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顺着唐大妈黝黑的脸膛上深深的皱纹和花白的鬓发往下淌,她和居委会的大姐、大妹子们挑着茶水、稀饭、绿豆汤转来转去,眼瞅到了晌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人喘不过气来。可她觉得更受罪难忍的是那些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旅客。“老大姐,到咱家去吧!”忽然,唐大妈在几棵枝疏叶稀的小杨树下看到一位半倚在破纸壳上的老人,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放下桶,拉住老人的手柔声细语地说:“大姐呀!您老没铺没盖地躺在这儿,就好比我自个儿躺在这儿,叫我心里能好受吗?”老人慢慢地坐起身,微微摇摇头:“不了,俺跟孙子就在这儿挤挤吧。”“哎,说不定啥时候才能通车,您老在这儿风吹日头晒的咋能受得住呢?还是家里去吧!”唐大妈俯下身,又劝了几句,把“家”音拖得老长,生怕她听不见。老人还是唉声叹气直摇头,担心火车把她抛下跑了,一把老骨头抛在外面,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半步。“姑娘,要是不嫌弃,到家去住吧,宽敞呢!”唐大妈转过身又向一个高挑白净的姑娘投去和善的目光。“不!不!阿姨,不麻烦您了。”姑娘神情紧张地瞅了瞅眼前素不相识的老人,纤细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又看了看身旁邂逅于途的大姐,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姑娘叫孙成芳,年方二十四,眉清目秀,文静腼腆,在昌吉市回族小学医务室工作。不大记事的时候,母亲领她出过一次远门,这次是她独自远游,离家时,母亲再三叮嘱:姑娘家出门在外处处要小心谨慎,不可轻信花言巧语,母亲的话她可是牢牢记在心,所以见了唐大妈心里像敲起小鼓,忐忑不安。她身边的大姐叫王玉兰,三十出头,也身高体瘦,是甘肃陇西皮革厂的工人,她也是第一次带着五岁的儿子到乌鲁木齐探亲。两“姐妹”相依为伴,寸步不离,商定谁的话也不能听,免遭厄难。“那好,你们合计合计,待会儿回个话。”唐大妈见姑娘家惶恐不安的样子,也就不强人所难。约莫一个时辰,唐大妈又转了回来,姑娘看她面善颜和,心诚意切,便同大姐一起跟唐大妈走了。
东站台边一个径曲宅深、房矮屋旧的大杂院里,唐大妈像迎回别离多年的骨肉,真是热闹极了。隔壁相邻的大婶大嫂也闻讯而来,和姑娘们唠热乎话。唐大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忙里忙外,又是切瓜沏茶,生火做饭,又是扫床铺被,还烧了几锅热水让姑娘、媳妇舒舒服服洗个澡。
天渐渐黑了下来,唐大妈安顿好她们休息,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坐下就不想动弹了。可坐着坐着,她又披衣站了起来。“早点歇着吧,还上哪儿去?”老伴看她还要出门,嗔怪地说,“你就不能静下来坐一会儿?”“不行啊!还有件事没有办好,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原来,她还惦记着躺在破纸壳上的那位老大姐。她说服了老头子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车站。甜甜的话语终于打动了老大姐的心。“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心肠,真谢谢你了。”老大姐喃喃细语地说,“好人,你可真是好人啊!”就这样,唐大妈先后把一位老人、两个青年和一个小孩接到家中照料。
第二天大清早,唐大妈照例上车站服务去了。中午回家吃饭时,发现小孙姑娘光吃馍不吃菜有点奇怪:“姑娘,大妈做的菜不好吃?”姑娘莞尔一笑,摇摇头。“那是身体不舒服?”“大妈,我身体挺好的。”经再三询问,姑娘才告诉唐大妈说自己是回族人。唐大妈听了悔恨自己太粗心,难为了姑娘,心里真不是滋味。她撂下筷子钻进厨房把锅用碱水刷了又刷,然后,跑到集市上割了几斤鲜羊肉,做了拉条子给姑娘吃。“听着,这几天咱家谁也不许叫唤吃大肉。”晚上,她把老伴孩子们叫到里屋郑重其事地下了一道禁令。
唐大妈是哈密铁路分局车辆段退休工人刘风山的爱人,叫唐俊英,今年五十七岁,是里弄里无人不晓的热心肠。提起这位善良的老妈妈,回族姑娘孙成芳双眼充盈着晶莹的泪珠:“我长这么大,一个人没出过远门,出门就遇到不幸,可也万幸,因为我遇到了唐大妈这样的好人。”
在旅客滞留哈密的五天五夜里,有多少唐大妈式的普通群众像伺候父母、疼爱弟弟妹妹那样温暖着他们的心。这些哈密人不仅为萍水相逢的旅客送水、送饭,而且倾心竭力地要让他们有回家之感、团聚之亲。许多老弱病残旅客被一个个接回“家”,这站上席地露宿的人愈来愈少了,小城万家灯火下人却愈聚愈多。
