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歌中的婚恋题材,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都俯拾即是,且万古常青的。因为爱情和婚姻实际上是一个民族深层文化的表现。所以这种题材几乎是与诗歌同时产生的。一般认为,西方诗歌中,爱情主题所占比重较大,而中国诗歌则是相形见绌的。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笔者此文就是想粗略地以中西古典抒情诗的发展为经,遴选一些作品为纬,探索一下它们各自对这类题材的抒发与歌吟。
这里先谈谈为什么会产生那种认为中国缺乏爱情诗的误解。其实,中国的“情诗”开端很早。若以《诗经》而论,它产生于公元前11—前6世纪之间。它的首篇《周南·关雎》就开章明义地写出青年思慕少女的真挚而大胆的感情。同样内容在《秦风·蒹葭》、《邶风·静女》、《郑风·出其东门》这些名篇里也屡屡见到。更值一提的是《诗经》中常有写女性爱恋男子的作品。这是西方古希腊、罗马诗中少见的。如《周南·卷耳》、《召南·摽有梅》、《邶风·匏有苦叶》、《邶风·简兮》、《鄘风·柏舟》、《郑风·狡童》、《郑风·子衿》等等。遗憾的是,这种女性直抒胸臆、热情奔放的倾吐和声音在进入封建社会后渐渐减弱了,有的时期,甚至是一片沉寂,由此才发生那种误解。
封建社会巩固发展,儒家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观念占统治地位。夫妇居五伦之三,次于君臣、父子。士大夫重功名事业,追求“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修身、齐家是治国、平天下的基础。妇女在他们心目中是不占地位的。她们择偶听命于父母媒妁,嫁后的职责是“主中馈”(做饭),“奉箕帚”(打扫卫生),传宗接代。妇女受教育的机会甚少,“女子无才便是德”。友朋式志趣相投的夫妇关系在儒家传统观念中是不存在的。她们只是男性的附属品,她们的“德”(行)、“言”(语)、“容”(貌)、“工”(女工)是士大夫的“贤内助”的标准。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后妃之尊也不过是“圣明天子”的婢仆,“常得君王带笑看”是她们所能享有的最高尊荣。一旦失宠,“红颜未老恩先断”,也只好长门冷宫,以泪洗面了。男女地位如此悬殊,自然谈不上相互间的了解与欣合。
西方封建社会,由于天主教、基督教中圣母圣婴的传说,中世纪以还又受骑士精神的影响,因此妇女地位较高。西方男子传统称自己的妻子为“我那更好的一半”,与中国古代称妻子为“贱内”、“拙荆”等名词大异其趣。在西方,女性的体貌美和中国的一样受到赞美,但女性的个性、胆量、志趣,甚至学识,常是男性景慕的对象。这就造成西方诗歌中婚恋题材的范围广泛多样,从而引申出许多课题。比之中国的重实际、就事论事来则繁复得多。
当然,西方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实质上也是男尊女卑的,只在程度上和表现方式上,中西诗歌略有不同而已。只有到了今日社会主义社会,男女经济上得到平等,两性的关系才有正常和健康的发展,爱情诗歌中的视野才能得到开拓,境界才大为改观。因为我这篇文章只略述20世纪以前情况,关于今日的这类题材,暂不涉及。
以上只是就思想体系之不同,纵览中西婚恋题材的大体倾向。下面主要从史的角度看中西方抒情诗的发展,并拟就两者的共同处和分歧,缕述于次。
在西欧,在公元前8—前6世纪,抒情诗开始形成。它源出民歌,更因有排箫、竖琴等乐器的配合而普遍起来。个人的不平坦的遭遇和种种复杂的感情现诸吟咏。以写情歌和婚歌擅长的女诗人萨福(公元前612—?)也就应运而生。她的诗感情浓烈真挚,音调柔和优美,语言质朴无华。她是最早享有世界声誉的抒情女诗人。比她略后的是阿那克瑞翁(公元前550—前465)。他歌颂醇酒和爱情,后世仿效他的诗体,称为“阿那克瑞翁诗体”。可惜他们的诗留下完整的篇幅不多,只有一些短诗和残句,仅能窥豹于一斑。
