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真的走了，而其他人却在逼近。
夜在深，人在困。秋无风蜷缩一处，皱着深眉，手指护着胸口。身上的白衣，如今成了血衣，贴着肉，随风微微颤抖。
前一刻还与人谈笑，这一秒却弱如处子。秋无风就是秋无风，身边的这个男子，看着他的骄傲与狼狈，季子扬有些同情他了，并忽然明白，为什么夫人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可是，也许就在下一刻，秋无风就会没命。
凝视着剑，季子扬心生悲哀，明明自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但手中的剑却不听使唤。他恨自己，在整个局中，他始终是无关紧要的人，既帮不上什么忙，也坏不了什么事。
“你也要刺我一剑？”
秋无风的话打破了沉默。
季子扬忍不住笑了，说道：“秋无风，你还有机会活命吗？”
秋无风闭着眼，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低声答道：“年轻时，有一个高人非要送我一套调息之术，我知道那功法几乎能让人重生，是他的毕生心血，但我没接受。”
季子道：“为什么？”
秋无风道：“因为有条件，他要我放下手中的剑。”
季子扬道：“后来呢？”
秋无风道：“他死在了我剑下，而我也放下了手中的剑。再后来，我努力学习他的调息之术，学了十多年了，但始终只能学会一半。”
季子扬道：“那功法很难学吧？”
秋无风道：“有些事就算懂了，人也放不下，所以始终学不会。”
季子扬很想说，那人成功了，因为秋无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剑，也学了他的功法。
但秋无风打断了他。
秋无风睁开了双眼，那双眸依旧透亮，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山下，一只只黑狼在凝望，在逼近。树枝、草丛，所发出的微响说明，狼正在丧失等待的耐心。
秋无风、季子扬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明白——狼来了。
这些狼，只有凶残，不会有任何怜悯和负罪感。他们之所以等待，是因为谁也不愿冒险，但不会永远在等，等机会主动送上门。投机分子多是计算高手，既不会冒险，也不会轻易丧失机会。
季子扬擦着剑，想起了夫人的话——跟着秋无风。
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让他有了一种信念：就算死，秋无风也不能死在他前面。
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似乎在做最后的告别。后面，又用身上的布料，紧紧缠住手与剑。
这柄极其普通的剑，是夫人赠给他的。
秋无风一把夺来了他的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僵直地躺在地上。他说道，“脱下我的衣服，这就是我的无风剑，哪些人来了，你给他们便是。”
季子扬并不懂，还想问，但秋无风似乎睡着了，并不理他。
秋无风睡得很安详，没有愤怒，也没有遗憾，静静躺在那里，与夜晚的山色融为一体。
死者的心愿，是生者最大的使命。
季子扬剥下了衣服，秋无风的胸口已爬满了恐怖的黑纹，它们从胸口处的黑掌出发，如网一般迅速扩展着自己的领地。与此同时，季子扬也注意到，刚刚插入的剑恰好插进了鬼影所刺出的剑口。
尽管那剑口直指人心，但季子扬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剑擦已经进去了一次，他不是也没死吗？
但秋无风的话，究竟什么意思呢？
