴而行,665团驻柳沟,有一日行程,当天无法返回,如骑马则当日可回,洪图到骑兵连借了两匹马,有一段路上有土匪出没,带了支七九马枪,作防身之用。
两人踩蹬上马,一路西行,孟白骑术一流,常跑出去很远,再停下来等候洪图赶上来,洪图不愿承认骑术一般,却埋怨乘马跑不快,累他掉了队,不到晌午,两人跑到柳沟,找到徐泽生,他引他俩去了照相馆,他们各自拍了一张半身相片,又拍合照,洪图有意保持距离,照相师傅则要他们靠紧、亲热些,洪图板着脸孔,一脸的无奈,孟白掐了他说:“你自然些好不?真的强扭的瓜不甜。”洪图不敢不听,他欠她的情太多了,他绽开笑容,向她贴紧些,留下两人伉俪的合影。
他俩本想拍完相就返回的,不料风声传到张绍骞团长那里,他立时派勤务兵来请,洪图让孟白牵马等候,他自己先去见张团长,路上遇见团政训员曹国奇,他和洪图一起在潍阴报考义勇宣传队被录取的,他入队后走了师政治部的门子,当了团政训员,曹国奇埋怨洪图不够朋友,到团里不登门,洪图表示歉意,曹国奇说:“见了团座,别忘了给老朋友美言几句。”洪图说:“人微言轻,你别抬举我了。”客气一番后到了团部,张团长在门口候着,他赶快上前行礼问好,张团长说:“有人报信说你来了,很久没见,想得慌,上次你走,多有怠慢,我一直不安,你一个人来的吗?”洪图说:“还有干三队的孟教官,我们是奔照相馆来的。”张团长说:“是宣传队的女队员吧,快请来!”洪图说:“我们骑马来的,她正牵两匹马溜着,离不开。”张团长喊来勤务兵吩咐:“快请孟教官,她带着的两匹马给送到马号去,让他们喂好,一个女同志哪能照料两匹牲口。”孟白来到团部,张团长要他刚由四川万县留守处来到山东的太太出来接待,寒暄几句后,在665团唱京戏的班主带着旦角外号“大眼”的前来拜望,张团长说:“你们今晚别走了,在这里看京戏吧!”洪图一面致谢,一面强调回去有事,今晚得回去。旦角“大眼”嗲声嗲气地说:“你这官长给点面子么,我们今晚演全本《玉堂春》,你和太太一起赏光,好么?”洪图正待解释他和孟白的关系,孟白抢先说:“对不起,真的有事,改日一定捧场。”
张团长设家宴招待,饭后,他让太太陪孟白闲坐喝茶,他引洪图到里屋谈话,首先打听常师长病情,洪图说:“病情在好转,估计秋天可能病愈。”他叹息一声:“现在111师像个什么样子,不打鬼子,成天打八路,三天两头派部队到八路地区抢粮,抢得老百姓哭天喊地,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谈到原中校团附管松涛,他说:“扣万旅长,他想不开跑了,我们没有害他的意思,他不该跑,跑到刘大麻子那里,拉起一支队伍,在海州一带活动,名义上是57军独立旅,实际上就是八路军,现在我最怕的就是刘麻子、管麻子。”洪图知道:刘大麻子就是112师672团团长刘杰,他在“九二二”锄奸时投奔111师,同来的还有667团的两个步兵连,“二一七”反动政变后,离开111师自成局面,发展很快,张绍骞对此感到恐慌是可以理解的,洪图不敢深谈,仅表示:“应把希望寄托在常师长身上,现在处境困难,就要坚持,坚持到常师长病好了,他会有主意扭转大局的。”
谈到下午三时许,洪图和孟白向张团长辞别,勤务兵带来两匹喝饱喂足的马,出村子后两人踏蹬上马,慢行一段,孟白说:“你去张团长那里不久,一个勤务兵来找我,喊我洪太太,在张团长家,旦角‘大眼’也把我看成你的太太,真叫人难为情。”洪图说:“当太太是迟早的事,当不当我的太太也是迟早的事,你何必太介意。”孟白说:“你美的吧,我才不当你的太太呢!”洪图说:“不当太太,当情人怎么样?”孟白骂道:“小洪,你混蛋!”
