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下的街道,行人络绎,蹲在这无人的台阶,我又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风一吹,便一身寒冷,如此的冷又正合了我此刻的心,想起我那永不见天日的爱怜,湿了眼睛。
三年前,我来到这个风景纯粹的小山村执教,之所以用纯粹这两个字,全是因为这里缺少象征文明的一切,譬如建筑、时装到了山脚都不得不停止脚步。走在尘土飞扬的小道上,随时有荆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挽留,一侧的流水却是害羞地东躲西藏。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是一层又一层的梯田,目力所及竟全是金灿灿的稻子。天空分外的洁净,蓝得几乎透明,一只白鹭从远处滑过来,轻轻地、轻轻地盘旋落地,最后没在了稻田深处。依着青山、傍着流水,山里人家都住在山的凹处,或木屋、或土坯房,一色的青瓦,要么是淡淡的薄雾,要么是袅袅的炊烟,恍如隔世。这一路上我是欣喜的,无论是踩在青石板铺成的拱桥上还是掬起清冽的山泉时。走在细细的田埂上,一个身着白衣个子高挑的姑娘背着背篓迎面过来,我对着她笑了笑,算是招呼,她却面无表情地侧身而过。我保证,那时我绝对没有搭讪的意思,只是出于礼貌,可她却一副茫然,根本无视我的存在。
这就是大山的儿女吗?与我想象中的好象不太一样了,看来大山这本书我还需要认真地研读。
学校位于望天堂村中心,不大,就两个教师,当然包括我在内,负责当地一至四年级的教学任务。
报名那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冷漠的白衣女子,她依旧一身雪白,长长的黑发随意地绑在脑后,近距离的接触我才发觉,她长相清丽,只是一直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习惯性地低着头,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而那份矜持却又使她别有一番味道,令我想起了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站在我面前,她还是没说话,只是把她跟在身边的一个6、7岁男孩往自己前面一拉,由孩子口里说出了“老师报名”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那里?远不远?”可能是我的问题太多了,孩子有点不习惯,“水莲花”推了男孩一把,他才回答:“我8岁了,叫高木岩,住在那边,要走好久好久才到学校。”同时他用手指了指远方。我又问:“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呢?”男孩回答:“高青山、唐玉荷。”随后我又考了考他的数数,而“水莲花”却始终不说多话静静地等着。
开学三周后,我决定做一次家访。周末,睡了个懒觉起来,阳光已经爬到了我的床边,匆匆洗漱之后,我就上路了。虽说立了秋,但日头还是照样的毒,秋老虎伤人,这话倒也不假。没走多远,我的手就被晒得彤红,一路打探,差不多1小时左右,才到木岩家。门敞开着,我在外面大声喊木岩。木岩跑了出来,脸弄得像只猫,手上还拿着根柴。我问他有大人在家吗?他说爸爸去赶场了,妈妈在地里摘菜。我又问他在做什么?他却又一声不吭了,像在课堂上那样,笔直地站着,把头压得低低的,两只手背在后面并偷偷地扔了那根柴,两只赤脚不住地在地上相互蹭来蹭去。这时,一个头戴大斗笠的女人弓着腰背着一大背辣椒过来,一个大斗笠加一个大背篓,几乎把她全部藏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正在搬饭粒的蚂蚁,只看得见饭粒在动却见不到蚂蚁本身。那女人经过我身边时也不招呼,只勾着头往屋里走,走不了几步又回头喊木岩,快叫老师进堂屋休息,外面晒。
这回我看清了,这个女人就是“水莲花”。一般乡下女孩读完初中就辍学了,在家帮着做点杂事,然后等着嫁人,再然后就是抚养孩子,在脸上划着道计算孩子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娶亲,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徒把青春刻成苦瓜模样,才算完成了一生的使命。这“水莲花”也是如此吧,有个这么小的弟弟,也难怪她开心不起来,以前父母对她的万千宠爱定是都转到了这个弟弟身上,而她却只能在这闭塞地山村沿袭乡下女人即定的路慢慢前行,我仿佛为她脸上的木然找到了答案。
堂屋很黑,陡地进入却有种下地狱的感觉,我知道自己的比喻有点过分,但那种冷冷清清的感觉确是让我有点不自在。等我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后,我才发现木岩家的确很简陋,连一件象样的家具也没有。几个小狗儿凳随便地躺在地上,地面是原生的黄土地,高低不平。房子年代可能太久,周围的木板和上面的横梁都成了黑色。木岩把我让进屋后,就对着外面喊:“妈,我烧火去了。”门外马上有人回答:“给你老师倒杯水了再去。”木岩妈妈回来了吗?我紧跟着走出来,却没见其他人,而此时“水莲花”已放下背篓脱了斗笠低着头准备进屋,我突然地横在她面前,却是把她吓了一大跳。“你?”“老师,请坐。”木岩端了水过来,往我手上一递,转头又说:“妈,我去烧火。”“唐玉荷?”天哪,这个我妹妹般年纪的女子?我失声叫了出来。
我不是个爱随便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但不知怎地就对玉荷的事起了好奇,而别人的私生活向来都有人津津有味地进行描述再创作。后来,我终于知道了玉荷嫁给高青山那个老鳏夫的全过程。
玉荷不是望天堂人,她家住在镇上,望天堂却在离镇中心10几公里的一座山包上。她读初中那年,喜欢上了教她的语文老师,那老师是城里人,常戴着副金边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玉荷是班长,每天都往语文老师的宿舍跑,结果就出事了。而没多久,语文老师就调回了城,并与城里的女朋友结了婚。此时玉荷的肚子明显地大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偷偷地喝了半瓶农药。从医院出来,孩子没了,玉荷也瘦了。她父母气不过,要去教育局告那语文老师,玉荷知道后强把父母拉了回来,并以死想协,父母拗不过她,只好打消了那个念头,条件是玉荷马上结婚免得在家丢人显眼。玉荷长得很漂亮,却没人上门提亲。为了尽快出嫁,有人介绍了住在望天堂的40多岁离过婚带着孩子家庭贫困的高青山,玉荷没有拒绝。
世俗便是悟空头上的紧箍,越是在意,勒得越紧。难怪玉荷那么寡言,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帮助她,就凭她与我妹妹一样的喜欢穿白衣服。我欣赏山里最纯粹的风景,却不能容忍愚昧,凭什么玉荷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成全那个卑鄙的老师(那人还配拥有老师这个称呼么?)
回到学校后,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玉荷,想到她被背篓压弯的身躯,想起她近乎麻木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的面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话想来还是有其一定的道理,但当时的我却过于血气了,以为自己有能力拯救玉荷,但殊不知,我自以为是的那点关心竟会演变成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
我得感谢木岩,要不是他突然的生病,我也无须把他背回家马上又见到玉荷。我也得感谢高青山,要不是他当晚喝醉了酒,我也不会陪玉荷把木岩带去镇医院。
月凉的像井水,蛐蛐儿拨动琴弦唱着深情的歌,“唐时明月宋时风,送我轻舟过万峰”。木岩打过退烧针,体温已经下降,在我背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几点桂花香迎风扑面,我才突然想到过几天便中秋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惧怕过节,刚才心中涌起的那点诗情此刻已荡然无存,我只觉得心口又开始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