没有时间思考，山下的狼就已经赶到。首先上来的狼有三匹，通身漆黑，头上还带着毡蓬，把自己打扮得严严实实，只残留一双凌厉的眸和一把如雪的剑。
尽管月光暗淡，但习惯黑暗中行事的他们，自然一眼就可看见——秋无风的尸体。
秋无风赤身躺在那里，剑插入了他的心脏，血沿着伤口在蔓延。
此刻，没人会怀疑，那不是一具尸体。对于秋无风这样骄傲的人来说，这样躺在那里，仍由周遭的一切凌辱，那只有是死后。
秋无风死了。
一声怒吼，引来了更多的狼，他们一一爬了上来，盯着那具尸体。闪烁着的眸子，似乎还在诉说：秋无风死了，秋无风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在季子扬眼里，这些人连狼都不如。至少，狼只会同心猎杀，不会互相残杀；但他们却无一例外，就算三五成群，也各自防备。至少，狼不会畏惧死亡，为了生存，会尽情撕咬；但他们，就算站在一具尸体面前，也不敢上前一步。
所以，他们不是狼，是人。
一人问：“季子扬，那是你的剑，是你杀了秋无风？”
季子扬痴笑，反问道：“为何，我就不能杀秋无风？”
又一人问：“秋无风啊，就算死了，也是我心中的英雄。季子扬，为什么要剥他的衣服？”
另有人问：“季子扬，秋无风身上的东西呢，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忽然让季子扬明白，秋无风早就找到了击败他们的方式。他将手中的血衣扔下山下，用一种几乎痴狂的笑声音，喊道：“无风剑在此，秋无风临终说，能者得之。”
血衣在空中飘荡，而地面的血也在流淌。
有人追，有人等；有人保命，有人偷袭。但这一切在癫狂面前，就只有了厮杀和毁灭。
不知是谁先拨的剑，反正片刻就只有刀光剑影。
血衣终于落在了山下的树上，但追赶的人都躺下了。有的血已流干，已经魂归故里；有的血正在流，人还在艰难挪动，似乎仍有某种的希望。
在这条路上，究竟谁是谁非，对于这山这风这月，谁会在乎？谁又说得清呢？
满山厮喊，满山血红，片刻即可恢复宁静。
最终，血衣被夜莺拿了回来，又穿在了秋无风的身上。
夜莺还带来了酒，秋无风一边大口喝酒，一边护着流血的胸口，并咳嗽不止。
不想扫兴，夜莺也用小口舔着烈酒，叫骂着秋无风的口味变态，上好美酒不要，独独爱这口佛城烧刀子，又烈又无品质。
秋无风把酒壶扔给了季子扬，示意他也尝下。对于这酒，季子扬并不陌生，因为另一个人也很喜欢。
夜莺道：“秋无风，你又欠了我一命，下次再有沈伊雪那样的姑娘，你得让给我。”
秋无风继续大口喝酒，嗔道：“念在你的美酒份上，你弃我而去这账就算了。”
夜莺急了，赶忙说道：“秋无风，你堂堂大英雄，不能不认账啊？刚才那群人，要不是我冲着季子扬喊‘秋无风的东西呢’，要不是我在背后搞乱，挑起厮杀，你早没命了。”
这般说辞，秋无风并不理会，说道：“我只知道，刚才那群人都死了。”
夜莺站起来，厉声说道：“秋无风能装死，我就不能啊？”
秋无风笑得更开心了，向季子扬问道：“你看见了吗？”
季子扬只顾喝酒，道：“没看见。”
夜莺还想争辩，但秋无风的咳嗽让他闭了嘴。满满一口血与酒，洒了夜莺全身，让夜莺敢怒不敢言。
夜莺擦拭着身子，问道：“秋无风，你真不会快死了吧？”
秋无风摇了摇头，咳着说道：“死不了，毒压住了。”
见秋无风不领情，夜莺嗔道：“秋无风，你就逞能吧。你直说这是你第几次装死了。”
秋无风却反问道：“别忘了，你还没说，我究竟是怎么中毒的？”
夜莺答道：“毒来自灵园三老的骨灰，你我都摸过那骨灰，所以都中毒了；我一见神母，她就知道我中毒了，可我中毒，好像身上没这么多黑纹。”
秋无风道：“这是另一种毒，后来再中的。还有，你忘了说你的毒是怎么解的？”
夜莺道：“先不说这个。这种毒，神母说已经失传三百年了，她听师傅说，这种邪恶的毒来自一个消失了很久的神秘组织。”
秋无风问道：“什么组织？”
夜莺道：“黑龙帮。没听说过吧？”
秋无风道：“龙之后，藏于黑暗，期待一日腾云。原来，黑龙帮真的存在啊!”
