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会开车,在北京做的第一份工作也许就是油罐车司机。
我觉得时隔两年回到北京,这个城市的变化是明显的,也是令人欣喜的。时值北京明媚的六月,最明显的变化当属服役六十九年的纸质月票退役,一种市政公交IC卡在全市范围内开始应用。我也买了张一卡通,享受了只花4毛钱就坐一圈300路的优惠待遇。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北京的大街小巷更整洁有序了,车站的站牌更换一新,并有专门的交通疏导员为乘客排队坐车提供帮助。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人文奥运、绿色奥运”的宣传语,像刮过一阵风,喜迎百年奥运的气氛热烈而浓郁。另外,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北京的空气质量较之两年前大有改观,能看见久违的北京的蓝天白云,我很激动。当然对于那些新建的高楼大厦和立交桥来说,远不如人文方面的改善那么引人瞩目。就一座现代都市而言,那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300这趟著名的公交线路还是老样子,中门上一个人,前后门就要被挤下去两个人。
我开始每天泡在网吧里发简历,顺便和大学同学聊聊天。他们大多是北京人,毕业两年下来已经在工作岗位上立住了脚跟。但是一听说我回来了,他们就都情绪紧张、言辞闪躲,聊上两句就借故下线。即便很想表现喜出望外的样子,也顶多是多打几个感叹号,好像是在我面前竖起一排“闲人免进”的篱笆墙。
第一个打电话给我的人是尧太昊,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只说了一声“嗨!”我的心就缩成了一小团,胸腔里空荡荡的,胃里漾起很多酸水,直朝着心窝里流淌。
可以说尧太昊是我的初恋情人吗?不准确,我和他交往的第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长得很像我的初恋情人——如果少女时代的单相思算做恋爱的话,我的初恋情人应该是初中时候的一个高年级男孩。
我从来没有和那个男孩说过话,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是用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追随他,贪婪地用眼睛拥有他。我相信我拥有他,他在我的眼里也在我的心里。他皮肤黝黑,我叫他乌云。乌云毕业以后,我的头顶就一直笼罩着阴霾。
直到我在大学图书馆里隔着一排书架,就像电视里经常演到的,抽出一本厚厚的书,就是从那缝隙里,邂逅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抽出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就是从那空隙里看到了皮肤黝黑眉目清秀的又一朵乌云。于是对于那本被称为一百个人中只有十个人能够读完的著作,我做了第101个人:在图书馆里捧了一下午,却连一个字也没有看。我的眼光越过尤利西斯,凝视着远方的一片云朵。我知道那不是少年时的那一朵云。但是骄阳炙烤下的小生灵需要的只是云,从不追究是否是昨天的那一朵。那天在图书馆,我觉得头顶有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来,像一缕金沙。
此后的校园就成了宝藏之地,总有一颗黄帝遗失的玄珠等待我的发现,我知道我是幸运的象罔,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众人之中一眼就找到他。我依然满足于只用眼睛拥有他,就那样在下课出门的时候,或在关上储物柜门的时候,或在操场慢跑的时候,看见他,看见他若有所思走过的样子。这就是我想要的。
