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流光飞逝,最易引起老境来临的诗人的惆怅。宋人蒋捷的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剪梅》)所蕴涵的诗意不约而同地也出现在美国朗费罗的《少女时期》里:哦,晨昏祈祷的孩子!
生活里有流沙,生活里有陷阱!
忧伤和衰老会蓦然来临!宛如抑扬的甜美的音乐,
清晨转瞬掠入了午刻,
五月转瞬滑到了六月。童年是嫩枝,枝上睡着
成群的鸟儿,繁茂的花朵
而老年,枯枝被白雪覆没。大家所熟悉的李白的《将进酒》中,他曾叹息过:“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真是心同此理,中西一致的。但有一些思想则素为中国诗人所固有,而为西方诗人所少见,略加分析,亦饶趣味:(一)功名未立、有志未逮的悲哀。(二)气衰体弱、身多疾病的苦恼。(三)四壁萧然、谋生乏术的困顿。(四)家庭多难、孤独无依的痛苦。
(一)曹操的《步出夏门行》中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名句表示诗人“不服老”,虽逾知命之年仍思奋发有为的雄心壮志,但在字里行间也透露出英雄迟暮的悲凉意味,读其起首两句,便不难辨别。素以旷达隐世著称的陶渊明在进入老年,在身体衰弱时候,回想青壮年时的志趣,慨叹不已说:“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杂诗十二首》)可见陶渊明也以猛志未酬为终身的遗憾。连狂放不羁的李白也谈到人生在世应建立功勋,不能老死户牖之间。不妨引几句细读: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羞做济南生,九十诵古文。
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
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
(《赠何七判官昌浩》)杜甫也哀叹:“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莫相疑行》)这种思想表现得最为突出的是陆游和辛弃疾。他们都是少怀报国之心,气吞胡虏,然而不为时用,蹉跎不酬。我们且读陆游的:“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原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辛弃疾的:“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鹧鸪天》)他们原都有雄心壮志,要“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但事与愿违,都成梦幻,“可怜白发生”。这样悲愤正义之声,在他们的集中俯拾即是。他们本想做战士,却无可奈何地当上了诗人。然而在诗坛上这样的作品显示出铮铮铁骨,铿锵有声,正是中国诗史中的骄傲。
(二)中国诗人追怀少壮,但对眼前的斜阳夕照,更是流连贪恋,惜阴如金。他们见到日落,自伤暮景无多:“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走上山林石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都带有感伤气息和挽歌色彩。他们面对体力衰颓,坦率地吐露出畏惧和忧虑。陶渊明在《杂诗十二首》中毫无掩饰地说:“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杜甫屡次感叹老之将至:“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百忧集行》)“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野望》)那迟暮悲凉的情绪溢诸言表。即使有湖山胜景,也不能如年轻时那样地欣赏贪玩:“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白居易:《余杭形胜》)辛弃疾写老来体质变化尤为细致真切:“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行香子》)又如:“因他老病不相饶,把好心情都做懒。”(《玉楼春》)又如:“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老去的心理和体貌变化之状刻画入微,那孤寂落寞之感不说自现了。再看韩愈有一首《赠刘师复》诗中有几句形容老去齿牙蛀落,上下存牙不全,以至不便咀嚼,食物每感艰难的神态,细腻如画。他还写妻儿从此不忍心在盘中盛生栗子和梨等果品,怕他见了难过: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
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
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饤栗与梨。写来幽默风趣,实则令人黯然神伤。写年老体衰齿牙脱落之苦,读之有如身受,可称诗中杰作。
(三)人生最苦老来贫。一般来说,封建社会中的读书人的“下半世光景”,除去少数官高位显、爵禄亨通者外,大多数由于年迈体衰,不为世用,总不免带着穷愁潦倒的阴影。《古诗十九首》曾有感慨世情,劝士子早日跻身高位,“无为守贫贱,轲长苦辛”(其四)的愤激的话,可是忧患造就诗人,他们绝不会从富贵寿考中出来。他们处于逆境,饱受饥寒困顿之苦,与劳动人民为伍,诗穷而后工,流传才能广。陶渊明自知拙于谋生,自己躬亲田桑,却免不了“寒馁常糟糠”(《杂诗》之七),“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杂诗》之六),甚至连“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杂诗》之七)这样极低的物质生活都满足不了。他同情“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咏贫士》)的瓮餐不继的贫士生活,痛恨社会的不公平,可又无法解答,只好把这一切归之于无法对付的“理”。他以酒消忧,闲时喜与乡村农人谈谈庄稼,也颇得乐趣:“时复墟里人,披草(指披草衣——作者)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陶渊明不愿做官,但坚持劳动的结果,却是这样匮乏地生活着,即使他把贫穷写得那么富有风趣,其实他的内心是“哀哉亦可伤”的。这也是造成陶诗消极愤世的原因。陶渊明解职归来,五十岁以后真正穷困,除《咏贫士》之外,还有《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乞食》和《有会而作》诸诗。其中“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有会而作》),“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及“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都是写诗人老去的落魄相,然而他甘贫守拙,有志高蹈,傲岸风骨挺立于字里行间,卓然高标,受后世景仰。
