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个晚上,到早上终于没有声音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地下室里听见女人的哭声是再正常不过的。我用脸迎着小屋里昏暗的灯光,举着一块镜子开始化妆。我看见的是像主持人鲁豫一样清瘦的一个大头女孩。外婆总说我像竹竿挑着一个大灯笼。从镜子里我还看见墙角那块黑色发霉的墙皮正不堪重负地向下卷曲,像烧一张纸,黑色的灰烬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墙皮最终掉下来,落在了简易衣柜的顶上。我在镜子里看着,决定不去理睬,在脸上拍了一层粉底。
如今,时隔五年,我再次抬起了头,睁开了当初追随皮肤黝黑的男孩子的双眸,觉得世界一片安详寂静。临摹自罗浮宫古典装潢的奢华布置、大片树叶形状的浪漫华灯以及绚烂斑斓的天花板,这一切都没有阻挡我看见他,还是只一眼,在马克西姆灯火阑珊的餐座里和那些悠闲用餐的人们中间,只一眼我就找到了尧太昊。
其实相隔很久再次重逢发觉对方变了很多,或是胖了,或是瘦了,或是长个子了,或是变老了,这样的情况往往发生在原本就很熟悉的人身上。起码你要非常明确他以前是胖是瘦是沧桑还是年少。需要一个根深蒂固的参照物。像我这样,尽管曾经常常出神地望着远处的他,但说到底还是望着自己心中的一个理想形象,凭自己的想象和喜好,在心中刻下他的印象。所以五年后我再次见到他,看见他凝望着红蜡烛兀自出神的样子,觉得他实在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黝黑的皮肤,眉目清秀,惯常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希望我在他眼里也没什么不同,毕竟我对于他来说更加陌生。
“嗨!”他站起来说。
“嗨!”我说。
“你,一点都没变,只是瘦了。”
“你也是。”
“我胖了不少——哦!坐吧。”
“好。”
“我只点了饮料,不知道你的口味。”
“饮料也不必点的,不是有免费的柠檬水。”
这时服务生送来黄油和面包片。餐桌对面有一只手把菜单轻轻推到我面前。我故意不看:
“我要洋葱汤、蘑菇蜗牛、一份牛排——要生一点,嗯,再要一份柠檬丝焦糖布丁。谢谢。”
“先生呢?”服务生彬彬有礼地问。
“给我一份意大利面、一份大虾沙拉和培根土豆。”
“好,请稍等。”
“你经常来吗?”尧太昊问我。
这时候我已经看出了他身上的变化,那就是在他的身上多了一种强自控制着的谦卑和傲慢。谦卑的时候他细致入微地考虑别人的想法,善于迎合他人的意图来改变自己的行动,甚至有点像狄更斯笔下让人无法忍受的西普。但是傲慢起来,他先天的一切优越感又都暴露无遗,他习惯于假定别人浅薄无知、地位低下,然后乐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施予指导和恩惠。比如今天,发现我对这家法国西餐厅了如指掌,他显得吃惊和失望。
“也不常来。”我说。
“哦——这上菜有时候很慢。”
“是。”
“先吃面包吧,味道挺原始的。”
“嗯,你怎么知道我回到北京了?”
“看见你在校友录上的留言了。”他急忙补充说,“我只是偶然浏览到你们班。”
“是啊,不然你也许都不知道我毕业后就离开了。”
“我知道,一直知道。”他这样说。我抬头看他,说这话时他正专心致志往面包片上抹黄油,我看见他握着餐刀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你现在还顺利吧。”
“我爸安排我在区政府当个小职员,慢慢熬吧。”
“很好啊。”
“你到北京有什么打算?”
“也没什么具体打算,先找份工作呗。”
“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问问我爸。你是党员吗,北京市——不,外地考生只能考国家级的——国家公务员考试通过了吗?英语几级?”
“不了,坐政府办公室我肯定紧张,也拘束。”我有些厌烦地皱着眉说。
“啊,是,机关是挺无聊的。那你现在住哪,北京有亲戚吗?”
“我在北京有个舅舅。”
“哦,和他住一起?”
“不,他有一套空闲的两居室公寓,环境挺好,给我住。”
“啊!那还挺好。在哪里?”