有一天正在食堂闷头吃午饭,身边的女伴捅了捅我的腰眼,手指尖传达着一种兴奋的颤抖。我抬起头赫然看见一片乌云无声地飘落在眼前,仿佛吹过一阵风,我知道倾盆大雨转瞬即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曼德尔施塔姆的一句诗:
像猝然而至的白云的投影,
来自海上的访客倏地
驶过,沙沙的低语
遍布了窘困的海岸。
此时,我多么期盼有沙沙的低语遍布这窘困的餐桌啊!坐在我对面的年轻人放下餐盘,却仿佛忘记了怎样进餐或者怎样说话。他只是一直用略带羞涩的眼神看着我。我尽管早已习惯了凝视一个心仪的男孩,但是相隔一张餐桌就这样四目相对,还是头一遭。他看起来充满了青春活力,一件李宁运动服很随意地披着,额头上渗出一层油汪汪的汗珠,我很有一种给他擦擦汗的冲动。我的心怦怦跳得多么厉害啊,太阳穴上都能看出心跳的痕迹,好像一根撩动的琴弦。我们就那样对视着,我的脸一定迅速地红了,我能感觉到口腔里一阵沸腾。我们的嘴唇都翕动着,仿佛有话呼之欲出,却又没有人打算先吐为快。
心明眼亮的女伴帮了我的忙,她端起餐盘要走,我也赶紧敛起目光准备逃跑。可是女伴强自按住我的盘子,大声对我说,眼睛却分明看着对面的男孩:“你还没吃完走什么走,剩这么多不怕浪费啊!”最后她竟然大胆地朝男孩做了一个鼓励的表情。
女伴走了以后,我窘态毕露。不顾一切地低头吃起饭菜,就像真的很怕浪费一样。我心想,你倒是要干什么啊,坐下了又不说话,不说话又一直看着。
正着急呢,我听见一声“蚊子叫”。很像蚊子叫,声音很小又很清晰,听见了就能让人立马警惕起来有所行动。我听见“蚊子”叫了一声“嗨!”我立刻就挺起身子抬起头,也说了一声“嗨”,然后我的脸又红了。我特别害怕他会问我,一直以来为什么老盯着他看。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说:“你好。我叫尧太昊,太阳的太,日天昊。”
“尧太昊,这名字取得太好了,太昊不就是神农帝伏羲吗?”
“你竟然知道?天哪!你竟然知道,很少有人知道的!”
“我这个学期刚好选修中国古代神话。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啊?”
“是我爷爷。其实他给我取的第一个名字更有意思。”
“叫什么?”
“尧舜禹。”
“哈哈,你爷爷太有创意,太有魄力了!后来怎么又改了呢?”
“是因为我妈怕我受不起这样的名字,会折寿。我爷爷才用伏羲的号给我取了名字。”
“也是,‘尧舜禹’确实太震撼了。”
“是啊,要是让我选我也不要那个名字,‘尧舜禹、尧舜禹’,非得被人笑话死不可。”
“不过现在这个名字也很好啊,就算很多人不知道真正的意义,起码‘尧太昊’的谐音也是‘要太好’,你这个名字啊,真的取得太好了!”
“你可真会说话。”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我们欢快地聊起天来,并终于想起了吃饭的方法。我的乌云和玄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叫刘晓晓。”
“我叫刘晓晓!”走进地下室走廊的时候,我又把这句话脱口而出,脸上挂着和当初一样开怀的笑容。我被我表舅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我是多么地忘情于回忆,回忆过去内心又是多么甜蜜。但当你一旦发现甜蜜早已成为过去的时候,嘴里含着的就是一颗苦涩的药丸了。糖衣化掉了,只有吞下药丸才能疗救怀念。但是怀念,哪是有药可救的啊!
“自言自语嘟囔什么呢?”
“哦,没什么。”
“住的还习惯吧?缺什么就说话。”
“挺好,不缺什么。”
“晚上在我这吃吧,别老一个人闷着。”
“不了,吃过了。”
“才几点,就吃了?”
“刚才饿了。”
“那去洗个澡吧。”
“也行。”
“你去收拾收拾,我给你开浴室的门。”
“嗯。”
男女浴室里都只有一个莲蓬头,平时要排队洗澡。我舅给每人发一个写着数字的卡片,叫到谁谁就去洗。他总是在值班室喇叭里喊:“女3,男5!”
洗澡水也总是忽冷忽热的,我表舅每次都在隔壁的锅炉房里替我调节热水器的总闸门。
他大声喊过话来:“怎么样?”
“有点凉。”浴室里四处回荡着我的声音。
“啊?”
“再热点!”
“知道了!”
“烫了烫了!”
“哦,这回呢?”
“好——了!”
“那我回去了!”
