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配备了宽阔的停车场,住院部所在的楼层侧面是一片小树林,小鸟和昆虫的游乐场。
以严家庞大的势力都没有能够阻止媒体披露严良勋被袭一案的报导。因此,当严军得到儿子苏醒的消息首次赶来医院,毫不意外地在停车场里发现了记者的身影。
一拨抽着香烟,喝着咖啡相互闲谈的记者,见到大人物在停车场一露面,立马就扑了过来。他们对丑闻有着近乎天生的嗅觉和异常的执着,兴奋之情好不亚于捕食中的鲨鱼,闪光灯前仆后继地对准了猎物。
严军低着头,迈出车子以后,头上的帽檐便压得更低了,几乎挡住了眼睛。秘书嘴里冒出一连数句“无可奉告”这样的外交辞令,在两个身形硕大的保镖护送下,直径甩开了记者的包围圈。
严良勋手术后,就被安排住进了医院顶级的护理病房,全天候24小时有两个专门担当此事的护士观察他的生理指标,并随时把检测数据报告给大少爷的主治医生。
严良勋所在的楼层,除了有秘书安排的保镖外,还配有一名警方人员。严军在路过走廊时,朝待班的警员佘优平投去愤恨的眼神。尾随而来的一位保镖在其面前约40厘米的地方停住脚,把身体朝佘优平压下来,直到他们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瞬即,又如两尊守门大神般尽忠职守地立在了病房两侧。另一组保镖在交接班后便离开了。
对于迟迟抓不到凶手的无能警方,严军在病房内当着儿子和秘书的面,就把得到消息前来慰问的警方代表数落了一通。
在严军进入病房五分钟后,佘优平见到警方的中层代表灰溜溜地进入了电梯。比起自己受到的白眼,重案组将要面对的压力则更恐怖些。
较晚的时间,警方代表又把他在医院受到的气,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汝里昌和他的手下身上。
严军打发完了无能的警方后,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
穿着病服的严良勋看上去有些窘迫。
“我想回家,”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受不了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母亲呢?她怎么没有来看望受伤的儿子。”
严良勋的脸很瘦,下巴结了一些青须,眼睛里充满了慌张和惊恐。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敢抬头对视自己的父亲。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还敢跟我挑三捡四的。这些年,你给我惹的麻烦,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一般。因为你整个严氏集团的股价在短短几天里跌了四成。你害我损失了多少钱,知不知道?是不是要我把财务报表送到你手里,才肯相信我说的话。”
他可怜巴巴地求饶道:“我真的很害怕。那天有个戴面具的家伙,拿出一把枪想要杀我。他对准我开枪……这件事还没完。警方要是一天不抓住他,他就绝对不会放过我的……爸,我要回家。住在这里的话,我半夜做梦都会给吓醒的。爸。”
“你最好给我,到此为止。你若是给我再罗嗦一句,我就让你好看。”严军砸烂了插花的水晶瓶,还觉得没解气,他肆无忌惮地对准儿子炮轰了起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胆小怕事的一个孬种。我就是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我的儿子是个窝囊废?我堂堂严军,严氏集团的掌舵人,怎么就培养出了一个窝囊废?那一枪怎么就没替我要了你这个浑球的小命?”
见到严良勋退缩,秘书突然生出了一股内疚之情,他紧紧地闭着嘴,收回了目光。
严良勋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刚刚中了枪,又动了两次大手术,才捡回了性命。大难不死后,面对首位前来探望的家人。竟然是最蔑视自己的父亲。得到的不是安慰话,而是来自亲人的诅咒。恐怕整个医院都找不出如此不幸的病患了。在医生和护士的眼里,谁都不会相信,严军一方面安排儿子接受全市最顶级的治疗,一方面又站在儿子的病床前直白地说着希望儿子早早没命的话。严家成员的内部矛盾,永远都是激烈、复杂,外人难以理解的。
一旦严良勋看到父亲上前一步,条件反射的他便猛地向后缩了缩,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被单下,他死命地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够挣扎着坐在父亲和秘书面前而没有放声大哭。对于他而言,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求求你,快点离开。
求求你,让我一个人呆着。
求求你,我还不想去死。
严军发泄了自个儿堆积的情绪,就携秘书离开了病房。就像他来病房的唯一理由是警告儿子闭嘴。
阳光洒在水晶瓶的碎片上,反射进严良勋惊恐的脸上和眼睛里。他紧紧地拽着病服,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咒骂了一句。
“混蛋。等你死了,我照样还要活得好好的。”
随着严军的离开,之前的懦弱表情在严良勋的脸上一扫而空,在他的脸上仿佛被接掉了一层面具,露出了真实的心情。他对父亲的恨意是如此真实。想到这里,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双手捂住脸,嘴唇颤抖,好像下一秒就会放声大哭起来。
下一秒,他当真便像是个孩童一般坐在病床上,无声的抽泣了起来。
他哭了出来,膝盖不停地颤抖,仿佛在压抑极大的痛苦。