“离这挺远的,海淀那边。”
“哦。”
此后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低头慢慢咀嚼着面包,我觉得没什么味道,想来这就是尧太昊说的原始口味吧。我很想仔细体味此时我内心深处的感受,却发现那里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服务生给我们送来菜肴,我看见尧太昊满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点了培根土豆,通常没有培根只有土豆的。”
“是吗,我还没吃过这道菜。”
我开始慎重地切牛排,少许鲜血从刀口处“扑哧”一声渗出来。我细细地咀嚼牛肉,把肉汁吸出来,突然就想起一个笑话:“你上过咱们学校美学老师赵敬忠的课吗?有一次讲到《西游记》的人物特点,他说那些在傍晚夕阳的余晖中站在马路边吃毛鸡蛋或者烤腰子的女孩,嘴角不是沾着鸡毛就是淌着血水,他说这样的女孩就是他心目中活生生的白骨精。”
“有意思!我到没听过他的课,不过那时候旁听他讲课的人特别多。”
“是,我都是很早就去占座位的。他讲课笑话特别多,反倒并不记得美学方面多少知识。我想起来了,还有一次,他特别兴奋地对我们说他太太刚给他生了儿子,让我们从美学的角度出发给他儿子取个名字。一时间,下面冒出好多赵什么赵什么的名字,我当时特别想说叫‘照妖镜’!”
“哈哈,你说了没有?”
“我怎么敢呢!”
“没事,反正那么多人,谁知道是你说的。后来怎么了?”
“等会儿,这块牛排太不好切了。”
“我帮你吧。”
“不用。”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有个同学大声说‘老师叫赵曌吧,武则天那个曌’。赵老师说‘不行不行!没看有个指挥的周周了吗,都那样了,估计叫赵曌也得是个傻子。’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结果就在这时,有个男生毅然高举起右臂,朗声叫道‘老师我有话说!’当时我们都安静下来,以为他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好点子呢。赵老师赶紧请他发言,他站得笔管条直一本正经地说‘老师,我就叫赵曌!’”
我们俩一起爆发出大笑,我又模仿了赵老师当时的尴尬表情,太昊笑得都趴在桌子上了。我渐渐意识到桌子是那么小,我们的脸离得那么近,我都能感受到尧太昊身上扑面而来的诱人气息。多情的蜡烛就在脸颊边跳跃,汪成一只红色的泪眼,把他的脸照耀出黑珍珠般的光芒。啊,这是我失散多年的玄珠啊!他和我一样显然也有些尴尬,为了这片刻忘情羞而窘迫。我们同时收回身体,又都将目光敛在餐盘中。
过了一会他说:“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和你聊天从不会感到乏味。”
“不,其实我很乏味,你了解我能有多少?”我的心突然变得冷漠。觉得自己特别卑鄙可憎,为了和眼前这个男人的约会我昨天在网吧里查阅了关于马克西姆餐厅的所有资料。从经营历史到菜肴品质再到网友点评,我几乎是逐字逐句背下来的,尤其是今天点的这几道菜,我把菜名提前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甚至在梦里都在练习切牛排的姿势。还有我的地下室,为什么要把它说成是两居室的楼房呢?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好好的为什么这样做?明明知道人家瞧不起你,为什么又怕极了人家瞧不起?这可恶的自尊心又比别人的势利眼高尚多少?
我说:“我该回去了,晚上还有事。”
他忽然叫我:“晓晓!”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呼唤我的名字,说实话真是动听。五年前他原本可以每天都这样叫我的。那时候他只要叫一声“晓晓”,我会奋不顾身地追随他。但是今天他才这样叫我,五年的光阴过去了,那么多伤痕留在心头,而他却叫我“晓晓”,仿佛我理应还是当年那个为了他神魂颠倒的傻女孩。我的心不禁一片荒凉。我冷冷地说:“什么事?”
“有些事我挺后悔的,真的对不起。”
“哪有这样的事,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事。能认识一个高年级的学长,我很高兴。”
“你在北京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一定找我。”
“谢谢你,我真的要走了。再见!”
我在起身之前深深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我知道他就像蒙古戈壁上那间小房子前面的秋千一样,连同带给我的短暂美好回忆,都将永远地消失于我的生命中,一生一世只能梦牵神往了。我说:“其实我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听说消费很高,我还没有工作,就由你来结账吧。我可能没有机会回请你了,所以真的谢谢你。”然后,我起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头顶上忽然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北京城华灯初上,柏油马路上尘土飞扬。当我意识到我在这个城市里一无所有的时候,不禁笑了起来。我知道有一则故事在我生命中圆满地结束了,好像指尖有流沙滑过,我就忽然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