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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痴汉子街头买傻父 真孝子卖儿养假爹

且说布袋慢吞吞许久掏摸不出药丸儿,急得赵知府汗如雨下,须臾,才摸出绿豆大小一颗泥丸来,交给赵知府,道:“大人,这颗药丸儿是用九十九种草头药熬成,须以南来北去同命水做药引子,让夫人服下,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勿知灵勿灵。贫僧臭话说在前,断背的椅子靠勿住。”赵知府焦急道:“圣僧,这南来北去同命水,不知是何种宝物?请圣僧明示?”布袋笑道:“这同命水嘛,大人嘴里多的是。”赵知府恍然大悟,此时已无暇顾及灵勿灵了,双手捧着小泥丸儿,直奔内室。

此时夫人僵卧床上,面白如纸,四肢僵直,气息全无。赵知府奔进内室,命丫鬟扒开夫人嘴唇,将泥丸儿塞了进去,伏下身子,以口水灌泥丸儿入喉。静待片刻,便见夫人肚腹一起一伏,如同风箱鼓气,继而眉头一皱,突然打一个喷嚏,继而一张嘴,哗啦啦吐出一大摊乌七八糟秽物来,叹了口气道:“啊哟唷!浑身好舒坦也!”赵知府见夫人果然死而复生,不禁喜极而泣,遂将刚才发生之事相告。少顷,扶夫人来到后堂,拜谢和尚再生之恩。布袋笑道:“莫谢,莫谢。这是卤水漏进豆腐里,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偶然凑巧,非是贫僧能耐。只可惜这颗泥丸儿,只治身体之病,欲治夫人心中之病,却如鸭背浇水,不只是夫人,大人也患与夫人同病,百日后你们两人都要被无常捉去,贫僧回天乏术了。”夫妇俩听后,大惊失色道:“圣僧,这却为何?”布袋道:“你们夫妻所患乃是‘大雁失雏’之症,心上之病,非泥丸儿能治。”赵知府问道:“何谓‘大雁失雏’之症?请圣僧明示。”布袋道:“那么,侬且听了:

狂风乍起兮雁飞凄凄,

大雁雏雁兮相携相依。

突然离散兮相逢何期?

梦萦魂牵兮百药难医。

夫妇俩听了,触动隐情,忍不住相拥而泣。布袋笑道:“哎哟喂!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不听也罢。何必哭作胡赖,不如留点眼泪,日后再流。”赵知府泣道:“圣僧之言,怎可不听?想下官夫妇半生劳碌,吃尽苦头,从未过一日舒坦日子。圣僧既知病因,定有妙术相救。下官不惜倾家荡产。”布袋笑道:“你们倒是眼头活络,会牵丝攀藤。弄得贫僧是湿手沾面粉欲罢不能了。罢罢罢,贫僧就此告辞。”起身欲走。

赵知府以为和尚一走了之,赶紧拦住不放,再三恳求,布袋道:“哎哟喂,贫僧这就去寻找治‘大雁失雏’灵药,侬拦住贫僧,是想要双双翘辫子,黄泉路上做伴同行不成?”赵知府这才大悟,道:“下官失礼了,圣僧休怪。不知圣僧去何处寻找灵药?”布袋摸了摸光头,笑道:“贫僧此去,须上穷三十三层天,下达一十八重地,渡四海,翻五岳,穿越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找遍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豫州、荆州、雍州、梁州、扬州,问询佛祖、道祖、儒祖、天帝、地帝,世间三教九流。似这等寻寻觅觅之事,哪有定数?”赵知府吃惊道:“哎哟圣僧,是何灵药,须去这许多地方寻觅,几时才得回来?下官这就为圣僧备办脚力盘缠,然后方可启程。”布袋笑道:“这治病夫人灵药嘛,非金木水火土,亦非草谷菜果石,更非虫鳞介禽兽。贫僧此一去,须经七七四十九日,方能归来,有布袋在身,吃穿用应有尽有,何须脚力盘缠?再说侬一个小小穷知府,眼屙蒂头那么一点俸禄,怎够做贫僧盘缠?不过丑话到要说在前头,待会儿孙县丞要来求见大人,以宝塔做贿赂,此系敝寺被盗佛宝,大人务必审它个一清二白,到时完璧归赵,权做酬劳便了。”赵知府连说遵命。话音才落,差役捧上一盘各色糕点,布袋抓了几件放进布袋,又有差役来报道:“老爷,今有奉化县丞孙大人求见。”布袋笑道:“大人,财神爷到了,贫僧告退。”边说边作别而去。