洪图嫌他的坐骑跑得慢,孟白就把自己的坐骑换给他,换坐骑时,孟白打了他一拳,说:“我让你瞎说!”洪图上马后,立时策鞭奔驰,把孟白坐骑拉下了,洪图甚为得意,他按辔缓行,准备等孟白坐骑赶上,好夸赞他的骑术,不料在一片柞树林转弯处,山坡上打来两枪,他的马一惊,马失前蹄,洪图从马上直栽下来,没待爬起,惊马飞般地跑掉了,说时迟,那时快,孟白的坐骑赶到,她飞快下马,很快出枪伏在路边沟沿上,举枪还击,弹落点恰到好处,只听山坡上人影晃动,有人中枪,停止射击,借此间隙,孟白伸手把洪图拉上马,自己也飞身上马坐稳,让洪图抱住她的腰,一扬鞭,她的坐骑飞般地穿过沙河套,转到开阔地,纵马飞驰,叮咛洪图抱紧她,不要掉下来,终于脱离危险区,她按辔放慢速度,洪图跑掉了的那匹马竟追了上来。
喘息稍定,孟白安慰洪图说:“吓着了吧,我看你小脸儿都青了。”洪图不好意思说:“还想显显一流骑术呢,枪一响,竟唱了落马湖。”两人都放声大笑,孟白让洪图骑回他的马,他不愿下来,仍倚在她背上,双手环抱她的腰肢说:“这里舒服、安全,不下马了。”孟白也没强求,两人就这样走了一段路,孟白说:“你书生气太重,不像我乡下丫头泼辣、胆大!”又问:“要是夏红英、薛秀遇到这种情况,她们能救你吗?”洪图说:“她俩还救我,不尿裤子也差不多!”孟白得意地笑了起来。
洪图重新回到他的坐骑上,两人并辔而行,孟白问他和张团长谈了些什么,洪图给她谈了,孟白说:“他的态度有代表性,反共摩擦没有出路,你说得对,应把希望寄托在常师长身上。”洪图问孟白和张团长太太谈了些什么,孟白说:“主要谈了四川万县57军留守处的一些情况,大后方物价飞涨,前方汇去的饷银,根本养活不了家小,经常典当度日,苦不堪言。”洪图说:“他太太名声不好,在留守处,耐不得寂寞,和勤务兵上了床,留守处主任得知后,关了勤务兵禁闭,那勤务兵怀恨在心,差点出了命案。”孟白说:“表面上看,人还是很老实的,说话慢腾腾的。”
洪图放马快跑一阵,又慢跑一阵,孟白问他:“你和薛秀是老乡,她回家了,你想不想回去?”洪图说:“薛秀是想和我一起回老家的,她有一个姑姑嫁到镇江,和我家住一个院子,她姑姑名薛雪姑,对我可好了,说我高中没念完,太可惜,愿意出资供我完成学业,我一度想和薛秀一起去看望她的姑姑,我的恩人。”孟白又问:“你过去是不是有做文学家的梦?”洪图点头同意,又讲到在沭阳参加沭阳中学文艺座谈会的情况,洪图说那个戴黑边眼镜的老师驳了他的面子,问我:“写伤兵要不要先负伤?写妓女要不要先卖笑?”弄得我张口结舌。孟白说:“你讲的是我们班上的老师,他是个好人,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没有亲身实践是写不好的,这是你的经验之谈。”洪图喜笑颜开说:“孟白,你是我的知音。”孟白继续说:“我读过你登在《战报》上的短篇小说《闺怨》写得太好了,我还记得有这样一段:
芳子泪汪汪地说:“可惜你还是个孩子,要不,我愿意……”完田急切地说:“不,我不是孩子,我是男人。”芳子摸摸他仍有茸毛的嘴巴和没长喉结的颈项。
“这篇真写绝了,你如没有畸恋的经历,能把大年女人的不幸写得那么生动感人?”这像戳了洪图的伤口,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亏你记得这么多,我写的小说,很多我都忘记了,你真是我的忠实读者,要声明一点,我没有畸恋的经历。”孟白抓住不放,仍坚持:“你是欲盖弥彰,你肯定有畸恋的经历,你的文艺理论正是在这一基础总结出来的。”洪图说:“你好厉害啊,我一下中了你的圈套,被你钉死在十字架上,你还看过我什么作品,可以判断我有通奸、乱伦的经历?”孟白说:“你才知道我的厉害,将来有得苦头吃,迄今我只有你的畸恋经历的判断,你讲的那些,现在还没有,也许将来有?”洪图说急眼了,突然反击:“将来我还会有与孟白热恋、通奸的经历。”孟白红了脸,大骂洪图不是东西:“明明自己输理,还要耍赖。”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暮霭四合,他们并骑回到石场村。