我没听见,还在一个劲地喊:“现在好了,不要动了!”我想别人洗澡的时候谁给调水温呢。心中升起一些歉疚、一些温暖。
洗澡的时候,是很惬意也很孤独的时候,很适合怀念。
“刘晓晓这名字多好听啊,像你一样可爱。”多年以前的那天中午尧太昊是这样对我说的。那时候,我多么年轻幼稚,为此开心得不得了。
我记得我们很慢很慢地进餐,但是盘子很快还是见了底。太昊三次盛来免费的鸡蛋汤,第四次他空手回来,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说:“桶里空了。”我爆发出一阵大笑,说:“要不你去食堂办公室提提意见。”他也笑起来。
他问我下午有课吗,我不假思考地说没有。在这个时候西方经济学怎么还能称为一门学科呢?他搓着手说他也没有课。他提议去图书馆。
一进图书馆我就紧张,毕竟我就是在这里像大黄蜂一样盯上了这个男人。和他一起回到这里,那感觉好像是凶手和受害者一起回到作案现场进行对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故意仔细寻找着心仪的图书。他没有跟在身边。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美好境遇搞得神魂颠倒、眼花缭乱。独自一人在一排偏僻的书架后咬着手指发呆,还不时地笑起来。有时在马路上会看到独自行走的男女,经常没来由地朝着地面傻傻地笑起来,看来他们一定是热恋中的青年,只有爱情能让人的内心如此甜蜜幸福。
我在图书馆里就那样独自傻笑着,突然眼前书架上一本书被抽走了。一张英俊的脸庞在缝隙里盯着我看,嘴角挂着满足和诡谲的笑意。
我赶忙抱了一本书走出书架,他不再嘲笑我,皱着眉头扫视自习区的桌椅。那天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看书呢,难道他们也知道图书馆是擦出爱情火花的好地方?太昊终于看到两张并排的空桌子,就叫我一起过去。可走近了才看清,其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本子用来占座。我有些失望,他想了想,灵机一动打了个响指,我觉得这动作可真夸张好笑。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大笔一挥在人家的笔记本扉页上写起了字。我好奇地把脸凑到他的肩膀旁,我记得我闻到了一种特别的味道,是柔顺剂加上足球场草坪的味道,还有一点汗味和鱼香肉丝的味道。我觉得特别好闻。
我看到他在别人的本子上写道:这位同学,如果你长时间不用座位,请不要占座。要知道,别人对于知识非常渴望。
我看他竟然写了这样的字,忍不住爆笑起来,惹得众人朝我们侧目。他赶忙打手势要我先坐下,自己拿着那个本子放到了门口的储物架上,然后一路忍着笑跑回来,像干了坏事没被发现的小孩。他坐在我身边,轻松地拍拍手说:“搞定!”我觉得我和他亲密得好像同案犯一样。
但是我们并肩坐好以后恼人的陌生感又立刻袭来,没有同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共同面对,我们的亲密关系似乎不能维系。我记得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地相视一笑,都没有再说什么话,赶忙低下头认真看书,我这才知道我随手拿来的竟是一本研究宇宙天体的书籍,里面尽是公式。我忍不住咋舌,但又不好意思去换书。我隔着书页偷看他,看他黑亮亮的皮肤深处有浅色的肌肉纹理,很像松花蛋的蛋清,黑得透明。
幸好我很快就找到了话题,因为我看见太昊手里的那本书书名叫做《了解女人》。
“怎么,决心了解女人了?”
“哎呀不是!”
“那为什么看这本书?”
“这是一本以色列作家写的书,作者名叫阿摩司·奥兹,我看重的是这个。你知道,这个国家总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尤其是屠夫沙龙当选总理以后,我想稍微了解一下这个国家。”
“哦!以色列妇女是不是头上都包着围巾,只能给自己的丈夫看见头发和脸。而丈夫呢,又可以娶四个老婆?”
“不是!”太昊忍不住笑起来,“你说的那些是阿拉伯国家的情况,至于一夫多妻据说如今在那些国家也不是特别普遍了。而以色列是犹太教国家,思想和行为是很西方化的。应该比我们要开放。”
“哦,看来你要给我恶补一下时政知识了。”
“没关系,女孩子一般都不太关心这些。”
“那你想在这本书中找到什么呢?”
“嗯,据说在以色列,前卫时尚的职业女性和传统宗教家庭的女性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可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我想看看这个,冲突和影响。”
“哦!这本书会给你答案吗?”
“不知道,我还完全没有看呢!”