这位赵知府,名真,字夏实,祖居河南,夫人惠氏,非是结发夫妻。赵知府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刻苦读书,才高学博,为人端直,娶妻钱氏,生有一子,取名知恩,十岁上,黄河泛滥,逃避不及,钱氏被洪水席卷而去,财产化为乌有。赵真无奈,携子背井离乡,往南方投亲,行至半途,父子失散,只得一路乞讨寻觅,饥寒忧愁交煎,到了沧州地方,突患重病,倒在路边一座破窑旁。破窑里住着一位妇人,姓惠名贤,祖居江苏,十五岁上嫁给靖江一位姓任的布商,生有一女,取名贞静,七岁时,商人患病去世,婆婆嫌其不生男孩,将其逐出家门。惠贤带着女儿,替人作佣,母女俩相依为命。一天,惠贤下河洗衣,贞静在河边玩耍,待洗衣完毕,女儿已不知去向,她发疯似四处找寻,询问,哭喊,全无一丝踪迹,百般无奈之下,便沿河一路乞讨寻觅,那日来到沧州地面,见有一座遗弃的破窑,就入内打扫干净,用烂泥糊一糊,拾些高粱杆盖成屋顶,成了她暂时栖身之处,一边替人作佣糊口,一边寻找女儿。

这日凌晨出门,见有位汉子昏倒在窑边,衣衫褴褛,脸色青黄,顿生怜悯之心,急忙拖进窑内,放于床上,灌些米汤,在旁细心服侍,那赵真昏迷了五日五夜,方才醒来,询问经过,才知若非惠贤相救,此命早已休矣,再三致谢活命之恩。惠贤见赵真为人端正诚实,赵真感惠贤端丽善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互诉遭遇,说得甚是投缘,成了患难知己。惠贤便留赵真在窑养病,自己外出作佣,供给衣食,晚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惠贤睡在地下,始终互不相犯。斗转星移,冬去春来,一住便是三年。在这三年里,惠贤艰辛备尝,不改初心,全无一点怨言;赵真内心感激,更加刻苦读书,矢志夺取功名,以报惠贤救命供养之恩。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是年秋闱,赵真考取进士,授官沧州知县,便明媒正娶惠贤做了夫人,三年后,改任姚州知府。惠贤随夫到了姚州,虽是再娶再嫁,夫妻俩却是你恩我爱,相敬如宾,一晃过去数年,终无子息所出。河里无鱼看客篓。夫妻俩嘴上不说,心中却更加思念失散的儿女。

赵知府自从儿子失散后,没一天放弃过寻觅,他知道儿子知恩屁股上有一块鹅卵大红痣,每到暑天,便常去河边树荫下偷看男子洗浴,却始终未见有红痣者。惠夫人女儿贞静脑后有个豆大瘤子,故惠夫人常到热闹街巷闲走,注意察看女子后颈,却始终让她失望。赵知府见夫人思女心切,寝食俱废,经常劝慰道:“母女失散已十余有年,早已时过境迁,夫人何必徒耗精神,还是保重自己要紧。”惠氏道:“都怪妾身不曾看管好女儿,至今生死不明。除非妾身命归黄泉,岂肯放弃寻找?妾身寻思,老爷与妾身一生立身良善,扶贫济弱,若皇天可怜见,让儿女回到身边,也未可知。”说到伤心处,夫妻俩相拥哀泣。惠夫人因忧思过度,一病不起,百医束手。