爱情主题在西欧诗歌中给人留下难忘印象的是中世纪的骑士抒情诗。骑士们各自有崇拜和爱慕的贵妇人,为了讨得她们的欢心,他们甘愿冒险,作战,作其他服务,虽九死而不悔。这种恋爱和婚姻是脱离的,不以结婚为最终目的,是一种畸形的婚外恋。骑士抒情诗最出名的是《破晓歌》,描写骑士和贵妇人在黎明破晓时难分难解之情,不避讳肉欲的爱的描写,有批判禁欲主义的意义。在当时封建制度下,清规戒律,约束重重,男女结合往往缺乏爱情基础。而追求自由、具有理想的骑士精神就起了一种变相弥补的作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是骑士抒情诗的发源地,以后传到意大利、德国、英国。马克思、恩格斯对普罗旺斯的诗评价甚高,说:“它在近代的一切民族中第一个创造了标准语言。它的诗当时对拉丁语系各民族甚至对德国人和英国人都是望尘莫及的范例。”12、13世纪的骑士抒情诗为以后欧洲抒情诗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但丁的《新生》(1292—1293)是诗人为他所爱的贝雅特丽丝而写的一组抒情诗,是有些近于回忆录和忏悔录性质的作品,涉及“精神恋爱”的问题,这是柏拉图哲学思想中爱情理论在诗歌中最完整的体现。他反对把爱情庸俗化,厌恶把它当成利害关系的结合与情欲的满足,提倡爱情是真善美的本体,是心灵的超升,是人世间永恒的美。从中国诗歌看来,中国也有些与之相近的所谓“游仙诗”,也把爱情描述成为精神之追慕,伤叹神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鸿沟使神人结合无法实现,但却造成艺术上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更高一层的境界是曹植的《洛神赋》。曹植把心爱的女子神化,看做高不可攀的“仰视”的对象,与一般士大夫心目中的被男子所“俯养”的“妻孥”的思想实在有天渊之别。士大夫每每把“妻子”与“儿女”同等对待,有所谓“妻小”、“妇孺”的称呼。曹植把女子作为仰慕的神,何况甄后还是一位已婚的妇女,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只是这里的神人之恋不过是礼教之外的男女相悦,是社会道德所不容的爱情,范围较窄,而不像但丁作品那样囊括古今,褒贬善恶,眼界扩大到意大利国家命运和基督教教旨,从而反映了个人的宇宙观。但丁的恋爱观糅合了封建中世纪向资本主义过渡时的多种特征,有近乎骑士精神的神秘色彩,向往彼世的宗教虔诚,也带有人文主义对纯洁爱情的歌颂。
文艺复兴时期提出,人是宇宙中心,用人权来反对神权,竭力肯定人的价值。于是本来在个人感情上占很大比重的“爱情”就被抬得更高,这样,诗与神权不沾边,而以歌颂“凡夫俗女”为主了。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意大利的彼特拉克。他的抒情名作《歌集》就直言不讳地赞美普通女性劳拉的体貌美和心灵美。《歌集》选用了十四行诗的模式,造成内容与形式的珠联璧合。十四行诗模式对西欧诗歌的影响深远。如英国的斯宾塞的《爱歌》就是包括八十九首十四行诗,为歌颂情人伊莉莎白而作。大自然在这些诗里闯进了诗人的内心深处,分享着诗人的欢乐与忧愁。诗风呈现出清新质朴之美。试读《爱歌》中的第七十首:
初春,这爱情太上皇的信使
它那皇族的盾形徽章上显示:
大地开放着全部灿烂的花朵,
悦目的色彩,呈现壮丽的阵势。
寻找我所爱,她还懒洋洋地,
在冬天的幽闺,熟睡醒来迟。
告诉她妙龄年华从来不停伫,
要她自己,把机会紧紧抓住。
嘱咐她要她美美地盛装打扮
到英俊的朋友中去服侍爱情。
没有能找到她做伴侣的人,
一定遭受该当得到的严惩。
趁青春,去寻求甜蜜的爱情,
永唤不回来的是失去的光阴。杰出的戏剧家莎士比亚的爱情观体现在他的十四行诗中。这些诗歌包含着男女平等、两相景慕的人文主义思想。诗中人物的出身门第、体貌性格各有不同,他们的思想感情带有各自的阶级烙印。莎翁的爱情悲喜剧中有一个标准尺度,即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最终目的是要在现实社会中结为夫妇,共同享受生活。如果这个目的达到,就是喜剧;若达不到,就是悲剧。他是婚恋合一的信奉者,倡导纯真的爱情应以结合为幸福。这与“骑士恋”和“精神恋”是大异其趣的。他的十四行诗为我国读者所熟知,兹不多赘。