这天,孟白告诉洪图:“丁庸回来了。”丁庸原来是宣传队的队员,“九二二”锄奸前撤走了。洪图问孟白:“她现在哪里?”孟白说:“就是我俩由665团照相后回来那一天晚上,陶景奎让勤务兵把她送到干三队,和我一样,教官。”洪图很纳闷,丁庸回来干什么?当天,丁庸就来看望洪图,还是原来那样,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前仰后合,洪图问:“你怎么回来了。”丁庸说:“想你们呗,听说你得了一场大病,万幸,万幸。”洪图说:“我真不想在这里干了,不像以前那么顺心,想回老家继续读书去。”丁庸笑着说:“我信,你回家是假,看望薛秀是真,你俩感情好,薛秀私下告诉过我:她说再加紧使把劲,能把你弄到手。”想了下又说:“你不会走的,我知道你。”她知道什么?这引起了洪图的恐慌。
洪图赶快找到张苏平,告诉上述情况,还讲了她去665团与张绍骞密室中交谈的内容。张苏平神情凝重,说:“丁庸知道我们的政治面貌,如果她给陶景奎讲了,我们不仅站不住脚,还有杀身之祸。”张苏平问了丁庸回来的时间,想了想,说:“要是她讲了,我俩还能活到今天,看来她没讲什么,但,我们不能大意,你要孟白再摸摸情况,要对她多关心,注意她和什么人接触,有什么思想变化。”两人又对张绍骞议论,说这是好现象,111师走向反动,像张绍骞这样中间人物都不满意,将来常师长病好了,他会站到常师长这边的。张苏平又摇头,说张绍骞“二一七”政变时表现不好,常师长会不会信任他,很难说。
洪图又找了孟白,给她讲明大势所趋,要她按张苏平的要求去做,当然,洪图没有说出这些要求来自于何方。不久,孟白摸清了情况,丁庸没给陶景奎讲真话,说她离开111师后,回了家,当了几年小学教员,所以回来,是对111师有感情,听说宣传队有一部分队员当了官,她告了假来看望他们。至于她的真正意图,主要在那边太苦了,受不了,再就是她与手枪排长有过一段交情,想回来叙旧,继续发展那段关系。这一情况告诉张苏平后,他说心里放下一块石头,她的打算好办,我要特务连张排长去牵线,赶快稳住她。又说:“你还要给孟白说,有什么新情况,赶快告诉我们。”
这时,洪图和张苏平的关系,心照不宣,很是默契,就像正式的组织关系一样。
(四)
于总部驻李家彩、张家彩、王家彩等一溜彩的大小村庄、111师师部住纸坊、石场等村庄,相距甚近。总部的政务处长郭维城经常来看望患病中的常恩多师长。
早在西安事变前,他俩就熟识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政治上情投意合,郭维城讲了他去重庆大后方摸来的底,抗战形势,东北军的情况,常恩多赞成郭维城的看法,两人研究怎么办?如此抗战还能维持,敌、我、友的大局恐怕维持不了,东北军只有拉出去,脱离国民党,与共产党合作,继承张学良将军西安事变时提出的八大主张,东北军才有出路,两人越说越投机,两三个小时不知疲倦,郭维城有时离座辞行,都被常恩多热情挽留:“难道你怕传染吗?有些话我们必须谈,宁肯累着些。”有时谈得很深入,双方坦诚相见,常恩多讲:“老弟,你可别拿我作一般人对待。”郭维城回应说:“你也不要拿我作一般人对待。”实际上,两人都有另一个身份,常恩多是中共特别党员,郭维城早年求学时1933年就参加中共,因叛徒出卖,逃往东北军,失去党的关系。
他俩研究,起义时不碰51军,搞块地盘,把杂牌部队许黑子、张厉元等部队都收拾了,多搞点枪,势力搞大些,省政府印票子工厂、军械厂抓过来,起义时间在1942年秋后,常恩多病好了,部队整顿了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