且说布袋出了知府府,没走多远,平地刮起一阵大风,落叶泥沙满天乱飞,转眼间,光头上积起一层尘土,用手一抹,成了个大花脸,一眼瞥见有顶旧草帽随风卷来,骨碌碌滚到布袋脚边,布袋赶紧拾起,笑道:“正可一用。”随手扣在头上,正好盖住光头,径朝北面而去,见前方有一湖挡道,有位老翁在湖边垂钓,布袋趋前,对老翁道:“老丈,笃悠悠好惬意也。贫僧路过宝地,想晓得些此地民俗风情,”边说边在一旁坐下,掏出糕点奉上,道:“老丈请吃点心抵饥,撮来依倒讲些给贫僧听听。这叫钓鱼说事两不误。”老翁正肚中饥饿,道声谢,接过糕点,笑道:“老汉不曾钓到鱼,却钓来美食。此地属慈溪县城,又名慈城,毗邻姚州,距明州府六十里,素负孝名。汉代时,有位叫董黯的汉子住在城内,孤母寡儿相依为命。董黯事母极孝。距县城十里外有一条溪,名曰大隐溪,溪水澄碧甘甜,其母喜饮此水。董黯不分春夏秋冬,每日风雨无阻担水供母,当地人有感于母慈子孝,便与董黯一起,将后山开掘疏通,山下挖湖,导溪水入湖,后人为纪念董黯孝心,把溪称作“慈溪”,“慈溪县”由此得名,此湖也就称为“慈湖”了,城内建有‘董孝子庙’,和尚不妨前往游观一番。”布袋笑道:“照老丈说法,做母亲的有儿子孝养,父亲岂不成做轧出摊锣了?贫僧真想试一试呢。”老翁笑道:“和尚不曾娶妻生子,如何做得父亲?撩天八只脚,怎么个试法?”布袋大笑,起身离去。

布袋循着大路进入慈溪城里,见乡风淳朴,百业兴旺,就沿街闲逛,见随风飘来一张白纸,上前拾起,又从布袋摸出一块木炭,摊开白纸,在纸上涂抹了几个字,又将僧衣脱下翻着穿上,破帽上插几根稻草,走到热闹处,一屁股坐于地上,将白纸摊开便打起盹来,不一会儿便“呼噜呼噜”睡着了,鼻子下渐渐拖出两条黄龙鼻涕。过路人见他插草标卖自己,觉得新鲜,围住观看,只见《卖身文》上写道:

小老年老矣,记不得姓什名谁、年几岁。无家无妻,无儿无女,无田无钱,无牵无挂。做过儿子、徒弟、朋友,唯独不曾做过父亲。欲尝尝做父亲的味儿,故特卖身为父。凡买父者,须付五两买父纹银,不还价、不欠赊,欲买从速。买回后,须尽心孝养,凡事不得违拗。否则告官治罪,绝不饶恕。

众人见了,都说老头异想天开,是非颠倒,出言无状,必定是个神经错乱的疯子,无不哑然失笑。有的摇头道:“怪事年年有,今年大不同!世上只有卖身为奴为婢为仆为儿者,却从未见有卖身为父者。世上唯见老父老迈不中用受虐待的,却不曾见买个父亲须尽心孝养,这种事,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的愤愤道:“出钱买个父亲,若稍有不周到,老头一发脾气,还得吃官司坐牢房,定个不孝罪名担担,岂不是没苦吃讨苦吃?家里纵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做此等傻事。”有的则俏皮道:“世上或许有这等人,只是还不曾出生,以后也生不出来。”众人正议论纷纷。突然人丛中挤进一位汉子,细细读了卖身文告,默思良久,将和尚唤醒,摸出一锭银子,放于和尚面前,道:“老人家,这五两银子,我买你做父亲去,这就随我回家去吧。”众人见状,无不诧异。说是世界之大,唯有慈溪会出这等奇事。一时议论纷纷,络绎散去,只剩下布袋与汉子。布袋拾起银子,牙咬咬,手顿顿,果是银子,放进布袋,道:“呔,侬个无知的傻子,快报上姓名来。侬买父回家,是赔本生意,眼下还来得及后悔,侬须思量明白了再买。”

那汉子似乎不想思量,跪下磕了三个响头,道:“孩儿姓汤名知恩,妻子名贞静,甚是贤惠,买父回家绝不会后悔。”布袋道:“老汉脾气暴躁,刁钻古怪,牛脾气一上来蛮不讲理,侬若买回家去,要孝养,要受气,免不了还要挨打受骂,能受得了吗?”汉子道:“孩儿买父,就是要孝敬父亲,要打要骂,任由父亲便了,不敢违拗。”说着,便双手扶起,为布袋拍去身上泥土,抹去鼻涕,扶着回家去。

