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史上,短诗零句因其“站得住”的价值而留存传世的不在少数。最突出的例子是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作。她留下的作品只有两首全诗和一些零散的诗句。但她的诗的艺术魅力并不因为少而被轻视。柏拉图说古希腊神话中司文艺和科学的缪斯有九个,他把萨福列为第十位缪斯。雅典政治家梭伦曾说,背熟萨福的诗,死了也甘心。她最为人所传诵的小诗晶莹剔透,如清晨薄露。试读三首:
月亮下去了,七曜星也已西沉,
时已过三更,
夜迢迢,流光似永,
只有我独眠人。
(《月亮下去了》)妈呀,亲爱的妈呀!
我哪里有心织布,
我心里已经充满了
对那个人的爱慕。
你将永远地长眠,没有人记得你是谁,
因为你从没有在缪斯的树上摘过玫瑰;
你将在寒冷的阴间,同那些不知名的鬼魂,
到处飘荡,和在世时一样默默无闻。
(《给一个富有而没有知识的妇人》)从这星星点点的短诗里,我们也可想见萨福的情感的炽热和志趣的高雅了。拜伦在《唐璜》诗中《哀希腊》插曲的第二行就把萨福举了出来说:“希腊群岛啊希腊群岛!火热的萨福在这里唱过情歌。”简直认为古代希腊文明竟要倚重她的诗作了,拜伦何等高地评价了萨福啊!另一位名叫阿那克瑞翁的诗人,也仅留下短诗和零句。但他的影响很大,后世很多人学着用他的诗体写诗,称为“阿那克瑞翁诗体”。论理这两位诗人比起荷马来,诗作的长短、题咏范围的大小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可是他们的地位在文学史上还是称得上齐名并称的。文学批评家遴选作品似乎并不仅仅着重于篇幅长短,范围广狭。
17世纪的英国名诗人罗伯特·赫立克与弥尔顿是同时代人。若说弥尔顿是全才,赫立克可称为偏才。弥尔顿写过宏伟史诗《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把古希腊史诗和基督教《圣经》神话故事结合了起来,寄寓新意,奠定了他在诗史上的地位。他也写了些个人抒情之作,如《失明》、《给亡妻》等十四行诗。我认为他的长篇史诗蕴涵革命民主主义精神的杰作固多,但某些诗歌难免有堆砌典故,晦涩难解的片断,读来显得冗长枯燥,他的短诗倒是感情真挚,简洁朴素,耐人寻味。
赫立克的才气不大,不能驾驭重大的政治社会题材。但其抒情短诗,杜绝雕饰,莲荷出水,风韵自然。如其《采集玫瑰的蓓蕾》、《朱丽叶》组诗,《致西风》、《水仙》等诗清丽隽永。但他生前默默无闻,直到18世纪末尾,才赢得批评家的重视。《简明剑桥英国文学史》说:“他的每一首诗反映了他受灵感的激励而形成诗歌。短诗写得如此地玲珑剔透是罕有其匹的……赫立克的诗在当时受到冷落,但自18世纪末时,在英国抒情诗史上占据了第一流伟大抒情诗人的地位。自此而后,没有人从这个地位上能把他废黜。”这话虽然不无夸大,但也有几分道理。
湖畔诗人柯勒律治,平生写诗不多,且多为片断之作。他因患病而吸鸦片,以后成瘾。他的诗歌理论主张诗人要有灵感,要有想象力。他写诗常借吸鸦片之助,在吸后睡意蒙眬之际,诗神来临,捉笔得句,有多少算多少,绝不因求其全而勉强凑合。他的《古舟子咏》是一部运用奇特想象描绘超自然事物的长篇,是完整的,但其《忽必烈汗》则是一个片断。他在睡梦中讲到忽必烈汗建造宫殿和御花园的游记,梦中写了二三百行,醒来追记,只写了五十四行就被访客打断。此后难以续成。但这片断有奇幻境界和乐曲旋律之美,别人也无法续貂,是一件未完成品。文学批评家认为柯勒律治写诗极少,但英国文学史上没有另外诗人的声誉是建立在比柯勒律治更少的作品上的了。与此对比,另一位湖畔诗人骚赛是个多产诗人,但批评家认为尽管他写得多,但没有一位英国诗人写得那么多而诗的成就又那么少的了。可见诗的价值与其“大全”和“零断”并不是成正比的。断臂的维纳斯仍能给人以健全的美感,而并不需要别人为她去添加蛇足。
雪莱是个多产诗人,他的许多诗至今脍炙人口。最侥幸的是,他有个博学多才的妻子,在他死后整理他的诗稿,断简零篇都搜集进去,协助出版了《雪莱诗全集》,竟把雪莱某些写诗的背景都介绍给我们。有一首短诗,原文只有三行,现试译于下:
啊,伟大的心灵,这个时代
在你那深沉的内心激流里
战栗着,如同一根芦苇草
面临一场突然来到的风暴
为什么啊,你遏制不了神圣的义愤悲号?
