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成熟最早的是抒情诗。本文开始时谈到过《诗经》中写婚恋题材的抒情诗。从那些远古的民间作品中,我们看到,这种里巷“俗曲”,地方“小调”,出语坦率,不存在因袭的东西,有什么说什么,没有矫饰虚浮的弊病。质朴真淳构成诗歌的价值。妇女的地位比后来封建时代的要高些。恋爱和婚姻合一的多,思想感情健康自然。如把《诗经》中的男女情诗作一粗浅分析,也许是饶有趣味的。这里不妨将它们分为三小类。
第一类是女子赠男子的,内容包括爱情的欢乐,离别相思和被弃的悲哀。如《召南·摽有梅》、《王风·君子于役》、《郑风·将仲子》、《郑风·风雨》、《卫风·氓》等等。第二类是男子赠女子的,主要表达对女子的思慕和渴求,如《周南·汉广》、《召南·野有死麇》、《王风·扬之水》、《王风·采葛》、《陈风·东门之枌》等。第三类是男女相悦,婚姻合时的,如《周南·樛木》、《周南·桃夭》、《邶风·击鼓》、《唐风·绸缪》、《卫风·硕人》等等。
从这里看来,婚恋题材诗歌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吐露心声,极少顾忌。这样的作品为后世卫道者所排斥。孔子《论语》中就有“郑声淫”之说。其实,这些才是称得上有“真性情”的作品。
《楚辞》虽为屈原忧谗去国,托言美人香草,抒发君臣之谊,申诉政治抱负之作,但也不乏缠绵悱恻的情诗。如《九歌》是以民间祭神乐歌为素材,经过提炼加工而成的。其中《湘君》和《湘夫人》是典雅优美的夫妇唱和的情歌,虽说写的是神的配偶,却染着人的气质。另外《河伯》、《山鬼》也写了神话传说中的恋爱故事。婚恋题材的作品在《楚辞》中虽少,但它们奇特的构思,驰骋的幻想,善用比喻和象征的手法来描述爱情,对后世诗歌的影响较大。
汉魏六朝继承《诗经》、《楚辞》传统,称得上是我国古代诗歌史上第三次繁荣时期,它又为唐诗的勃兴奠定了基础。汉乐府采自社会下层“街陌谣讴”,自生活发掘,其婚恋题材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文学价值。若按照上述《诗经》的内容分类,这时为人所称颂的名篇约可概括如下:
第一类是女子为男子写的,如《上邪》(鼓吹曲辞)、《饮马长城窟》(清商曲)、《室思》(徐幹)、《子夜歌》(民歌)、《子夜四时歌》(民歌)、《昔昔盐》(薛道衡)、《那呵滩》(清商曲)、《西洲曲》(杂曲歌辞)等等。第二类是男子为女子写的,如《四愁诗》(张衡)、《赠妇诗》(徐嘉)、《悼亡诗》(潘岳)等等。第三类写男女相悦、夫妇情深的,如《结发为夫妻》(古诗、无名氏)、《孔雀东南飞》(无名氏)、《迢迢牵牛星》和《涉江采芙蓉》(两诗均见《古诗十九首》)等等。
这个时期表露女性喜怒哀乐感情的诗所占比重较大。其中有的是男性诗人代笔,口气却是女性的;有的是女性自述。这是由于封建社会巩固发展了,女子的卑下地位由于儒学的传播而变得日益合法了。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未嫁丧夫却须终身守寡。她们受压迫大,不平之鸣多。她们写诗毫无名利观念,却常是血和泪的结晶。这些我们读到像《上山采蘼芜》、《华山畿》这样的作品时自然能体会得到。
中国诗歌到了唐代,经历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几个阶段(7—11世纪),诗人辈出,诗疆拓土日广。论题材,有对山川自然的赞美,对田园隐逸的向往,对边荒绝塞的讴歌,对都市繁华的赞颂,对绮罗帷幄的沉湎……宦海浮沉,羁旅乡思,深宫闺怨,爱国忧思无一不可入诗。至于作者,范围也广。有追求功勋名位的武士文人,有朝中掌权的廷臣权相,有避世高蹈的隐士,有伸张正义的侠少,还有后宫嫔妃,僧尼释道……生活道路也千差万别,所以婚恋题材在唐诗中占的比重比汉魏六朝的大为减少。女性作家更有逊色,不及男性作家百分之一。虽有鱼玄机、葛鸦儿、陈玉兰、花蕊夫人等人,但都称不上大家、名家,传世之作也不多。
唐代男性诗人写这类题材的虽为数不多,却也不乏精心之作,其内涵要比以前的诗歌复杂些。若粗略分类,且例举人所熟知的名篇如下。
第一类,写男女初识,互有好感。诗中不写“情”字,而情自现,以含蓄隐约见长,充分体现了中国诗的特色。譬如:
《长干曲》(崔颢):“家邻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萧涤非等撰写:《唐诗鉴赏辞典》,368页。
《琵琶行》(白居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97页。
《题都城南庄》(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萧涤非等撰写:《唐诗鉴赏辞典》,746页。
《叹花》(杜牧):“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同上书,1097页。
第二类,写夫妇之情,有恩爱、离别、被弃、共忧患等等。
《长恨歌》(白居易):“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92页。
《近试上张水部》(朱庆馀):“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同上书,308页。(此诗借妆饰比文章,但比喻本身富旖旎情态。)
《江南曲》(于鹄):“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萧涤非等撰写:《唐诗鉴赏辞典》,722页。
《望夫词》(施肩吾):“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同上书,939页。