军供站的会计杨增勤婚姻不幸,他和爱人分手了,身边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他家破碎了,心破碎了,整日恍恍惚惚、失魂落魄似的打发光阴,可当一张张愁眉苦脸闯入眼帘时,他反倒振作了。他先将两名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缘工作的“南疆人”安置到家中,后又接了五位拖儿带女的“北疆人”,两间小屋挤得满满当当,他没处住了,便不声不响地天天向领导要求值夜班,到大礼堂去陪伴旅客度夜。在这五天中,老杨重点照顾的老弱妇幼有四十多人。
车站客运室计划员、共产党员殷平欣揉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走出候车室。两天下来,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客运”不知妥善安置了多少“重点”旅客。此时,她透过渐渐淡去的晨雾,又开始寻找最需要急救的人。很快,她发现了哭丧着面孔的一老一少。她疾步走了过去。一打听,是山东蓬莱布头一回长途跋涉到大西北探望亲友的农民父女俩。老翁叫李德成,年逾六旬,病魔缠身,高血压、胃病,又有腿疾,腿肿成碗口粗,加之数日旅途颠簸,困阻他乡,连急带病,瘫软如泥。爱女志兰,头回陪父远行,农家女子,没见过世面,听着老父亲凄凄呻吟、恹恹不振,手足无措。殷平欣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着老翁走进车站办公室,然后四处奔波,联系住所,由于旅客太多,各处旅馆、饭店早已爆满,跑了大半天也毫无着落。“大爷,实在是没住的地方了,这样吧,就上我家住几天。”她站在老人身边,细语相劝。非亲非故的,老人不好意思麻烦,姑娘也不知道答应还是不该答应,只是在一旁低头抹泪。殷平欣急了:“您老有病,在站台上病会越来越重的。我家里没有老人,你相信我会把你当自己的老人看待的,去吧!”老翁噙泪应允了。由女儿,还有新疆的“女儿”扶着来到一幢楼房里。殷平欣家住房并不宽松,两间小屋又添两人更是拥挤不堪。为了让老人休息好,她叫小女儿睡地上,自己无处安身就在车站昼夜“连轴转”,把买药、熬药照料老人的任务交给了丈夫和女儿。那几日,每顿饭殷家都要烧上几道有荤有素的可口菜,午餐晚饭殷平欣的丈夫还总要劝老人喝上几盅。蓬莱父女临走的时候,殷平欣还买了罐头、蛋糕、西瓜和家人一起依依相送。在车站上,老人激动地对殷平欣说:“在你家住几天,没想到第一次到新疆,就碰上你们这些好人,新疆人真好啊。”
是啊!“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诗句,不知使多少人闻后却步,随着历史的进程和新纪元的开始,虽说早已改写了古人悲痛凄凉的仰天长叹,但“西出阳关有故人”也不足以表达旅客的真挚情感。何止是有故人呢?“西出阳关皆亲人”怕是哈密人给诗句赋予的新的意蕴吧。
7月,不是金谷银棉收获的秋天,但在雄镇天山第一城——哈密,遍地流蜜,遍地飘香,是瓜果醉人的季节。
兵团哈密农场管理局物资站,用福利费给同志们买了五吨西瓜,要在“八一”军人的节日里,犒劳没有帽徽领章的军人——屯垦戍边立下奇功伟业的军垦战士。汽车载着大西瓜驶进了机关大院。在往日,也许捷足先登的小伙子会爬上车拣大挑熟,先尝为快,也许还会为分摊不均、搭配不当,争争吵吵,可这天,却怪了,车停了好一阵,没有一个人动一下瓜。“送给车站上的旅客吧!让他们解解渴。”“对,也算咱们农垦战士的一点心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其他同志都表示赞同。望着眼前的同志们,听着滚烫的话语,领导动情了,他好像今天才认识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他感到战友是那么可亲、可敬。
许多旅客急事挂心,重务在身,可近在咫尺,一条洪河难逾越。为了及时疏散这部分旅客,哈密交通部门将本地所有四十一辆运营大轿车全部集中起来为他们服务。轿车抽空了,本地的旅客怎么办?让他们坐大卡车这实在难以启齿呀,客运站领导犯愁了。顾了“女婿”惹恼了“儿子”那可就麻烦了。支部书记陈修竹抓耳挠腮,无计可施:“这不是找上门挨骂的事吗?”“旅客同志们,旅客同志们,大家都知道,铁路行车中断了,很多外地旅客受阻在我们哈密,一些人着急要赶路,我们有个想法,想把大轿车都集中起来送他们。”陈修竹硬着头皮对着话筒开始动员了,可说到这真不知道怎样接触实质性的问题。他略略思索了一下,想挑出最婉转的词:“同志们,我们车少,都是自己人,只好委屈一下了,改乘卡车,不知道大家同意不同意。”“别解释了,咱们想得通。”老陈话音一落,就有人接上了话茬:“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把轿子车让给外地旅客坐,也算我们尽了一点心意。”“是呀!他们的困难比我们多,没啥说的,我们就坐卡车吧。”下面七嘴八舌,男腔女音一句接一句。听了这些话,老陈泪水禁不住往下掉,多么通情达理的人民啊!