夜莺道：“秋无风，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秋无风道：“有。比如神母是如何替你解的毒？”
夜莺道：“秋无风，咱们还是说说黑龙帮吧。”
秋无风喝干了最后一滴酒，站了起来，然后直接脱了夜莺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满意地说道：“季子扬，说好了三日破案，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望着地上的血衣，光着身子的夜莺叫骂道：“秋无风，这仇神母会替我报的。”
对于秋无风的到来，池仲天并不意外。他招呼了各种道贺宾客，觥筹交错。长时间的畅饮，让他已泛红、微醉。他向秋无风举杯，像一个熟友一样，向客人介绍秋无风。
秋无风也陪着，一杯杯入肚，像老朋友一样。
宾客已陆续散去，只剩下秋无风、池仲天二人。
池仲天道：“秋无风，是我输了吗？你身上的毒，按理说早就开始扩散了，而且越喝酒毒发作得越厉害，可你都喝光了几坛，但怎么见你越精神呢？”
秋无风继续在喝，笑道：“因为我是秋无风。”
池仲天摇晃着倒酒，说道：“虽说秋无风还在，但已经没人能挡住了我。”
秋无风道：“是吗？”
池仲天道：“秋无风，他们虽然喝醉了，但都是天下一等高手，现在我才是英雄。”
秋无风道：“说不定他们会对黑龙帮感兴趣呢？”
池仲天笑了。他笑得很开心，惋惜地看着秋无风，说道：“如果有人说他们全是黑龙帮的人，你信吗？”
秋无风答道：“他们个个是江湖好汉，甚至不少是名门之后，若有人说他们是那帮恶人，我一定会认为那人在说疯话。”
池仲天很满意这个回答，说道：“所以，秋无风你还是输了。”
秋无风道：“可他们就是黑龙帮的人。”
池仲天依旧在笑，答道：“秋无风的话，没有人再信了，世上根本没有黑龙帮，而且不久后，天下就是我池仲天的。”
秋无风道：“我的确没能力说服天下人，但我若说，你并不是池霸的儿子，并不是黑龙帮帮主的血脉，那帮醉人还会听你的吗？”
池仲天的手在翻红，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他自言自语道：“我是池霸的儿子，天下人都知道，没人能改变这一点。”
秋无风笑道：“恰好知道两个人，一个人是高伯，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另一个人是神母，那疯婆子别的本事没有，但要她证明两个人，谁是父亲谁是儿子，恐怕并不是难事。”
池仲天在点头，继而说道：“可惜你早已不是以前秋无风了，如果你死了，谁又会管闲事呢？”
话未说完，管家就已送来剑。
这剑秋无风并不陌生，三年前他想拔出，可惜始终拔不出来，还被池园三老笑话一番。如今，在池仲天的手里，却如同玩物，安静乖巧得像爱人。
灵剑虽非人，但却能通灵。赤黑的剑身爬着一条恶龙，似乎想吞噬世间的一切。
幽暗的气息在笼罩，一条黑龙似乎已在池仲天周边凝聚。黑暗中，传来池仲天的声音：“秋无风，你应该庆幸，你是三百年来第一个死于灵剑之下的人。”
秋无风道：“你就那么自信，一定来能胜过我。”
池仲天笑道：“池园三老怎么样，就算他们三人合力，也接不住这一剑，这是他们自己说的。”
秋无风来了好奇，像临终之人想问个明白，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害死他们，不要说这是为了嫁祸给我？”
池仲天放声狂笑，其气势已如恶龙，道：“秋无风，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那三位长老几十年修炼秘密功法，与灵剑同吃同住，通往同生，正是为了有朝一日献身，用自己的血浇灌，让黑龙出世。”
秋无风道：“那我真想看看，三年后，池园三老炼出的剑，究竟怎么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