《闺怨》(无名氏):“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292页。
《为有》(李商隐):“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同上书,319页。
《春怨》(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同上书,281页。
《玉台体》(权德舆):“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同上书,276页。
《自君之出矣》(雍裕之):“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陇西行》(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325页。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二)(元稹):“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夜雨寄北》(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318页。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杜甫):“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同上书,232页。
《羌村》(杜甫):“夜阑更秉烛,相见如梦寐。”
《月夜》(杜甫):“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第三类,写夫妇关系,年愈久,情弥笃的。
《后宫词》(白居易):“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喻守真编注:《唐诗三百首详析》,305页。
《怨情》(李白):“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同上书,272页。
《佳人》(杜甫):“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萧涤非等撰写:《唐诗鉴赏经辞典》,496页。
《宫怨》(李益):“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同上书,714页。
《春宫怨》(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同上书,1354页。
第四类,写不合法的婚外恋的。多为男子写“外遇”情事。以诗歌而言,亦不乏至情之作。
《锦瑟》(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同上书,1126页。
《无题》(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同上书,1160页。
《赠婢》(崔郊):“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同上书,940页。
《寄人》(张泌):“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同上书,1382页。
《赠别》(杜牧):“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同上书,1094页。
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婚姻关系,男女双方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成家之后,男主外,女主内,夫妇关系实为生活互助的分工关系。合作得好,白头到老就是圆满婚姻,不讲求朋友之谊。像杜甫那样有风趣地赞美妻子“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是极罕见的。在封建社会,男子可以有外遇,女子则足不出户,接触异性的机会很少,况有许多清规戒律,还有节烈观念,即使有欣赏自己的人,也只好“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张籍:《节妇吟》)萧涤非等撰写:《唐诗鉴赏经辞典》,758页。她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对婚外恋讳莫如深,更难以发言为诗。总体看来,唐诗中的婚恋题材,两性体貌上的相互吸引、生活上的彼此照顾是写得比较多的,但志趣相投、相与携手同行的境界极少。这当然是由于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女子没机会受教育的事实所造成的。