“那好,看完讲给我听。”
“我看书很慢的,这么厚一本怎么也要半个月。”
“没关系,慢慢看,边看边讲。”
“是啊,我们,我们俩,有的是时间。”
我的脸红了,内心非常快乐。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快乐的印象。那就是笔记本的主人回来找本子了,而且竟然是太昊的同班同学。这件事弄得他哭笑不得,一个劲地赔不是。可还是被同学抓出去“交代问题”。我心里喜滋滋的,后来听到走廊里传来一些下流的玩笑“瞧你写的:别人对于知识非常渴望。真恶心,渴望什么知识啊臭小子,渴望性知识吧!”我的脸红了,可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我不知道太昊有没有读完那本《了解女人》,我和他的交往短暂得连一本书的前言都看不完。后来倒是我不知是在一种怎样的心境驱使下读完了这本书,并连同浏览了奥兹的其他几本著作。我知道《了解女人》对于太昊的帮助不会很大。因为书中虽然对一个家庭中的四位女性成员和作为情妇的一个女邻居有过一些精彩描写,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书中的男性:即使是冬日也喜欢半裸着身体,总是心不在焉的退休特工约珥;善于拿人类的性功能开各种玩笑的约珥的警察岳父;一位渴望交朋友到了有些同性恋地步的房屋经纪人;还有约珥情妇的哥哥,他和妹妹达成了随时观赏其性生活的协议。在这本书中不仅不能窥见以色列传统女人的风貌,甚至连社会也不能。奥兹曾宣称:“我的小说主要探讨神秘莫测的家庭生活。”
我觉得自己对于尧太昊来说很像这本书。抱着一个执著的初衷选定,企图在打开以后得到某一方面的裨益。但是尽管那是一本很好看的书籍,但是对于读它的初衷来讲,就是不合适。
两年后,以色列以53票支持、25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通过了一项法案,禁止以色列公民与巴基斯坦人通婚,并宣布已经结婚的巴以夫妇的婚姻无效,禁止丈夫和妻子生活在一起。那一年我升入大四,连第二段感情也早已结束。我又开始想念起尧太昊,我想如果他还在我身边一定会像社评员一样对我说:“这项新法案的出台无疑意味着巴以冲突已经对普通公众的日常生活和个人隐私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无数家庭将被拆散。”
我想,如果他一直在我身边,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很多伤害也可以避免,或许历史将被重写,遥远的以色列不会通过那项法案。
从浴室出来,我看见表舅脸上有为难和抱怨的表情,没顾上跟我说话,对着喇叭喊起来:“女2,女浴2号可以洗澡了!”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洗得太久了,而且表舅没收我的钱。我有点不好意思,没说什么道歉的话就回房间了。我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又把床上的被褥一寸寸吹了一遍,这是表舅教我的。地下室里太潮了,隔三差五吹一吹或者晒一晒被子对身体有好处。我不愿意出去晒被子,尽管我很喜欢干爽的棉花沐浴阳光之后散发的味道。但是每次往绳子上晾被子的时候,总觉得背后高高的一栋大楼里每个窗口都有人在对我指指点点,“看啊,那女的住在地下室!”我的后背会发麻,滚过一阵寒战。
时间才不过八点钟,但是我很想睡着,地下室里空气污浊,本来很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可是我看电视直到深夜,都是关于邱兴华特大杀人案的后续报道。新闻称警方已出动五百名警力在凶手可能藏匿的凤凰山中拉开了地毯式搜索。而此时据案发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了。半个月前人们在江西凤凰山的一个道观内发现了十具尸体,道观主持的心脏还被切成细丝炒熟放在一个盘子中,盘中还有一个眼珠。我把新闻当做很宝贵的节目一一看完,百无聊赖的感觉就又袭来,喇叭里我表舅已经叫到女浴5号和男浴7号了。我决定把五十五个电视台的节目从头到尾重新排列一遍顺序。我让从一到十二频道排列中央一至十二台,从十三到二十排列北京一至八台,从二十一开始排列地方电视台,顺序是从祖国的东北角横扫大江南北,直到西南角。为此我绞尽了脑汁,还趴在床上兴趣盎然地画起了地图,居然把江苏和湖北的位置弄颠倒了。但是至少我又有两个小时可以不去回想过去的事情。
调电视弄得我头痛眼花、精疲力竭,但是脑袋刚刚放在枕头上,我脑子里就闪出一句总结性的陈述语:“刘晓晓和尧太昊的交往,只在一朝一夕之间。”我知道我对一台十四寸彩色电视机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我听见隔壁的女人走出房间,在走廊里边踱步边打电话(走廊里手机信号比较好),她说的是湖南方言,说得很快,我大概只听懂一句:“你啥子时候来嘛,该交房租喽!”