(《致拜伦》,写于1818,残稿)这诗很少纳入一般的雪莱诗选,因为它章句不全,况且他的其他该入选的好诗已经很多了。可是这寥寥数行,反映了时代的激荡,拜伦诗的风格以及两位诗人心心相印的友谊,是很值得一读的。
这些零篇抒情性强,多用第一人称,主观情感的抒发多,客观知识的传授少。这种作品的作者往往在有意无意之中捕捉了复杂多样的情态,如狂欢,如暗喜,如哀愁,如恐惧,如悲愤,如失望……总之,七情六欲,悲欢离合,都可入诗,作者又善于用警句方式的语言表达心灵中一刹那间的感受,又能用摄影快拍的精粹手法,把读者带到相同的境地中去。
最佳的断简零篇是作者用血,用泪,甚至用生命谱写出来的。如下面我们所熟知的一些诗作。
公元前3世纪,战国时卫人荆轲,奉命入秦去谋刺秦王。燕太子丹与他的宾客明知他此去凶多吉少,所以穿白衣冠送他到易水岸边。荆轲就唱出悲壮的易水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所从事的是一桩深得人心的正义的事业,却又是冒着万死前去的。这首短诗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为它是用自我献身精神写出来的。项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表现出英雄末路、慷慨悲歌的凄凉情调。与胜利者刘邦的不可一世的《大风歌》对比,各自传达出历史人物的真实心声,都可以称得上至情之作。
短诗虽短,但题材和内容却并非不广。上面是写英雄人物、忠义之士的例子。又如写战争的,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有前秦苻坚之弟苻融,攻晋被谢玄等在淝水一战中打败,苻融作《企喻歌》云: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这样的诗句令人联想起唐诗中陈陶的《陇西行》“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及王翰的《凉州词》“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样的名句来。
再看写漂流异乡的游子的痛苦心情的《陇头歌辞》(梁鼓角横吹曲):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情感纯真朴质,深刻动人。又有写儿女情长、忠贞不渝的,如《华山畿》: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短短几行,几乎把后来的巨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悱恻缠绵的故事都囊括进去了。这些短诗都以极其简练的笔刻画出人物在不同情境中的思想感情。语句虽少,意义却广而深。
如前面所述,中国诗自唐宋以还,至元明清,格律诗占了上风,而所谓“绝句”、“律诗”和各种“词牌”、“散曲”都有严格的字数限制,短体诗雄据诗坛,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这与西方近代长诗减少,短诗增多呈同一趋势。
中外短诗的各种作者,因其所属的时代、社会以及政治、经济背景,文化传统,语言系统之不同而有着各异的思维活动和创作实践。在反映社会、自然事物和人为关系等方面,诗人又体现了各自不相侔的美学观念。他们作品的精致荟萃之处,得到众多读者的鉴赏而自成千古绝唱。其价值并不因其短小,甚至零散不全而逊于长篇巨制。那些描绘现实、意象新鲜、妙语如珠、风格独特的作品确能突破前人窠臼而给予我们艺术上的借鉴和享受。这些诗作,尽管短残,但不论中西,都是我们乐于接受的文学宝藏。我们若善于分析其中的丰富的养分,浇灌我们的诗歌园圃,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滋育出赏心悦目、瑰丽的花朵来,开放在可爱祖国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