杜甫也是拙于生计,况且遭逢世乱,走进流亡人的队伍中,饱受颠沛流离的痛苦。他写于五十岁的《百忧集行》,描写家人饥寒状况说:“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娇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在他五十四岁,已是头白齿落时,回忆他四十岁时,正值天宝年间,他曾献三大礼赋,受到唐玄宗赞赏,名声何等盛大:“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此日饥寒趋路旁。”(《莫相疑行》)难得的是,杜甫从个人的贫苦引申开去,转念比他更不幸的平民百姓,对于“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石壕吏》)的老妪,对于“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的被征调去的穷苦老翁以及对于堂前扑枣,被征敛得“贫到骨”的老妇都寄予深切的同情。由个人的“老贫”联想到天下的贫穷老人,表现了宽广的胸怀和高度的人民性。
(四)老年鳏寡孤独,是人生至大不幸。中国封建社会,男子丧妻可以再娶,无子可以纳妾,均属合礼合法,所以男性诗人写孤独老境的不多。而女子丧夫,无子,或所适非人,均为无可补偿的损失。李清照活了七十三岁,四十六岁时,明诚病卒,所以她度过了二十七年的孤独无依的凄凉岁月,况且辗转避难,流离失所。她的“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清平乐》),“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向花间重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等名句,抒写亲人中路崩折,使她感到了无生趣,物是人非,抱恨终古,哀伤幽怨的心情,表现得入木三分。这种凄惶寂寞的老境,对比享受融融天伦之乐的老诗人的景况来,自有天壤之别。
朱淑真活了五十一二岁。早年父母为她包办了一桩不满意的婚姻。她终身抑郁不得志,曾经另有所欢,但碍于封建礼教,昙花一现的爱情很快幻灭了。她大半辈子过着“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的离居生活,诗词中也写尽寂寞况味,如:“独坐小窗无伴侣,可怜霜月向人圆。”(《霜夜》)“如今独坐无人说,拨闷惟凭酒力宽。”(《围炉》)“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菩萨蛮》)都凄婉清丽,动人心弦。我们再看她把秋景比喻心情的落寞萧索:竹窗萧索镇如秋,雨滴檐花夜不休。
独宿广寒多少恨,一时分付我心头。
(《秋夜闻雨》之二)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秋夜有感》)她一辈子没有尝过家庭幸福的滋味,精神上的空虚从未曾填满过,暮景忧伤,比之李清照更令人惋惜。
明末清初女诗人方维仪(1585—1668)夫亡无子,曾写五言古诗《死别离》一首,备言妇人孤栖之苦:昔闻生别离,不言死别离。
无论生与死,我独身当之。
北风吹枯桑,日夜为我悲。
上视苍浪天,下无黄口儿。
人生不如死,父母泣相持。她老年孀居,且值明末清初,遭逢世乱,离乡流亡,所以有“衰年逢世乱,故国几时还?”(《旅夜闻寇》)的悲叹。她的身世比之清照、淑真犹有过之。
中国人素有尊老敬老的传统。老人形象在一般人心目中是经验丰富,年高德劭,洞察世态,慈祥仁爱。诗歌对老境的描写更是复杂多样。诗人不但不厌其烦地向人倾诉自己心理形貌的变化过程,而且更因来日无多而对于未了事的牵挂,未了情的依恋,未了心愿的焦虑也往往形诸吟咏。如“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钱起:《赠阙下裴舍人》),“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元稹:《遣悲怀》),“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李商隐:《马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陆游:《示儿》)都属于此类。我们看到他们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心情。
西方诗人却更喜欢,也擅长歌颂青春。对于老境的来临,他们常存惴惴畏惧之心,仿佛一老万事休。他们认为人到老年,性格会产生变化,不免会带上“古板”、“守旧”、“固执”、“自私”、“昏聩”、“麻木不仁”的特征。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的《青春颂》中曾对比过“衰老”与“青春”:衰老已经将他遮蔽了——
那低垂着打皱的额头的人,
他只模糊地望着这世界,
用了他的疲倦的眼睛。青春!从低低的地平线上,
飞吧,像太阳一样地照临,
炽热地穿过了
这人类的大群!似乎老人只是被青年人取代的对象。从衰老走向灭亡,返归而到尘土中去,这是严峻的自然法则。老人曾经为人民做出贡献,他们树立的功绩永留纪念,但他们的肉体则归于消亡,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西方诗人厌恶衰颓的老年,诗歌中涉及老境的内容较单薄,范围也显得狭窄些。中西文化有着各自的传统,中国敬老,西方重少,思想意识有着多种不同因素,是钻之弥深的学问。这里仅从诗歌主题分类缕述其特色。当然,我只是泛泛而谈其一般现象,试从这些题材中探求出一些异同的基本规律、艺术实质和美学原则来。至于个别诗人,个别诗作,中西交流渗透,难分彼此的情况,也不少见,因为暂时还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这里姑且搁置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