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女诗人才思卓绝,异域千秋,同具高超的境界、优美的诗情以及创新的能力。她们的著述虽然不限于诗歌,但为人所啧啧称道的,当首推抒情诗作。有趣的现象是:这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原是她们寄赠给各自的爱人的,但就是这些作品使她们的名字掩盖了她们的爱人的名字。其实,仅就罗伯特·白朗宁和赵明诚本身而论,他们也都是有特殊建树的人物,只是在她们身边稍显逊色而已。这些诗作为什么能够具有历久不衰的魅力,吸引各个时代的读者,甚至通过翻译这笨拙的二道手,还能赢得别国诗歌爱好者的赞誉,是偶然的吗?其中有什么共同点,有什么规律可循吗?伊莉莎白赠罗伯特情诗《葡萄牙人十四行诗》不过四十四首,李清照的《漱玉词》不过三十余首,但都是她们情思精华所寄,因迹求心,试从其中作一点类比研究。
我以为一切好诗必须有真挚的情感和高明的表现手法,那就要求内容与形式的和谐统一,相得益彰,玉润珠圆,浑然一体。两位女诗人都是这方面的楷模,下面拟就其作品内涵的情味深美和外形的谨严合辙,寻求其相似相近之处,辨幽探微,臆测她们创作的甘苦。
(一)其情真挚,有为而发。
诗贵情真意切,最忌无病呻吟,逢场作戏。而她们的抒情诗则如骨鲠在喉,利箭在弦,情发于中,不得不写。我们试读伊莉莎白的如火的诗句……
你知道,爱就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着火的是庙堂
或者柴堆——那栋梁还是荆榛在烧,
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当我
不由得倾吐出:“我爱你!”在你的眼里,
那荣耀的瞬息,我忽然成了一尊金身,
感觉到有一道新吐的皓光从我天庭
投向你的脸上。
(第十首)因为她是个病弱的中年女子,一直觉得与罗伯特身世悬殊,不敢接受他的爱,但当她接受了的时候,眼前显现一片光明,爱消除了她心底的自卑感,迸发出平等的火花,喜悦的感激,这复杂的心情非历其境是说不出来的。再看……
劫运叫天悬地殊
隔离了我们,却留下你那颗心,
在我的心房搏动着双重声响。
(第六首)一切人世间的不平等,在爱的天平上重新平衡了,只有两颗搏动着双重声响的心。所以到了第四十三首,女诗人直言不讳地说:我是怎样的爱你?让我逐一细算。
我爱你尽我心灵所能及到的
深邃、宽广和高度——正像我探求
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何等大胆!何等深沉!接近死亡的她,情感已如一坛死灰了,可是爱来敲她的门,死灰复燃起来,“多少闺秀,为着爱不惜牺牲了财富和身份;我也要放弃那坟墓——为了你”;之后她却又发愁复燃的灰烬,太炽热了,会把对方烧死。这是痴语,也是至情之语。
伊莉莎白为了获得爱情,挣扎着全部身心冲破家庭社会的羁绊,甚至跨越死亡的鸿沟,所以她的诗着重写出了得到爱情的胜利和骄傲。但与她的身世截然相反,李清照在爱情上是得来毫不费工夫的。所以她的诗中没有反映出爱慕、追求、激情、恐惧,“那来回摇摆在忧伤与忧伤间的爱”(《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第三十六首)。她的风格含蓄蕴藉,妍媚多姿。我们看她的诗没有西方诗歌中那种反映荡气回肠的爱情波折的诗句,却不乏沉醉在爱的温馨甜美的怀抱中的喜悦之情。如其“眼波才动被人猜”(《浣溪沙》),“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丑奴儿》),“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等词写少女少妇娇憨神态,写与夫婿赏花饮酒,共度欢乐辰光。但这类词作留传下来的不多,况且还有的是“存疑”之作。她的主要题材却是抒写对爱情失去的愁苦和悲哀。暂时的失去——生离,永久的失去——死别,形成她抒情诗作的特殊内容。运笔的灵巧和遣词的精工在打动着读者的心灵。如:“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剪梅》)“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凤凰台上忆吹箫》)“肠断与谁同倚。”(《孤雁儿》)那首绝唱:“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无一不情真意切,有为而发。非身历其境写不出来,写出来又使读者如重历其境,产生强烈的共鸣。
获得爱情的欢乐和失去的痛苦在两位诗人的笔下都曲尽其妙,恰恰从两个相反方面写出了爱情的可贵。得失欢愁正好形成巧妙的对比。
(二)形象鲜明,语言洗练。
抒情短诗是以有限篇幅——如“十四行诗”与“词”这样精致的体裁——表达波澜起伏的感情内涵的。这就需要作者有“意必己出”的创新精神,浮想联翩的巧妙构思,鲜明贴切的艺术形象来勾勒抽象的情思,使读者可触、可知、可感,产生所写之境如在耳目之前的效果。驾驭语言方面,更要求千锤百炼,字字精工,陪衬的字句都不是虚设之辞,铺垫之句,虽用语平淡,却别有情趣。这两点,女诗人都是苦心孤诣,以臻于至高境界。