旅客们有秩序地爬上了几辆大卡车。他们要翻山越岭,到巴里坤草原,到伊吾山乡,到天山深处,拥挤、暴晒、颠簸可受罪了。卡车鱼贯而出,陈修竹连连招手致意:“感谢你们,我代表客运站感谢你们了。”接连几天,车站的同志们都列队为他们送行,向他们敬礼。辛苦了,对不住啊!父老乡亲!
这是多么好的人民,多么值得敬佩的人民。
社会上曾经流行了一阵子这样的顺口溜:“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哄人,八十年代个人顾个人。”群众对社会现象的精练概括虽说失之偏颇,但也从一个侧面深刻反映了四十年中国人民政治生活的面貌。有讴歌、控诉;有鞭挞、沉思……
五
大自然施淫威,受阻于途的旅客没有过高的奢望和贪求,本想渴不着、饿不着也就上帝保佑、阿弥陀佛了。万万没有想到哈密人民考虑得那样周全、细致。难怪许多感谢信都这样写道:一接触哈密人民,我们的忧愁烦恼就被驱散了,因为我们回到了温暖如春的家。
以小类大,见微知著,事微旨远。在这里,河南人喝上了家乡的甜汤;天津人吃上了喜好的馅饼,“三天不吃大米饭,叫唤肚子疼”的四川人端上了香喷喷的大米饭。老人喝上了鸡蛋汤,孩童手里捏上了棒棒糖,行路人口中无味,想吃的咸菜也给备上了。连妇女用的卫生纸,旅客垫坐的包装箱也送去了。理发的,缝衣缀扣的,凡旅客需要服务的都有人忙碌在周围。这些他们能想到吗?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哈密人民想到了,而且考虑得是如此的细致、周到。这是那些事先考虑个人利益的人或者喜好做表面文章、追名逐利的人绝对不能理解的。
地区医药公司的四姐妹窦金华、刁生辉、高新华、谭桂英听说铁路三五天难以修复,便悄悄商量为旅客服务的事,还订了“条约”:谁也不许宣扬出去。这天上午一下班,四姐妹生怕粥稀不解饥,结果煮成米多水少的粥糊糊。四人担着稀饭气喘吁吁来到车站,正值旅客又饥又渴,四大桶粥不到二十分钟被打光捞尽。正待往回走的时候,一位旅客端着碗走到他们跟前不好意思地说:“姑娘,你们做好事,我们实在是感谢了,可现在天热口渴,大伙都想喝稀一点的。”四人八目相觑,无言以对。心里却略显不安,是啊!怎么就没想到旅客心里去呢?这个时候她们自己还午餐未进呢,可二话没说又跑去熬了四桶稀的粥。由于四姐妹一门心思想旅客的事,结果,下午迟到了,“机密”随之被揭穿。高新华红着脸说:“我和窦金华都成家了,有了孩子,我们看到那些年轻的妈妈和怀里的孩子,就仿佛是自己的孩子受罪,心里咋能安稳呢?”
想不到的事在这里却一桩桩变成现实,只要能为旅客送去一丝宽慰就有人去做。
夜色笼罩,明月当空,清辉泄满横七竖八的人堆。旅客心事重重,望月遐思,久久进不了梦乡。忙了一整天的车辆段的小伙子们在一起谈论着白天的见闻观感,心情一直难以平静。“哎,晚上旅客难熬!那滋味我可是尝过,酸辣苦,就不甜。”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被堵在路上的人咋能睡安稳呢?”有人接过话题。小青年们也就自然而然地合计着晚上能为旅客们干点什么。年轻人鬼点子多,七嘴八舌一碰撞,嘿!有了,给他们放放音乐,让他们听听相声岂不又解闷又能体现精神文明吗?小青年们想出了“高招”,可是得意坏了。的确是这样,当一些服务项目铺开后,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琢磨着能另辟蹊径,“拾遗补阙”。争强好胜的年轻人当然要在自发的默默竞争中高人一筹了。
第二天,这帮小青年分头找来了录音机、流行歌曲磁带和最逗乐的相声磁带。旅客们把小方桌组成的“文艺小舞台”围了个严严实实,歌声乐声一起,人们合目摆首,笑容盈盈。马季、赵炎、姜昆、李文华、笑林、李国胜等笑星一出现,气氛则更加活跃起来,人们一个个捧腹大笑,笑得东倒西歪,寂寞和忧愁在笑声中淡化了,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