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不知道,在北京市区几乎每一座住宅楼下面都有一家地下旅馆。由人防库房改建而成,用薄薄的木板把阴湿的空间隔成狭窄的小方块作为客房,有些仅有一床之地。这里的房间只有门没有窗,不见天日。北京的地下旅馆里睡的恰恰都是外乡人。
我表舅在地铁站对面临街的高楼下面打工,而这里即将成为我北京的寓所。光看地理位置,这家地下旅馆也该比别家翻几倍身价。“华夏大旅馆”的醒目招牌已经让人心生敬畏,更何况黝黑的入口处此时正被一群神情诡异的猫无声无息地包围着,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
我们刚要走进去,一个胖女人恰巧很吃力地走上来,她一只手端着破旧的搪瓷盆,另一只手抓着一只小猫的后脑皮,刚从地下露出半个身子就把小猫扔了出来。小猫痛得嘶声尖叫,似乎摔得不轻,却没有引起猫群的些微关注,它们都盯着那只盆子,跃跃欲试。胖女人很不在意地瞥了我们一眼,就蹲下身子把盆子放在地上,猫咪们一拥而上,她却横声横气地骂道:“吃,就你妈的知道吃老娘的!”
“老板娘,这就是我外甥女,这是我表姐。”我表舅说。胖女人在站起来之前首先亮出一张明晃晃的大脸笑起来,她的两眼像金鱼一样突出,满脸的横肉,看起来就像河水退去之后露出的满是淤泥的烂河床:“呀,来了!瞧这闺女,不愧是大学生,又漂亮又有气质——妈呀,姐姐身材怎么还这么苗条,不像我,大夏天尽受罪。”说着,就用油黑肥亮的大巴掌在俩面袋似的胸脯上呼扇起来。相形之下,我妈妈简直像条溜边的黄花鱼,她也确实是那样做的,把瘦小的身子全都躲在表舅的身后,像日本女人一样探出头来赔着笑脸和胖女人说话:“老板娘,日后要麻烦您多多照顾我女儿!”“嗨,人家是大学生,明儿在北京发达了,我还得求着闺女照应呢!老三,你拿钥匙带她们娘俩下去吧,缺什么直接上库房拿去。我就不跟着了,这帮杂种操的不看着就都往下窜!”
我们小心翼翼走到楼梯尽头时,上面忽然传来老板娘的骂声:“我这盆子是首都天安门啊,抢着来,都他妈是贱骨头!”妈妈拽住表舅作势要返回去:“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呀,说给谁听的?我找她去!”表舅拦住她说:“甭理她,这娘们神经病!”我妈妈就不做声了。
从北京的上面到下面一共有十三级台阶,并不陡峭,可以说是坡度缓慢。台阶两侧有磨平的斜坡,便于人们把自行车或者拉杆行李箱推下去。楼梯下面一块开阔的空间是地下室的前厅,也就是我表舅所说的“办公区”,这里每天有一个时刻,会有一缕阳光以刁钻的角度射进来,转瞬即逝。但毕竟这里是光明不曾遗忘的角落。
前厅右侧有一张看不出颜色的旧沙发。沙发的一头坐着一个穿红衬衫的女孩在剥一盆豌豆。另一头坐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头发厚得像戴着毡帽,抱着脚丫子正在剪趾甲。他把指甲刀按得劈啪有声,每剪一下,嘴巴就依样咬一下,那样子仿佛指甲刀是他牙齿的傀儡。我表舅见了就说:“豌豆是大伙吃的,你把脚趾甲都崩里了!”那人头也不抬:“你以为我脚丫子是炮筒,指甲盖是导弹碎片啊?”我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才猛下抬起头,眼睛里放着光笑嘻嘻地站起来,光着的一只脚在地上找了半天才套进拖鞋:“哎呀,这就是你侄女吧!得亏一点也不像你,瞧人家姑娘多俊啊!”说着伸过手来要和我握手,我躲到表舅身后,我表舅一把把他推开骂道:“滚一边去,手比脚丫子还脏!晓,他姓郝,谁知道叫个什么名,我们都叫他老郝人!”