我决定放弃抵抗,任由往昔的记忆从岁月的潭底翻涌起恼人的漩涡,并将自己投之于狂暴的洪水。
从图书馆出来尧太昊请我去学校食堂小炒部吃了晚饭,我们吃的是三鲜日本豆腐、爆炒鱿鱼卷、京酱肉丝和酸辣汤。吃完饭我提议一起去上选修课,那天刚好讲到关于尧舜的传说。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篇是《丹朱化鸟》,说的是尧帝的大儿子丹朱为人傲慢无恶不作,总是日夜宣淫,即便在旱地也要坐船。对于丹朱的下场后世有很多种说法,一说尧帝亲手杀死了儿子;一说丹朱后来化做了一只大鸟;还有一种说法是丹朱自知有罪投海自杀了。太昊听得很出神,他低声说:
“变成鸟是不可能的,这么坏的人也不会后悔自杀的,实际情况一定是尧帝把他给杀了。我要是生这么个儿子,也一定要亲手为民除害。”
我想起了我哥哥,在他面前觉得很不自在,好像矮了大半截。
下课后他本来还想去吃宵夜,我说很晚了吃东西会不消化,他就恋恋不舍地送我回宿舍。分手前我们互留了手机号。刚进楼门我就接到了他的短信。那是他发给我的第一条短消息,我记忆犹新,他说“我今天真开心,谢谢你。”
我心中关于丹朱的阴霾一扫而空,欢快地跑上楼,被宿舍姐妹们抓住狂轰滥炸了一通,直到我承认自己恋爱了,才被这一群小鹰放掉。我躺在床上,得以和尧太昊像真正的恋人那样发短信直到天明。我快乐得差点把一颗心吐到枕头上,对于聊天的内容反倒不太在意。只记得他告诉我公务员考试的题目稀奇古怪,会问含羞草的感应对它生存的主要意义这样的问题。清晨快要到来的时候他给我打了电话道晚安,他的声音能平复人的紧张与激动。我很快就睡着了,天也亮了。
第二天,并没有明确的约定,那成了我们正式交往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们步行到明城墙遗址公园,因为初春时节还有些萧瑟,他借故怕我寒冷在几次犹豫之后终于揽住了我的肩膀。他先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刚刚上任的美国总统布什的家族历史,算是帮我补习时政知识。然后又含蓄地告诉我他爸爸是朝阳区政府的官员,还说他毕业后很可能直接到政府部门工作。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我们之间的重点,根本没有仔细聆听。我所关心的是从大网眼毛衣孔传递进来的他手臂的温度和力量,我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的气息,有些神魂颠倒。
我觉得眼花缭乱,世界一片光辉灿烂。我记得矮山坡上已经长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小草,一直延伸到河岸旁边。草地上榆叶梅和玉兰花开得正盛,一团团粉色的榆叶梅开满了整个树冠,密密匝匝竟不给绿叶留一点地方,与孤傲瘦削的玉兰花形成鲜明的对比。尧太昊说“两种花可真像两个女人,截然不同的风格与相貌。”他用温情的眼光低头看着我问道:“晓晓像哪一种花呢?”我迎着他的脸颊,心中甜蜜极了,一时间有些酒醉后的眩晕,眼前直冒金星,脸颊升起了两片红晕,我低下头浅笑着不肯说话。于是他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像那闹嘤嘤的榆叶梅,是花朵中的小家碧玉。”我心中难免有些许失望和不甘,我完全不知道一切即将结束,我当时咬紧了牙关在心中暗暗较劲:会让你称赞我像玉兰花的。
那是2001年3月上旬的一天,他说他25号要参加以申奥为主题的“容错杯”北京国际长跑节,为此正在天天锻炼身体。我显出激动的样子说那可真是太了不起了,可实际上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体育活动,觉得那个名字怪怪的。他问我对北京申办奥运会的事情有什么看法,我说我相信北京一定会成功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轮也该轮到了。他笑着问我觉得国家经济会怎样发展,我说这个我可说不好。他说,申奥要是成功了,股票一定大涨,房价也一定大涨。
然后、紧跟着、就在那一刻,就在他大谈国家命运的时刻,他脱口而出断送我美好恋情的关键一句话——不,不应该这样说,仿佛一切都要归咎于他。应该怪罪我吗?是该怪我,我忘记了玄珠根本不属于象罔,甚至不属于黄帝。
他是这样说的:“申奥成功了,股票一定大涨,北京的房价也一定会大涨。就连你家房山郊区的房子,少说也要翻一番。”
“房山?”