“全毁了,他要我的命,你也来要我的命。是不是我就真的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全都是敌人,四面八方,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盼着我去死。她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他必须死。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他该死!他活该,是自找的。我不要死,他来找我偿命了。他们来找我偿命了。我不会……不要……这不公平……这不是我期盼的……不要来找我……是死老头安排的,是死老头嫁祸你的,你去找他。哈哈哈,对,去找他。是他害死你的。”
“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你们通通给我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
“去死……死……死……”
在持续的咒骂声里,严良勋的五官异常地扭曲成模糊的一团。恐惧和憎恨,不断地交替,相互抵制,又相互在抵制里增长。
重案组——
处在空调的下方,吹来的冷风叫邱义不住地打颤。他伸长了腿,第三次取过办公桌前关于案件的枪支分析报告。随着快速地浏览着报告里每一行的文字,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很想撕烂这份混账王八蛋的报告,却守着仅存的理智。
邱义抬起头,强迫自己暂时地休息片刻。他环视起重案组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天花板安装着长条灯管,彻夜替开放式的空间照明。角落里有一张全天候供饮咖啡和茶水的桌子,帮助熬夜加班的警员驱赶一拨拨来袭的睡意。
这一天,办公室里有二分之一的警员都留下来加班——全都是负责严良勋的案件的相关成员。邱义的耳边不断地传来同僚的叫喊、咒骂、交换意见、电话铃声、摔电话的声音、键盘声……噪音代表着同僚都进入了忙碌的工作状态,这种情况会一直延续到案件告破,还有就是下一个案件到来之间。通常两者之间的间隙很短,或是根本就没有停顿。重案组的同僚,几乎365天都在加班中渡过。
老天,想到这里他真的“痛恨”起自己的工作。
天花板上弥漫着一股烟雾,加班期间邱义吸了过多的二手烟。但现在可不是关心身体健康的时间。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报告,他所遇到的第一个难点,是从严良勋体内取出的子弹,和他在追捕犯人期间缴获的枪支并不符合;第二个难点,是从现场提供的环境证据里显示,事发当时有第三者出入;
神秘的第三者会是马陆吗?
如果不是的话,马陆又为何会出现在现场?
他和女孩有什么关系?
马陆不惜砸晕自己,也要帮助女孩逃跑。这和他苦苦追寻的答案有何关联?
事到如今,邱义没法改口承认那时自己看到了逃跑的第三者。隐瞒了重大的线索,让他无形中背负了巨大的压力。
AFF再次睡醒后,她依稀地听到了歌声。马陆哼着她熟悉的旋律,是歌声唤醒了沉睡中的自己。
见到马陆私自动用了自己的CD机,AFF费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足足过了一分钟,马陆才发现AFF站到了自己的身后。他摘下一只耳机,怔怔地看着对方,好像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AFF一般。
对方的表情很不寻常。说不上那里不对劲,但眼神里充满了情感。
没错,那是望着深爱之人,才会流露出来的表情。
当然,AFF的充满爱意的眼神,穿过马陆的身体,直接落在了他手里的CD机上面。
AFF来到马陆跟前,从他耳朵上摘下了耳机,冰凉的尾指若无其事地擦过其面颊。然后从马陆的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宝贝。AFF飘忽的眼神转到马陆的身上,她面无表情又迅疾地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右脸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做完这一切,AFF带着CD机回到了床上。
“你是不是忘了这个?”马陆拿起桌上的CD封面,是同CD机一起被寻找出来的东西。“想不到,你还是个迷恋歌手的追星族。”
“不许碰我的东西!”
“我更喜欢你动怒时的表情。”
“你说对了。我现在很想动手,所以赶紧滚开,别逼我下手。”
对话里的火药味让马陆开始摩拳擦掌起来,他似乎准备好跟对方大战一场。马陆靠近AFF,同时高举起手里的CD盒。
“真要动起手来,我可不会心软。要是害你又昏了过去,我就可以继续玩寻宝游戏了。”
“还给我。”
“答案!”
“去死。”
“我可以等到你开口。”说着,马陆扯过一把椅子,对着AFF的床坐了下来。
“答案,是你不该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较真。”AFF咬牙切齿地说道。
当着马陆的面,AFF甩上了门。墙缝里,一只被惊扰的蟑螂四下逃窜。窗户半开着,户外凉爽的空气和室内的闷热形成了一股对流。渐漓的雨声,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
马陆没有阻止对方消失,他走到了AFF离开前停留的位置。看到墙面上原本用来代替墙纸的报纸被撕开了一角。AFF留下的提示,他即刻会意了过来。跟着动手,大片大片地撕开粘贴在墙壁上其余的报纸。
随着一地零零碎碎的纸宵,AFF被尘封了六年的伤痛,毫无保留地曝露在了马陆面前。
整整一面墙的报道,囊括了AFF曾经的所有。
有些重大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但当事人宁愿自己没有醒来,把黑暗的记忆埋进无边无际的梦境,如今却连继续做梦的资格都被残忍的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