“那是因为我人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叫郝大鹏!”
“好大鹏,我看你是好大一个洗脚盆!咱走——”
我表舅领着我们往里走,听见剥豌豆的女孩笑个不停,又转回身对我说:“那姑娘是服务员,叫张倩——”
地下室终年不见天日的走廊里亮着许多盏长明灯,狭窄的通道总是千回百转,好像代达罗斯所建的克里特迷宫,我以前每次出入地下室,都恨不能牵一根红线。表舅给我们带路,我妈妈走在最后,那样子真像是害怕被米诺陶洛斯吃掉。我很想宽慰妈妈:那怪物只吃童男童女。
我舅舅向我们介绍说:“阳面这些屋子都有天窗,每间屋两张床,按床位出租,一天一张床位20块钱;阴面的几间小房没有窗子,整月租给长住户,按房间大小收钱。你那间原先都是五百的,老板看我面子给你打八折,四百就行。那边有楼梯可以下楼,楼下一层还有不少房间,我们都住楼下。”不时走过几个房客,熟识的都叫我表舅一声“三哥”。
转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一个木门旁边,我看见这是走廊的一个拐角处,一共只有两间房子相邻。表舅说:“这里是最清净的了,隔壁是个湖南女孩,挺安分的。就是偶尔有个男人来找她,一个月也就两三次。你要没事也少跟这里面的人来往。”表舅打开门又殷勤地打开灯,我看见妈妈用惊慌失措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女儿的卧房,然后就无法控制地呜咽起来。睫毛膏很快就化开,像笼罩在眉宇间的一团乌云,泪水浇灌着干涸的皱纹,妈妈的脸真像贫瘠的土地,整张脸上泥沙俱下。结婚两年了,她还是坚持天天化妆,堪称梅开二度的经典了。我真想对她说:换支防水睫毛膏吧!
我的卧房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简易布衣柜、一张写字台,除此之外还有小电视和电风扇。所有这些看起来足有八成新。头上墙角有一大片黑色的霉菌,一块墙皮卷曲起来,饱蘸了潮湿。我用手指逐个敲打黑黄的墙壁,发现只有镶门的一面是抹了白灰的薄木板,其他三面都是实墙。我表舅看我如此谙熟内情,不禁有些诧异。我对他解释说上大学的时候有同学住过地下室。我表舅强调这里既干净又安全,隔音效果比较不错。是的,我觉得满意。
妈妈坚持要陪我住几天,这差点把我吓死。地下室夜里有时会传来一种声音,要是让她听见了,就是死也不会让我留下的。所以晚上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因为细听外面的动静,没能专心应对她的问话。她一定以为我完全不在乎她这个妈妈了,于是到后来几度哽咽。我知道她好不容易把心思从儿子那里转移到我这个女儿身上,却遭到女儿离她而去,对她来说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既然离开已成定局。
其实我和这个躺在身边的妈妈一直都是陌生的,既然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赢得这个女人的心,那么现在来挽回还有什么用处呢。我相信我妈妈打算生第二个孩子,是因为我哥让她失望,于是她想靠自己的力量再生一个满意的儿子,但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她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指望那个大儿子。就像杜拉斯笔下的母亲一样,她觉得大儿子先于一切,至高无上,并且对于穷人家的儿子来说,打家劫舍也并不算什么大错。从小我就跟在妈妈身后,看她跟在哥哥身后,提心吊胆牵肠挂肚地生活。
后来她干脆把我送去外婆家,以便专心照顾儿子。从那以后我几个月才能见到她一面,除非大我七岁的哥哥来外婆家偷钱,或者来打我。她会追来,求两个舅舅别打她儿子,顺便安慰外婆和我。她说儿子拿外公的钱,是因为我爸在外面赚不到钱,让儿子受委屈。最后她管我外公要钱给儿子,两个人一起走了。我外公说,都是孽障。
地下旅馆从来不缺少客人,这里住的都是怀揣致富梦想的穷人,需要拼命谋食才得以果腹。地下旅馆就像穷人群体本身一样,越贫瘠越兴旺。一块木板对于声音来说,形同虚设。我听见别的房间在播《家有九凤》,别的男人在打呼噜,间或有很响亮的一双拖鞋踢里踏拉地走过,吓得妈妈抱着被子大叫:有人要进来了!
