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细读中西古典诗歌,领悟到其中表达共通的思想感情的题材不少,比较突出的不妨说是诗人的忧患意识。中西诗人出于这种忧思写出大量堪称不朽的传世之作。诗穷而后工,中西莫不皆然。本文拟就这个题材,说明由于民族之间历史背景、政治制度、文化修养等的差异,导致中西诗作所表现的异同,并略举数例以阐释之。忧患意识或可由以下几个方面缕述其大概。
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深刻地表露出天长地久、吾生朝露的感慨。这样的咏叹在中国古诗中频频出现。远在一千七百多年以前曹操的横槊赋诗,一千三百多年以前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都有独立苍茫,把蜉蝣人生置放在广阔无垠的宇宙背景之间,因而抒发出个人的幽思情怀。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深沉的哲理蕴涵,每令读者吟咏到此,不胜唏嘘。
这是一种直率坦露、质朴无华的写法。西方诗人以相似笔调写这种感慨的,数量不多,然亦偶然一见。当我们读到雪莱在二十九岁时写过的题为《时间》的短诗时,不禁联想起苏轼的“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句子。现摘雪莱的几句译诗。在此,我要声明一下,所引的译文只是为了手头方便,借以说明问题。借用译文,在此致谢意。本文中凡未署名的译文,皆是拙译,仅译诗意,匆忙间不计工拙。深不可测的海,它的波浪就是流年;
时间之洋,它那愁苦无底的水,
是人类眼泪中的盐分所渍成!
你无边无际的波澜,随着潮涨潮退,
紧紧抓住了人生的极限……再引拜伦在《无痛而终》中所说:啊,但是死了,去了,噫!
到大家都必然要去的地方!
复归于我出生以前的虚无,
再也没有生命和生的哀伤!拜伦这里所说的“复归于我出生以前的虚无”的内涵与陈子昂那首名诗何其相似!若说中西诗人灵犀一点通,该不是无稽之论吧?
以上是讲直抒胸臆、无复依傍的表说方法,至于含蓄委婉、借重比喻、辞章华美、境界绚丽的手法,以花的开谢、月之圆缺来描述时光荏苒、青春难续的作品,则中西诗人不谋而合、如出一辙的地方,每令人击案叫绝。
这样的手法以唐宋人运用得最称独到,如李璟的:“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容光共憔悴,不堪看。”(《摊破浣溪沙》)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乌夜啼》)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诗人把自然界的时序更换与年光之飘忽难驻联系起来,由景生情,借景写意,其忧思不言自见。遣词造句,绮丽典雅,再倚重红绿缤纷的色彩,体现出浓郁的画意。
英国诗人罗伯特·赫立克写伤春悲秋,时光流逝,假物拟人,观察入微,形式则短小精致,轻灵纤巧,音韵畅达和谐,构成流美婉转的韵律,是英诗中最类似我国词林中小令的抒情诗。赫立克曾获得“英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美誉。试读其《劝姑娘珍惜青春》及《咏水仙》两诗的片段:
请摘取玫瑰蓓蕾,
时光老人在飞奔,
今天这朵笑盈盈,
明日转眼将凋零。
(《劝姑娘珍惜青春》)与你同命,我们的短暂光阴,
与你同命,我们的短暂青春。
同样迅速地成长与凋零。
与你,与万物同等命运。
我们的一生,你们的时辰,
如夏雨很快地干枯,
如清晨的露珠,
永远无寻觅处。
(《咏水仙》)英国诗人弥尔顿有一首题为《飞逝的年华》十四行诗,也有感叹迟暮的诗句:
飞逝的时光啊,窃走青春的小偷,
翅膀上载去我二十三个年头。
我倥偬的岁月全速在行走,
我迟来的春天,花儿朵儿竟无收。
(《飞逝的年华》)再如雪莱的《下弦月》用那个从黑夜天空升起的一弯朦胧的残月来比喻一位苍白衰弱、忧思憔悴的少妇,给人以人与月将同归于尽的凄凉之感:
仿佛一位苍白、瘦削、垂危的少妇,
轻掩着朦胧的面纱,踉踉跄跄移步。
在她萎靡不振的头脑虚弱、迷惘、
游移不定的神智引导下,踱出了闺房。
月亮升起在东方黝黑的天边,
形体不辨的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