伊莉莎白的四十四首诗环环相扣,有如一串彩色斑斓的贝壳。它每一首都是对爱人的内心坦率的自白,娓娓细语,说不尽缠绵情意。从诗里,我们也隐约看到对方的答话和爱情的起步、高涨和升华,这是通过一些状似平淡,其实独特的日常事物表现出来的:我们的手要伸过山岭,互相接触;
有那么一天,天空滚到我俩中间,
我俩向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握紧。
(第二首)这里“山岭”象征人间的障碍,“天空”象征着“天国”,这首诗意味着坚贞的爱情能够得到美好的归宿。
你看着我,心中没半点儿不踏实,
像看着一只笼罩在水晶里的蜜蜂;
哀怨把我密封在圣洁的爱情中,
想张开双翼,扑向外面的空间,
是绝对不可能的失败——哪怕我狠着心
追求这颠扑和失败。
(第十五首)爱情降伏了她,她如同被封闭的蜜蜂。细弱的蜜蜂无法挣脱这坚固的水晶缸,她是难以逃出爱的神殿的了。这形象何等鲜明贴切,散碎的细节使全诗生动传神。又如担心失去刚刚获得的幸福,用羽翼未丰的小鸟作为自我的思念的艺术象征:
啊,靠近我,让我挨着你吧;当我
涌起了疑虑,你宽坦的心胸给我
清澈而温柔的慰抚,用你崇高的
光辉来孵育我那些思念吧;失了
你的庇护,它们就要战栗——就像
那羽翼未丰的小鸟给撇下在天空里。
(第三十一首)在第三十五首里,又用羽翼湿透的鸽子比喻自己多么离不开爱人:你依然爱我——你愿?敞开些你的心,
好让你那羽翼湿透的鸽子扑进来!又如把相思比做藤蔓“绕着你而抽芽”(第二十九首),又如把爱人赞美为高明的音乐家,自己却是一架哑涩破损的弦琴。她本来以为这琴配不上他清澈美妙的歌声,但后来才知道“在乐圣的手里,一张破琴也可以流出完美和谐的韵律”(第三十二首)。这其间萦回激荡的心声,直令人感到清晰可闻。相亲相悦的灵魂纯洁无瑕,遗世脱俗,且看……
我们
生命中的素莲,依然能开出纯洁
雪白的花朵;那底下的根只仰赖
天降的甘露,从山头往上挺伸,
高出世间的攀折。
(第二十四首)以上只是略举塑造艺术形象的实例,语言方面毫无浮华雕琢之句,而多浅白通俗的表达,浓缩概括,语近而情遥,一刹那的思想闪过,却刻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与幽闭室内数十年的伊莉莎白的生活环境迥异的是李清照广阔的生活经验。青少年时她时常出游,中年以后,流离颠沛,暮年漂泊无依,因而视野极其阔大。大自然的季节变化、景物更换每与她个人的身世起落、离合悲欢的心情交叉,又错综渗透,使她的诗作闪耀着时而浓艳欢愉,时而萧条寂寞的复杂色调。“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令动。”(《蝶恋花》)大自然的骀荡春光,通过柳的眼睛、梅的脸颊昭示给人间了。这形象是拟人化了的,春天好似眉清目秀的少女翩然降临,带来无限的活泼生机。从“江梅些子破,未开匀”(《小重山》)的初春,到“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好事近》)的残春;从“绿肥红瘦”(《如梦令》)的初夏到“红藕香残”、“莲子已成荷叶老”(《怨王孙》)的初秋;再从“草际鸣蛩,惊落梧桐”(《行香子》)的深秋到“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人娇》)的冬天。景中有情,情因景生,融化无间,真是神来之笔。
状写物态,形象鲜明。如形容红梅,说:“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玉楼春》)把梅花的晶莹妍丽的外貌和暗香浮动的淡雅品格烘托了出来。又如写艳丽的春花:“泪点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减字木兰花》)把与所并比的少妇衬托得恰到好处。描写人物:“疏梅影下晚妆新;袅袅婷婷何样似,一缕轻云。”(《浪淘沙》)把那风韵的潇洒,姿态的娴雅,绘影绘声地写出来了。又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醉花阴》)的名句,深婉含蓄,以篱边黄花比憔悴的自我,比喻协调,增强惆怅气氛。
至于语言的精练,字少意多,留给读者以充分想象的空间,《漱玉词》更有独到之处。李清照不但善于运用传统典故,注入新颖意象,如咏白菊的《多丽》:“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又如:“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行香子》)而且更突出的是她更善于用浅白的口语,注入词中,舒卷自如,极隽永清丽,如:“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像这样一些看来平淡的语言,却见真淳的情思,不加矫饰,信口拈来,都成警句。欲造平淡难,这平淡是从丰富的生活源泉中汲取而得的。其他如:“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临江仙》)其中的“肥”字,其传神处与“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精工如出一辙。“眼波才动被人猜”的“猜”字,“人比黄花瘦”的“瘦”字,其难处在于都是韵脚,却令人感到落韵自然,不可移易其字,更是女词人的余事了。