这位买父汉子,姓汤名知恩,其妻姓汤名贞静,生有一子一女,务农为生,家住妙山村,距慈城仅十里之遥。有人会问,夫妻俩人为何都是汤姓?汤知恩原姓赵,十岁上随父亲逃难,半途失散,一路乞讨寻父,终因饥寒交迫,昏倒在路边。当时有位外出经商的慈溪妙山人,姓汤名明,正好路过看见,将孩童救醒,问清原委,顿生怜悯之心。汤明年届半百,终身未娶,孤身一人,为人诚实善良,念孩童无依无靠,便领回家中,收为义子,改姓为汤。光阴荏苒,一晃三年过去,汤明又要外出经商,托邻里照料知恩,离家而去。一天路过靖江,见一女孩掉落河中,因水流湍急,待救上岸来,已昏了过去,汤明觅医救治,一日后才苏醒过来。此女乃惠贤之女,因当日在河边玩耍,失足落水,随水漂流数里之外。汤明四处寻觅女孩母亲无着,也把她带回妙山,收为义女,改姓为汤,仍保留贞静原名。知恩、贞静两人倒也十分投缘,都感激义父恩德,甚是孝敬,兄妹俩同病相怜,时常暗中倾诉寻亲之事,偷偷抹泪。

数年后,汤明一病不起,兄妹俩熬药端茶,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在旁。弥留之间,汤明将兄妹俩叫到跟前,道:“你俩人这般孝顺,不枉为父收留抚养之情。无奈天命有限,自知不起,别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你兄妹两人。你两人虽都姓汤,却并非同胞,如今已长大成人。趁为父尚有一口气在,想为你俩人结为夫妻,也可互相照应。若是愿意,为父死也瞑目了。”兄妹俩早已日久生情,暗地爱怜。听义父一说,正合心意,泣道:“父亲心意,孩儿无不遵命。父亲大恩大德,孩儿不孝,未曾报答,怎可撒手归天?令孩儿负疚终生。”汤明叹道:“唉,为父何尝想死?有道是无常叫你三更死,无法留生到四更!生死由命,悲伤无益。孔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为父死后,每逢清明日,在坟前叩三个头,烧一炷香,奠一杯酒,足见你俩孝心,也不枉为父痛爱一场。”两人泣道:“孩儿谨记父命。父亲还应多加保重,切莫为孩儿之事操心。”次日,汤明让兄妹请来远亲近邻,说明原委,请他们做媒主婚,众人亦欣然应允。当日,众人帮着收拾新房,打扫干净。是夜,操办了几桌酒,草草拜堂成了亲。数日后,汤明亡故,夫妻俩悲痛欲绝,吊孝守灵,买棺择地安葬,为义父办妥后事,又到“董孝子庙”烧香跪拜,求神保佑义父早日升天。

此后,两人男耕女织,相亲相爱。一晃数年,育有一子一女。每每忆起生身父母生养之恩,义父救命抚养之恩,不能稍加报答,不禁相对哀泣,知恩道:“唉,如今家有贤妻,膝下又有了子女,唯独缺一位父亲。养子方知父母恩。正如古人皋鱼所言,‘子欲养而亲不在’,倘能在父亲跟前稍尽孝心,此生无憾了。”贞静道:“相公所言,恰合妾心。”这日,家里有五头肥猪出栏,知恩临行时问妻子,卖猪后该买些什么回家,贞静道:“你就看家里最需要最缺少的,买回来就是了。你是一家之主,自行做主便了。”知恩遂将五头肥猪赶到市集买了五两银子,回家时见老人坐在街边卖身为父,可怜兮兮的,心有不忍。寻思家里有子有女有吃有穿,最缺少最需要的便是一位父亲了。天下父亲是一家,亲生非亲生一个样,何不买了回去,岂不是既报父恩,又尽孝心,了却平生心愿?于是,就将卖猪银子买了布袋。