妈妈现在开始爱我了,这一点我确信,或许她一直都爱我,这一点我也确信。我爸爸给我留了一笔钱上大学。我哥哥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存折,连每件内衣和卫生巾口袋都翻遍了。我妈在她儿子面前指天发誓说没有这回事,妹妹上学是从银行贷款的,她不上学款子就没了,国家直接把钱交学校,自己看不到钱。
那时候我哥哥屋里睡着一个很好看的小丫头,给我外婆守灵的时候,他们俩也在一起。我妈妈那样喜欢这个儿媳妇,拿了两万块钱买了金首饰当聘礼,五万块盖了新房,后来又借了一万多块钱在酒店办了隆重的婚礼。其实要是那女的卷了钱跑了,我想妈妈会释然得多,偏偏是我哥哥整天打人家把人家撵走的,我妈妈就没脸去要那些金首饰了。
有一种传言,说是最初我哥哥在路边树林里强奸了那女孩。事后提着裤子往林子外面走,却看到那女孩眼波流转怯生生地跟着他,他停她也停,他走她也走。我哥就娶了这姑娘做老婆,刚开始心里是真的欢喜,可后来琢磨着不对劲,说自己媳妇愿意嫁给强奸犯,实在太贱,就开始打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妈妈没有企图动用我的钱,是我一生最感恩的一件事。
我买了一个带盖子的小水桶,妈妈走后的夜里就开始在屋里尿尿了,第二天早上倒一次。公共厕所在走廊尽头的水房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男人只穿一条裤头站在水房中间用凉水泼自己——他们的下体在内裤外面看来像一只倒挂的蝙蝠——看见旁边有人他们就横眉冷目地瞪着人看,有时还会故意把水花砸得大大的。我花钱在浴室洗澡,一次五块钱,赶上我舅单独值班,他就不收我的钱。
我以前住的地下室洗澡是按时间收费,一分钟两毛钱,所以我养成了洗澡很快的习惯,除非两个人一起洗,时间才很长很长。现在洗澡太快就会觉得吃亏,但是好像没有慢下来的理由。
住进地下室里我经常想到章尾山烛龙的传说,说那人面蛇身的烛龙睁开眼睛就是白天,闭上眼睛就是黑夜,他的光芒能照亮九重泉壤之下的黑暗。如果真有这样的神仙就好了,地层以下的臣民就不必为了辨清昼夜而劳神费心了。
我妈妈走后的一个早晨,我想应该是早晨了。我听见有人杀猪一样嚎叫,以为自己掉进了地狱,结果听出是在骂人。有个女人气也不喘一下,一句话足有几百个字,细数的是别人祖辈生殖器官五花八门的各种形状。听了半天总有半句听懂了,她喊:上班时间凭什么睡觉!