(三)字句匀称,格律谨严。
在抒情形式上,两位女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格律诗。十四行诗和词原来就是中西诗歌中比较富有约束力的诗体。它们在构思层次、轻重平仄、音乐节奏等方面要求严格,规矩不容逾越。用这样刻板定型的格式抒发那变幻多端,有时如悬崖奔瀑,有时又如山涧小溪那样清澈深沉的爱情,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她们却游刃其间,挥洒自如,行若无事。以拘谨绵密的形式,抒发轻灵细腻的心曲,各臻化境,又是她们的一个共同点。
形式与内容的水乳交融,使抒情诗作臻于妙境。我们看伊莉莎白的四十四首十四行诗。每首诗是一种心情的横断面,合并为一串可以纵览的整体组诗。它在形式上可以比做一个个八角蜂房,每个是蜂窝中的一小组成部分。从这些诗中,我们如历其境,如闻细语地领悟到一个灵魂的低语:她是怎样在病床上守候死亡的黑影,却不料等到爱神的降临。但是她不敢接受这爱,因为两人的地位和前程太不相像了:一个是华宫里后妃的上宾,一个是吟叹在黑暗里的歌手。然而她猛然醒悟到坚贞的情感能够消除人世间的不平,于是她捧出她的心。这心原来已和一坛骨灰一般地凄冷了,却没想到灰中还有余火呢。一经拨弄,它又燃烧成为一大片火焰。她怕他会烧坏,敦促他快快躲开。她的世界变了,生命的新歌因他的到来而欢欣地唱了起来。爱就是火,火总是光明的。她敢于爱了,爱擢升了她,她不再自卑而抬起头来了。但疑虑又袭击了她。他的爱能够长久吗?他对她的爱是在于她的容貌、模样和声音吗?她请求他只为了爱的意念而爱,不是为着任何别的。两人的灵魂面对面地昂扬地挺立起来,两人在地上相守,还有什么苦恼会落在他们头上啊!爱使她得到了解脱。她说他给她写的信标志着他们的相识、约会和定交,直到吐露心曲。疑虑打消了,她认识了爱的真的价值。她今后不再追寻生命前半辈子的样本,却重新谱写未来的新的乐章。
这一系列的描写有如一幕幕的电影镜头从眼前缓缓移过,读者只感到主题集中,层次分明,句法参差,音节谐调,构思布局都恰到好处。感情的曲折盘旋,跌宕起伏,在这小小的体积里伸缩自如,丝毫不觉得如居斗室那样的窒闷局促。
原诗是意大利式,每行五音组,韵脚是四个韵,排列方式是:abba abba cd cd cd。女诗人纯熟的技巧在利用格律诗方面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我们读来,不但不觉其束缚,反而觉得谨严的格律大有助于她写缠绵辗转的情思。细针密缕,意新语工,达到外形内神吻合为一的高度。
李清照在她的《词论》中对“词”这个诗体,从内容到形式都有系统的要求,提出“词”的艺术特性和艺术规律是有别于诗文的。对其规矩法度提出须“协音律”这个前提。她认为:“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所以她肯定柳永的词的“协音律”,虽然批评他的内容“尘下”。对于晏殊、欧阳修和苏轼,虽然称赞他们“学际天人”,但对他们的“不协音律”颇加指责。她自己在声律方面是特别讲求的。她喜作小令,擅长选择适合她某种特定的声情的词牌来填词,有如能够选定特种杯盘为了好盛各色的美酒珍馐一样。“词”原本为歌唱而作,是配合音乐的文字。虽然发展到后来已与音乐脱离,但声律还是十分严格的。对于“词调”与“词”的内涵配合恰当的例子,我们可以指出,如《如梦令》声调急促昂扬,李词则用它来或写春花易逝的惊叹:“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或写醉游的豪兴:“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又如《一剪梅》调子回旋婉转,清照用以写独上兰舟,怀念远人之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又如《醉花阴》调子委曲含蓄,清照则写黄昏对菊、独自惆怅的愁绪:“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填词选调,清照的掌握和运用达到了纵心所欲、不逾规矩的程度。
清照在韵脚的选择和安排上也是千古独步,别人鲜能学到的。她那首《声声慢》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调子是悠长缓慢的,心情是在流亡动乱中忍受着的痛苦和绝望。这内容与形式已经配合得天衣无缝了。而她运用自如地用了许多双声叠韵字,加重了凄婉柔和的音乐美。读着这寥寥数十字,看来似无心拈来,其实是呕心沥血的诗句,聆听其声律的双声叠韵,叮咛的声调,我们也跟随着领略她的忧郁怅惘。这艺术的效果是层层推进、强烈感人的。
综上所述,把两位抒情诗人放在世界诗域里进行类比研究,似乎不难寻求其称得上规律性的东西:真挚的情感,崇高的思想境界,精湛独到的诗艺……以至内容和形式的吻合无间,正是抒情诗作的菁华,也就是其能引起古今中外读者的共鸣的因素。深思明辨,对诗歌的理论和实践或不乏足资择取的有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