知恩搀着布袋回家。布袋故意大脚装小脚,走三步退两步,一路行来,累得知恩汗流浃背,直到午后才到家。贞静正在里屋做事,听到脚步声,问道:“可是相公回来了?买了些什么回家?”知恩高声答道:“我买个父亲回来。”贞静以为说笑,忙道:“相公所言,正合妾心,只怕你我没这份好福气呢。”出来一看,见丈夫果真搀着一位胖墩墩的老人,笑眯眯地站在门外,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称呼。待知恩将买父事简略说一番,才恍然大悟。知恩对布袋道:“父亲,到家了,这位就是你的儿媳妇,叫贞静。娘子,快来见礼。”贞静满面堆笑施礼,亲亲热热叫一声“爹!”然后将布袋扶进中堂朝南坐下,重新下跪拜了公爹,献上茶水,将一间朝南瓦房打扫干净,来请父亲进屋歇息。

布袋进屋落座,对两人道:“你们听了。俗话说,买儿防老,积谷防饥。你们花钱买父,背口棺材进门,又要吃又要穿又要服侍,说不定还得挨打受骂,做这种蚀本生意,所为何来?莫非过些时再将老汉转卖出去,赚一注银子不成?”贞静劝慰道:“父亲尽管放心。我与相公自少与父母失散,重逢无望,又受养父大恩。如今有儿有女,生活无忧,唯日夜思想尽孝父母,终难如愿。今日相公买父亲回家,以尽孝道,怎会将父亲转卖赚钱?”布袋道:“既然如此,为父就息息介做长久打算了,明日就去种田放牛,不吃闲饭,免得你们寻到了亲生父母,又把我侬这个买来的父亲赶走。”知恩笑道:“父亲说哪里话,一日为父,终身孝养,哪有教父亲种田放牛之理?若能找到亲生父母,谢天谢地,也一样孝养父亲,何须担心?”这时,外面跑来两个小孩,知恩道:“父亲,这是你的孙子慈慈、孙女孝孝。”回头招呼孩子说:“慈慈、孝孝,快来拜见爷爷。”两个孩子嘻嘻哈哈跑进屋,跪倒磕头,口喊爷爷。布袋笑道:“哎哟喂,好乖的囡囡,爷爷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爷爷,勿会勿开心吧?”慈慈道:“怎么会呢?慈慈做梦也想爷爷呢,见到爷爷高兴还来不及呢!”孝孝眼泪汪汪道:“哥哥有了爷爷好开心,孝孝梦里见到过外婆,她为何不来?孝孝好想好想呢。”布袋笑道:“乖囡囡,别伤心了,过些日子假爷爷还侬个亲爷爷、亲外婆,可好?”孩子道:“好!好!爷爷说话要算数。”说着,蹦蹦跳跳又到外面玩去了。

在一旁的知恩、贞静心下叹道:“父亲倒会哄孩子。唉,亲爷爷、亲外婆,怎么还得出来呢?”这时,周围邻居听说知恩用卖猪钿,买了个父亲来,都觉诧异。亲生儿女尚且不能孝顺,令做父母的老无所靠,望儿长叹,何况是别人家的。二十四孝里还不曾有非亲爹亲娘供养的呢,真是奇哉怪也。纷纷上门看望,有啧啧称赞的,有窃窃议论的。隔壁陈大爷将知恩拉到一边,悄声道:“你买个父亲来供养,老汉甚为感动。但你想过没有,任少一斗,不增一口。你自家吃口多,再买个老木躘踵的回来,要吃要穿,免不了还有个头痛脑热,要请郎中抓药,百年后还得择地安葬,日久天长,如何负担得起?趁眼下尚可挽回,你须仔细斟酌,莫到日后,悔之晚矣。”知恩道:“多承关照。我与娘子渴望有个父亲,如今有父能养,心满意足,决不翻悔。”