西方诗歌在17、18世纪,由于戏剧、小说的蓬勃发展而屈居次要地位。然而也不乏抒发爱情的佳作。以英国而论,如本·琼生这样著名的正统戏剧家,以写讽刺社会不良的道德风尚和现实丑恶现象为主,是当时英国诗派领袖,他也写过像《给西莉亚之歌》(1616)这样优美的爱情诗。并因其风格明快、情致缠绵而被谱成乐曲广泛流传,今试译如下:
只须用你的眼波向我祝酒,
我将报答你用我的眼波。
或在杯盏上留下一个吻,
我就无须寻找美酒来喝。
灵魂深处引起的干渴,
只能祈求一杯仙浆润喉。
即使天神降下了甘露,
我也不肯换取你的眼波。
我新赠你的玫瑰花冠,
并不只为了把你仰攀,
却只为了给它以希望,
叫它此后永远不凋残。
由于你嗅过它的香气,
然后把它再给我扔还。
从此它成长吐香,就非出自它,
而是出于你的,我敢断言。若论写抒情短诗最为出色当行的要数罗伯特·赫立克(Robert Herrich,1591—1674)了。剑桥文学史曾评论他:“说来奇怪,赫立克的诗作在当时声名不显,直到18世纪末,他才享受到英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的荣位。到现在还没有人敢从这位置上把他废黜。”又说:“把短诗写得如此精美,诗人之中是罕有其匹的。”他的爱情诗有《柯瑞娜,赏春去!》、《朱丽娅的衣裳》、《沉思,献给情人》、《雏菊,莫匆匆谢去》、《致朱丽娅——夜之歌》、《青草地》等。他把真挚的爱情与自然景物交融起来,形成了一种情景合一,清丽天然,富有民歌特色的诗风。他歌唱“玉米田地和烟囱角落”的儿女情事,重视格律韵脚,尤常咏叹人生的短暂无常,试读其名篇《咏水仙》:
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
看着你如此匆匆地离去。
瞧那早晨升起的太阳,
还没有达到天上头。
请停留,请停留。
留到急行的白昼
唱着黄昏之歌的时候。
我们一同做过晚祈祷,
我再与你一同行走。和你一样,我们只有短暂光阴,
与你一样,我们有短暂的青春。
生长得快,也很快地凋零。
我们与你,与万物生来同命。
到时候我们逝去,
与你们一样地凄清。
如同夏日的雨很快地干枯,
又如清晨珍珠般的露
消失得无有寻觅处。此诗以水仙比人生,因为它只在清晨开花,喻生命短暂。这种赋予大自然中某些事物以个性,并拟人化的艺术手法,给19世纪崇尚大自然的诗歌以深刻影响。
叧一位与赫立克同时的抒情诗人理查德·勒弗莱斯写过大量的诗。一般说来,他的诗才比较平庸,讲求浮华辞藻而少激情,唯其两首写爱情的诗脍炙人口,使他在诗坛站住了脚跟。这两首是:《致露卡丝塔》与《致阿西娜》。两诗都有这样特点,即把爱情看做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奔赴战场,迎击敌人,当然是为了报效国家,尽忠祖国。但诗人强调如果他不响应祖国的召唤而依恋儿女柔情,他将失去英雄名誉,成为贪生怕死的懦夫。那么他将被爱人瞧不起,爱情也将失去了。所以诗中说:真的啊,我现在追求新的女性——
那战场上首次遇到的敌人。
我用更强烈的信念去拥抱
那宝剑,那骏马和那银盾。可是我这种模样地用情不专,
你一定同样地崇仰称赞。亲爱的,我若不是更爱荣誉,
我哪能如此真诚地将你爱恋。他争取荣誉主要是为了赚取爱人的尊敬与欢心。这思想是与堂吉诃德为了他的意中人、养猪女郎达辛尼亚·台尔·托波索而奔走四方,扶危救困,主持正义的精神有类似之处的。
勒弗莱斯的另一首诗写于狱中。他因同情保皇党而被监禁入狱。他的情人来探监,他欣喜地沉浸在爱情中,丝毫不觉得他不自由,甚至认为天空的飞鸟、海中的游鱼和能掀起波涛的狂风都不曾领略过他的自由感:
当爱情无拘束的羽翼,
盘旋在我的两扇大门里。
当我那纯洁的阿西娜,
来到铁栅栏边跟我私语;
当我倚在她的发丝旁,
凝视着她又与她的明眸相遇,
这时空中嬉戏的小鸟,
也不曾把这样的自由知晓。爱情是超过一切人为的樊篱的,是驾临一切束缚的思想在勒弗莱斯的诗中体现无遗了。