从体裁上讲,中唐以后(特别是在9世纪),诗人变古创新,崭新的长短句应运而生,打破了五、七言一统天下的局面。句法整齐的传统诗型经历了一番创新,随着音乐的发展,语言的变化,“词”作为抒情诗的精品产生了。缪钺先生在《论词》一文中曾提出精辟的见解:“诗之所言,固人生情思之精者矣,然精之中复有更细美幽约者焉,诗体又不足以达,或勉强达之,而不能曲尽其妙,于是不得不别创新体,词遂肇兴……要眇之情,凄迷之境,诗中或不能尽,而此新体反适于表达。”缪钺:《诗词散论》,54~5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就曾说过:“律绝(律诗和绝句——作者)蔽而有词。”又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郭绍虞、罗根泽主编:《蕙风词话·人间词话》,218、2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这里指的“更细美幽约”的“人生情思”,亦即所谓“诗之所不能言”的是什么呢?我们若把诗与词的内容加以琢磨,是不难领会的。孔子删《诗》,曾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里“无邪”的“思”,是礼教范围之内的思想。一般说来,正统的思想正是诗中主要的题材。“邪思”自然是异端,在诗中存不住身的。即使有,也是少量。于是这个“诗之所不能言”的“要眇之情”,也就在“词”中找到它的藏身之地了。我们看像“红楼别夜堪惆怅”(韦庄:《菩萨蛮》)、“彩袖殷勤捧玉钟”(晏幾道:《鹧鸪天》)这样的词句若放在诗中,就会显得轻薄,但在词中却是出色当行。由此可见,若说词在言情上,对封建礼教具有反叛色彩,似乎并不为过分。西方诗以表达爱情为荣,不论其为婚内恋还是婚外恋;但中国诗的主要功能是“言志”,婚恋题材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婚外恋尤所讳言,只有“词”在这方面显示了它独异的生命力,最堪与西方诗媲美。
词人不但在体裁上作了一番创新,更重要的是内容上独辟新径,尤其在写儿女情长方面,比之前人多有突破。下面谈一些词的特色,并例举作品以明之:
第一,直率天真,无所顾忌。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试读: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林大椿辑:《唐五代词》,108~109页,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半恨半嗔,回面处,和娇和泪泥人时。
(孙光宪:《浣溪沙》)同上书,296页。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菩萨蛮》)同上书,225~226页。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鹊桥仙》)胡云翼选注:《宋词选》,100页。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韦庄:《菩萨蛮》)林大椿辑:《唐五代词》,113页。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初留住。
(柳永:《昼夜乐》)这类浓丽旖旎的透骨艳语,在西方诗歌中是普遍的,但在中国的四、五、七言古诗和律诗中却鲜有表现,为礼教卫道者所诟病。
第二,意境妍美,温馨凄迷。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彦:《少年游》)今宵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幾道:《鹧鸪天》)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韦庄:《菩萨蛮》)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韦庄:《菩萨蛮》)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玉楼春》)第三,温润秀洁,喻义深长,联想丰富,回味无穷。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温庭筠:《忆江南》)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更漏子》)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韩偓:《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牛希济:《生查子》)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女冠子》)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欧阳修:《踏莎行》)这种情调,不仅在西方诗中很少,即使中国诗中也不多见,却是词体最为擅长的。
中国古代抒情诗,无论从内容还是从形式,到了唐诗宋词,已是登峰造极了。宋末词体渐衰,散曲、歌谣、小曲盛行。内容庞杂,有嘲讽、劝诫、咏物、怀古、幽会、别情等等,不再以抒情为主了。元代蒙古族入主中原,对汉人十分歧视,待遇苛虐,因而元代汉文学作品充满了爱国复仇、反抗外族的愤慨。元曲多感怀时世,积郁不平,或放浪诗酒,或悠游林泉之作。儿女柔情的曲调,并非不深刻,却是退居二线了。明清以还,小曲、小说取而代之。虽然曲子有《西厢记》、《牡丹亭》诸种写婚恋题材的作品,毕竟是归入戏曲一类。况且戏曲、小说体裁,涉及时政身世,议论纵横,“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寰宇宏阔,不再像唐诗宋词那样以抒发个人感情为主了。那种以寥寥数行的篇幅,短小玲珑的体型写悲欢离合的男女之情为主的作品,也因时代的变迁和生活的复杂化,而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在事务繁杂的大千世界里,这种体裁自然而然地被挤到一个角落里去了,而不再归入诗之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