见时近傍晚,贞静就进了厨房,往常桌上只有自家地里种的青菜萝卜,若有一盆河里捞来的炒蛳螺,算得上美食了。如今父亲初来乍到,特意烧了碗豆腐煮青菜,外加萝卜烧千张,满满一碗白米饭。知恩用木盘托着,送进南屋,请父亲用饭。布袋瞟了一眼,摇头道:“拿回去!拿回去!为父人穷嘴贵,似这等粗菜淡饭,油星子也没几颗,怎能入口?不吃!不吃!”知恩道:“父亲勿怒。孩儿不知父亲食性,还请父亲恕罪。不知父亲吃什么样饭菜才会满意?”布袋道:“为父是胎里素,专喜山珍,不食海味,非香菇、木耳、素鸡、千张、燕窝、人参、麻饼、香糕不食。侬若是孝顺儿子,就赶紧去买,给为父充饥。”知恩道:“孩儿知道了,这就去买,请父亲稍候。”捧着饭菜回到厨房,将父亲之言告诉妻子,贞静道:“都怪妾身无知。父亲初到,理该好饭好菜孝顺才是,这般素菜淡饭,难怪老人家生气。”急忙摸出一两银子,叫知恩速去备办。

知恩离去不久,就拎着各色食物回来。贞静连忙清洗,知恩也上前打下手,一边升火烧煮,一边摆开桌子,热腾腾香喷喷摆了满满一桌,知恩对布袋道:“父亲,孩儿是小户人家,又地处偏僻,上好食物购买不到,只得委屈父亲了。你儿媳妇烧的饭菜,不知合不合父亲胃口?”布袋皱起眉头,东瞅瞅,西闻闻,又吃了几筷,才道:“唔,菜倒是烧得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就马马虎虎填肚子罢了。”边说边专挑好的往嘴里送,知恩则恭立一旁。布袋吃饱了,抹抹嘴道:“撤下去。”知恩答应,撤下残席,贞静已端上热水,布袋擦罢脸,喝了口热茶,呸的全吐在地上,皱眉头道:“啥个茶!咸滋滋苦涩涩,像是马尿,拿回去!拿回去!往后取大隐溪水给为父喝。”知恩连忙答应,贞静扶着布袋到房间安睡。房内已点着油灯,干净亮堂,床上一垫一被,早已铺好,布袋倒头便睡。贞静道:“请父亲脱了帽子睡,睡着会舒服些,媳妇拿去浆洗浆洗,明日再戴。”布袋寻思道:“脱了帽,岂不原形毕露了,这戏还怎么演得下去?”遂道:“这帽儿脱不得,脱不得,为父是头不离帽,帽不离头,一脱便伤风咳嗽。”贞静诧异道:“父亲怎么会这样?”布袋道:“媳妇有所不知,为父乃是蒸笼头,一摘帽子,便寒风入侵,伤风咳嗽,气喘骨痛,手脚抽筋,万试万灵,会闹得侬全家勿得安宁。”贞静只得由他,为他盖好被,吹灭灯,然后轻手轻脚离去。一家四口,这才到厨房去吃些剩菜冷饭。

那些邻里见老人刁钻古怪,胡搅蛮缠,无事找事寻衅,知恩夫妇则低声下气百依百顺,心有不平,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其中有位教书先生对众人道:“孝乃是做人根本,出自天性,不在识不识字。圣贤教人,先要讲个孝字。世上许多风流才子,读得几句书,识得几个字,在人前卖弄,讲述王祥卧冰、孟宗哭竹二十四孝,长言短句,讲得头头是道。及至轮到自身,偏不行孝道。可见能言的,未必能行。古人剖释孝义,举出不足言孝者有五。嗜酒好赌、逞勇斗狠令父母担惊受怕,乃无赖之徒,不足言孝;贪财好色、只知顾恋妻子,冷落父母,不足言孝;虽日常奉养,却无恭敬之心,不足言孝;贪恋权欲,不顾父母,生不知养,死不具葬,不足言孝;生时薄养,死却厚葬,看似尽孝,亦不足言孝。有人早年贫寒,欲厚养却力不从心,存着富裕后厚养之心,一旦富贵,父母已亡,此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落下终生遗憾。更有一等人,只把“尽孝”两字,作金箔贴脸,行悖孝之实。旧时有位吕丞相,早年贫寒,离家谋生,时来运转,挤入官场,位至一品。见同僚以孝养父母为荣,心痒难熬。因而思念生母。遣人到故乡寻访,生母尚在,却甚是贫苦,派人接至京城,吕相率同僚出迎,以彰孝声。一见尚自认得,只是面黑、皮皱、发白、背驼、衣褛,形似乞婆,不胜羞惭,对同僚道:“此非吾母。”命亲随道:“速速遣去,另行寻觅。”其母虽将儿子出生年月,身上疤痕,胎记并离家光景说得全无错谬,并诉说种种思念之情,也全然不听。可怜老人被撇在京郊,死于荒途。下人知宰相心思,找了个胖乎乎寡居老妇替代其生母,送到京城,吕相未见而认,养于府内直至老死。此等所谓孝,乃做婊子而立牌坊者也,与孝行南辕而北辙。知恩夫妇孝行,出自本性,真孝子也。”众亦以为然。