“是啊,我猜你肯定是房山人。你说话舌头硬硬的,口音跟我们宿舍房山大老土一模一样!——啊!对不起!我不是说房山人土,你没生气吧?”
“可是,可是你弄错了,我家不在北京房山,我是安徽人,安徽蚌埠!”
“啊?”尧太昊的惊讶和失望也显露无遗、淋漓尽致了。我的心一下子凉了,看着他像气球一样瘪下来,一副受了欺骗的样子。我知道即便我真是房山人,他也是斗争了很久才下决心屈尊跟我交往的。
良久,他说:“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啊?”
“你那么能猜,你猜猜他们是做什么的?”
“医生、老师,还是做生意的?”
“都不对,再猜。”
“那就是律师、警察?”
“不对,告诉你吧,我爸爸是蚌埠市的党委书记!”
“啊,真的?”原本大失所望的尧太昊此时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眼睛也亮了,嘴巴张得好大。我的心彻底凉了。
“如果我真是党委书记的千金,你会和我交往下去吗?”
“当然了,当然了——可是等等,你说什么?‘如果’是什么意思?”
“你想听安徽方言吗?”
“什么?”
“我爸妈都是普通农民,我爸一直在外面打工,说白了就是你们最瞧不上眼的农民工,我妈在家种地呢。听得懂吗,这就是我的家乡话,和房山口音很像吗?”
“那个,我——”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告诉你了,我有一个哥哥,为人像丹朱一样。现在正在监狱服刑呢。不过我毕业之前他就能出来。”
“啊?”
到此,我的男朋友尧太昊——如果我可以这样称呼他的话——溃不成军,慌张不已。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容得有些许情绪逃过我的视线。我看到他眼里甚至有些庆幸:幸好知道得早,幸好还什么都没有明确。
是啊,什么都没有明确。看清他的庆幸真正溃不成军的人就成了我。我一下子矮了,默默无语地站着,无话可说。我在心中嘲笑起自己: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了——世界上最短的恋爱。
“挺晚的了,我们,回去吧。”他说。我说好。我们还是并肩走回去,都没说话,都满腹心事。刚到学校大门,他就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他还有课,不送我了。我说好。他说改天再约我出来玩,我说好。他说再见,我说好。
如果我想,我当然能够再见到他。只要像往常一样抬头睁开寻找他的双眼,那么他就无处不在了,走廊里、操场上、花坛边、教室的后窗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但是我从此再没有寻找过他,甚至再没有抬头,再没有睁开眼睛。我那看惯了云起云落的眼眸长久地、长久地饱含着泪水,让整个世界模糊不清、颤抖不止,让我自己变成了一朵阴暗的孤云,四处悠悠地飘荡。
从此有一个念头根植于我的内心:我是个外地人。我想,尧太昊这个人给予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他让我真正认清了这个事实。
后来我们只在一两次狭路相逢似的相对走过时打招呼,他像蚊子一样说声“嗨”,我也一样回应一声“嗨”。
很快,如同第一朵乌云一样,他离开了这所学校。
申奥成功了,股票和房价听说也在突飞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