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人邓恩(1571—1631)的爱情诗多奇思妙想,表现了深思和学识,是别人的诗作中罕见的。如他的一首家喻户晓的题为《歌》的诗,曾被谱为乐曲。诗人抱着怀疑态度看待爱情,实则是愤慨嘲讽之词,痛心纯真爱情的不可得。这诗历举世间不可能做到的事:如“去抓住一颗陨落的星”,“去劈开魔鬼的脚”,“告诉我去年的雪飘向何处”……接着说,女人的心是水性杨花,朝秦暮楚,不可相信;又说任凭你远出家门,遍观世界,经历千年,直到头发雪白,也不会找到一位美丽而专情的女子的。这首诗否定了爱情。而另一首《封圣》封圣:canonization,天主教把殉教者封为圣者,邓恩在这里把殉情的情侣比做殉教的圣徒。则又是把爱情视为神圣,对爱情持肯定的态度。大意是告诫人们,你们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干涉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相爱不妨碍任何人。我们的爱是神圣的,结合而为一体,准备为爱牺牲,将成为爱的圣徒。二人死后的骨灰会成为最圣洁的骨灰。人们将把我们的爱视为爱的模范,永远成为诗人歌颂的对象。这两首诗表现了邓恩从事物的两方面构思。这种玄学派的恋爱观到了20世纪颇受艾略特等人的重视。
19世纪封建势力垮台,科学昌明,知识领域开阔,重视个人自由,平民形象跃居诗坛。诗歌继承了文艺复兴传统而较之更有提高。抒情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向高层次发展。先以歌颂爱情为例,文艺复兴时所歌颂的,多半是“郎才女貌”,互相爱慕,结合成家,共同生活,就是获得了最高幸福,连莎士比亚也不例外。而19世纪的爱情诗的内涵则逐渐摆脱了文艺复兴时期“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模式,走向两心相悦、携手同行的境界。试读罗伯特·彭斯(1759—1796)的《约翰·安徒生,我爱》。这首诗写一对老年夫妇甘苦与共的经历,以老妇人的口气来歌颂她和老翁之间历久不衰的爱情,这是以前诗人很少用的笔法,内容也深刻感人,兹引其一段:
约翰·安徒生,我爱,
我们曾共登山丘;
多少个快活日子,约翰,
我们曾一同享有
如今得蹒跚下坡,约翰,
我们走,手携着手;
约翰·安徒生,我爱,
山脚下长眠相守。袁可嘉译:《彭斯诗钞》,156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如华兹华斯的《露西》组诗,雪莱的《一盏明灯破碎了》、《有一个字常被滥用》,济慈的《灿烂的星》等都具有新鲜的思想和隽永的韵味,要比斯宾塞《牧人月历》、《爱歌》甚至莎翁的十四行诗的内涵深刻得多。当然艺术特色是各有千秋的。更动人心弦的当推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组诗了。那枯木逢春的喜悦,那火焰般的激情,字字句句自肺腑中出,展现出宽广优美的精神世界。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大自然在抒情诗中所占的位置,在中西诗歌中都是不容忽视的。在西方,由于时代和思潮的邅变,大自然在诗中所占的位置经历过一些明显的变化。16、17世纪的大自然常常作为情侣们的陪衬而存在,是情侣们赏心悦目的对象。大自然的悲欢哀乐全视情人们的情绪而定,它自己是不具有独立的个性的。到了19世纪,情况恰与之相反。诗人赋予大自然以特有的个性,它不依附于人。情侣们向往、景慕大自然,把它认做人们返璞归真的理想归宿。他们的性格反倒是汲取了大自然万象的特性而形成的,有超乎世俗的高贵雅洁。我们试读下面的几行诗,再回溯19世纪以前的诗作,会有上述的感受的。
她是开在藓石旁边的紫罗兰,
躲着世人的眼;
美好得如同一颗孤星
独自个在天空忽闪。
(华兹华斯:《露西诗》之二)作者译自阿瑟·奎勒库奇编:《英国牛津诗选》,612页。鸟也好,精灵也好,说吧:
什么是你的思绪?
我不曾听过对爱情
或对酒的赞誉,
迸出像你这样神圣的一串狂喜。
(雪莱:《给云雀》)查良铮译:《雪莱抒情诗选》,102页。光辉的星哟!但愿我能像你这般稳定——
不以孤零零的寒光高悬于夜空,
像大自然的耐心,不睡的隐士那样,
永远睁开眼睛,不住地守望……
(济慈:《最后的十四行》)朱维基译:《济慈诗选》,320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从这些短句里,不难看出浪漫主义诗人比起前人来,在歌颂爱情和大自然方面,其诗的深度和广度是远远超过的。这当然是由于时代前进了,社会生活复杂化了,人的思想也随之深化,这一切必然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