自布袋进门后,每日天未亮,知恩便挑着水桶去十里外挑大隐溪水煮茶,然后领全家人向父亲请安,奉上清茶,张罗好饭好菜供养,习以为常。贫寒之家,能有多少积蓄?过不多久,积蓄的银子都用尽了,只得将田地卖了,维持数月便用完了,就将冬天穿的衣服典当了,直至卖得家徒四壁,连隔宿粮也没了。可布袋那五两卖身银子就是不肯拿出来,只嚷着要吃这吃那。愁得知恩夫妇走投无路。知恩悄悄地对贞静道:“家中已无可卖之物了,如何是好?”贞静道:“相公切莫忧愁,你是一家之主,愁坏了身子怎么办?家里再穷,也不能亏了父亲。不如让为妻外出帮佣,赚点钱回来,你在家服侍父亲,如何?”知恩道:“使不得,使不得。娘子是一家栋梁,你一走,这家不就塌了?不如把两个孩子卖了,既省了用途,卖身钿用来供养父亲。”贞静道:“这怎么可以?孩子是父母心头肉,怎么舍得?妾身与相公都尝尽没父没母之苦,怎可让孩子再尝这种苦楚?”夫妇俩在北屋悄声商议,不料被南屋的布袋听到了,大声嚷道:“怎么不可以?这主意太好了。卖了不干事只知吃的,省了花销,又有了银子,给为父买好吃的,才是孝顺儿子,贤德媳妇呢。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孩子没吃没穿,有舍出息?说不定正巧卖给亲爷爷亲奶奶也未可知呢。别磨磨蹭蹭三心二意了,卖卖卖,越卖快越好。”

贞静听了,眼泪哗哗直流。一把屙一把尿把儿女养大,怎舍得卖了?心如剜肉掏肝一般痛楚,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怕父亲听见难过。知恩又怎会舍得?可眼下又无解困之法,只得含糊答应。这样又迟疑了几日,夫妻俩夜夜以泪洗面,布袋却日日催促,思前想后别无他法,只得咬咬牙,狠狠心,将慈慈孝孝叫到跟前,贞静哭道:“孩子,非是为娘心肠硬,只因家里已无物可卖,又不能让爷爷挨饿,无奈只得将你兄妹卖掉,有了钱爷爷才不会挨饿。到了别人家中,别想家,别想娘,要听话,免得挨打受骂,使娘心痛。”说罢,抱住孩子闷声大哭。慈慈大哭道:“娘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孩儿不在身边,不能尽孝,会做噩梦的。孩儿在家只会吃不会做事,将孩儿卖了,省些吃食,有了银子,给爷爷买好吃的。只是孩儿去后,再听不到爹娘教诲,再不能尽孝报答爹娘了,如何是好?”孝孝捧住娘的腿,哭得更伤心,道:“娘亲别哭了,女儿长大成人后,一定来寻爹娘,尽孝心。”

俗话说,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一家四口在屋外抱头痛哭,此时已日上三竿,只见邻居陈大爷挑着几只鹅走来,知恩忙上前招呼,才知陈大爷去姚州卖鹅。知恩不忍亲手将儿女出卖,便将家中穷困,欲出卖儿女供养父亲事相告,托陈大爷顺便带去姚州出卖。陈大爷听了又同情又心酸,想帮又力不从心,叹道:“唉,养了假父亲,卖掉亲骨肉,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可怜啊可怜。老汉带便带去,休怪没人要,再带回来还你。”知恩谢过,没敢向父亲告个别,将一双儿女交给老人带走,父子母女痛哭而别。这次离别,不知还能否重逢团聚?有分教,巧中巧,街头买来亲嫡孙,奇中奇,公堂审案认亲儿,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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