我赶紧打开灯穿衣服,心想老板娘要是在骂我表舅,我就和她没完。我舅每天下午五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值班,终年没有休息日,平时还要负责电器和电线的维修护理工作。他来了以后,老板辞了一个值班员、一个电工,我舅干三个人的活,却只拿一个人的工钱。没办法,地下室的老板无一例外都比客人和伙计还穷酸,还算计。
原来老板娘正在训斥两个服务员,其中一个是和我熟识的张倩。我表舅趴在值班室柜台上饶有兴味地观看。我看见老板娘裤腰上的肥肉露出红色的内裤松紧带,还包着蕾丝花边,花边在肥肉里时隐时现。我想今年一定是她的本命年,四十八岁,刚好体现她中气十足的时代精神。她在旅店老板面前穿着红色蕾丝内裤不知是什么样子,她这样一大早就发脾气,一定是效果很差的缘故。
我妈妈第四轮本命年的时候,我也送了她一条红内裤。她在那年结婚了。我想她结婚是因为我哥哥不在家,她实在闲得慌。
我哥哥有很长的两次时间都不在家。第一次是他十六岁进少管所,好像因为把人家的肋骨打折了六根。那次他不在家,使我妈妈有空闲想起她还有一个女儿。我想她一定是哭儿子哭累了,抬起泪眼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没有人摔摔打打,没有人蹲着抽烟,没有人来来往往打麻将,也没有人伸手要钱。这时候她突然觉得寂寞,无边无际的空虚,她发现自己急需什么东西来填补这空虚,于是想起来很久以前似乎还生过一个女儿。
她突然跑到外婆家把我接走了,没有回家,是去内蒙古找我爸爸了。
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团聚啊,是我经历过的最难以想象的温情岁月。那时候爸爸的境况并不好,我们三个人挤在他租来的小平房里。我至今在梦中还是住在那间小屋里的,一张大木板床,一个火炉和一个方方正正的大菜板就是全部家当。大菜板既是妈妈施展厨艺的工具,也是我们一家吃饭的餐桌。妈妈总是把菜板擦干净铺在床中间,把饭菜摆在上面,我们三个人就团团围住它吃饭。我爸妈盘腿坐着吃,我有时被允许趴着吃。我们吃白菜豆腐,也吃红烧肉,还有小鱼熬鱼籽,我妈妈觉得她既然买了一条小鱼,就有权管店主人要很多很多鱼籽。我后来数学成绩不好,跟吃鱼籽太多有关系。有一天吃饭的时候我爸喝了酒,他说要是没生那个混蛋儿子就好了,有这么一个闺女足够。我看见妈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极不情愿听这样的话。我爸爸说她就是个傻婆子,上辈子欠那小子的。我妈说都是因为爸爸不管教,才害了儿子。说着就要哭。爸爸喝着酒唱起蒙古歌,故意不看她,她才没有哭起来。
后来我爸在门前的大树上给我做了一架秋千。他白天出去打工,我妈妈竟然整天陪我荡秋千。她把我荡得很高很高,我的长头发在风中飘飞,我仰头看着大树冠镶嵌在蔚蓝的天空中,伴随着我的摇摆把一树的绿叶向天宇中抛撒。我妈妈笑得多么开心啊,整个戈壁滩上都能听到她的笑声。从我在她身体里的时候起,我就被她的忧伤浇灌,没有见她那样快乐过。她的全身上下都完全没有负担没有伤害也没有阴影,或许也没有我,没有爸爸,没有她自己。她那样轻快,那样快活,她不停地笑,好像要把一生的笑都笑够了,她一直笑到泪流满面为止。
那个时期的夜里,我经常装睡,以便贪婪地观察紧紧抱在一起的我的父亲母亲。
后来我哥哥回来了,一切又照旧,我回到外婆身边,妈妈回到儿子身边。我爸爸跟着回来,和儿子打了几架,就回去了。爸爸临走对我们说了一番话,至今令我毛骨悚然。他说:如果有一天哥哥要杀我们,我和妈妈一定要保护好对方。要想办法用锤子、榔头这样的利器猛砸哥哥的后脑。我爸爸还说,要确保一次把他打晕,就是打死了也没关系,否则我和妈妈就都活不了了。最后爸爸说:“真打死了他,我去偿命。”
当小小的我像看透宿命一样地知晓,那间小房子,那间走下柏油马路,在蓝蓝的广阔的天空下,顺着土路走进村子,路过一个个土坯墙院子,听着鸡鸭叫个不停,绕过臭气冲天的茅房,在那棵大大的沙枣树下的小砖房子。当小小的我像看透宿命一样地知晓那间小砖房子在我的生命里已经成为过去,一生一世注定只能梦回的时候,我哭干了泪水,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不悲不喜,冷漠无情。
我用冷漠的眼光和服务员的一双泪眼对视,扭身回房。每当我陷于过往记忆的时候总会变得铁石心肠,铁石心肠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疾驰而过一辆庞大的油罐车,耳边骤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鲜血四溢。我一遍遍醉心于一个人垂死时的痛苦表情,我希望他的面容完好无损、头脑清晰理智,我希望他能看见我庆幸的表情,听见我临别的赠言,我将对他说:“活该!”
这个人不是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