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临时寝室。我们家在城关,在北川曲山镇。我们中学在那坡坡上,在任家坪。我在那个寝室二楼最里面的那一间。这下地震来了过后,开始是上下波动。我就没管它。我晓得地震来了。很清楚地震来了。因为我们北川任家坪那个地方,这么一两年过几个月就要那么震动一次。大概就是那么个样子。强度也差不多。就那么一下。我想,有啥子吗?跟平常一样的震一下就完事了嘛!哦,我还是坐那儿没动。因为我看看表,两点二十八分,还有两分钟。我正准备把机子(电脑)关了,然后就去上课吧。第二下又来了。我就感觉不对头了。第二下那波动好强烈哦!就开始摇摆。我当时反应过来。我还有一个习惯动作,我用了电脑,只要人离机,就关机。我还喜欢点两道关机。没点到。没点到我才反应过来,当时我还想,你太傻了嘛,这个时候这个样子还去点关机!我丢开就跑。我把门一下拉开,在走廊上简直站不稳了。
当时我为啥子跑呢?我那个屋里呢没得藏身之处。我的床是单人那种床。一块板子,下面四周都封严的。就像健身床那种。床底下就没法躲噻。我那个桌子是个木头桌子,钻底下也不安全。还有我们那个是危房。我当时这样子分析得还是很清楚。我只有跑!只有跑出去才有活路!我在走廊上嘛,在最里头。简直没法跑。我不是跑出来的,是被攮(摔)出来的。我一跑出来,一个攮,嗨,运气还好!就把我攮到这边走廊的楼梯口了。然后,下楼一般都有扶手噻,我一压扶手,就被摔到楼底下了。摔到楼底下,我就绊到那里,这边手杆(右胳膊)摔烂了。这下还没好完呢!这边(身体右侧)全是污的。当时我也没觉得啥子痛了。我一看这边有个烟囱,我爬起来就跑。结果我刚跑出去,那个烟囱就倒了。我一跑出来就到学校的操场里。我就看到,操场大概有两三百人的样子。女同学大部分在那儿哭,男同学就站在那儿观望。我当时第一反应是看我们教学楼,看不到。全是烟雾。我当时心里一下就急了,我说,糟了!教学楼没得了!我看操场那么点学生,我说,糟了!学校好多学生没得了!当时我站的那个地方马上有个裂缝,没得好宽,裂开了。当时还有好多学生站在裂缝边上。我跟到就喊学生,搞快点,远离裂缝,往后头退!退到那儿趴倒。当时还摇摆得不像样嘛。站也站不稳。
我把学生喊过去以后,就没管。我现在想想,当时我脑壳(大脑)没反应过来,喊学生退过去,如果裂缝开了的话,就我一个人落下去了。因为擂鼓(镇)就有一个裂缝,埋了很多人。它是裂开了马上就合拢。当时还是运气好,那个裂缝就没再开了。大概两三天过后又合拢了。余震(使裂缝)又合拢起了。当时我加使(使劲)吆喝学生。简直不起作用。那些学生都蒙了。站到的全部蒙了。我直接喊,蹲下去!蹲下去!我怕那些站到的,摇晃起来压死一些人才划不措(划不来)。都是辛辛苦苦刨出来的。只有少部分听了,其他还是站到的。幸好那个(摇晃)时间不长。大概有两分钟左右。这下子一结束,暂时就平息了,没有再接着震动了。学生、老师全部往那个废墟上看。当时烟雾过后了嘛,就看到根本没得房子了,那栋房子就不见了。就跟到都往废墟上按(扑过去),救学生。女老师、女学生也按过去了。我就跟到几个男老师喊女老师,把女生弄到操场上去,不准按。就我们男老师男同学去。当时我先把他们从底下弄过来过后,抬眼一看,只垮了顶的是老教学楼,有很多年了。在顶上,有个老师带了几个学生,我看到的,就只有他们几个人。我就一赶子(急忙)跑上去,就在那儿参加救援。在那儿,顶垮了,预制板压了好多学生。唉,没得东西没得工具,全靠手刨。救了几个学生出来。还有一个学生,我后头问那个老师,最终还是救出来了。开始去,他就在两块预制板里头,只露出一双脚在上头,一直在底下喊。他们老师姓高嘛。他就一直喊,高老师,救救我!高老师,救救我!但我一直没得办法。两块预制板,我们喊了十几个人去都抬不起来。
后头呢(十二日晚上十点多钟)当兵的(成都军区的)来了嘛。说实话,最早来的就是他们长虹的志愿者。大概是六点过就来了。当时我也不晓得来了好多人。可能有几十个人。当时我们就在那儿救,人手很少,只有我和高永中(初一数学老师)和五个学生。救出来四五个学生,就去抬去了。高永中就喊我下来,喊学生去抬。我下来喊人结果没有喊上去,就只有老师在上头救,后头才有学生上去。高永中救得还是比较及时,救了一些学生出来。就是那个顶上垮的那栋楼上。
四点过,我遇到高永中之前,他说,马路上有些人马上就要死了。喊我快点去看一下!我就跟到(着)按到马路上去。我一个就看到四班的高二学生何义全(音)。所以现在何玉全对我好得很呐!他当时动脉血管,晓得是左手还是右手?动脉血管被砸断了。血流成河。不晓得哪个包的,血还在不停地流。根本就没包住。这下子我说这个咋得了?再流血,你命能保得到(保得住)哎?我在这边就捡了一圈包装带,又要一些干净卫生纸。给他密密匝匝地扎住。扎了就没流血了。就把他上面包的解了。因为我还是稍懂得包扎知识。这下,他就没事了。只要你没流血,就没啥子了。然后我侧过来就看到张冠尧(音)嘛,正坐到椅子上。我问他,他动都没法动。我问他,把哪整了?他说,背。背痛得很!没法动。那些担架上,很多学生,眼睛一眯一眯的。这些都是刚刚救出来的。当时没得药。北川医院垮了,学校的医生也死了。很多学生救出来以后,活生生地疼死了。我就挨到挨到,每一个担架找一个学生,要把他守到,绝对不准他睡觉!给他说话!不管你采取啥子办法,要让他把眼睛睁起来!绝对不能让他睡觉!因为那一睡过去,不晓得能醒得过来吗!睡过去,他意志就垮了嘛!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当时真的没法。那时候,只有靠命了,靠运气了!哪怕救出来的,都要靠运气了!
我把这些安顿过后,就往底下(城关)走。我妻子我女子都在底下。当时我也不晓得到底啥子情况?只晓得肯定很糟糕!反正那时候我想,肯定没得多大希望了。已经过那么久,过五点了。这下,我们两个(王朝荣)往底下走,走一截要反转来,走一截要反转来。碰到的人都说,莫去了!没希望了!还是要保重自己的生命!我们第六次冲下去,才走到县城。走到底下,还有人断到我们,不让我们去了。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要死要活的,还是要看一下!有希望没希望,还是要看一下!跑到底下时,就彻底失去信心了。山体滑坡,全是几吨重的石头,把她们学校全部盖完了。就根本看不到她们学校了。你去看,根本就不晓得那是一所学校。当时我一下心都凉了噻。我说,这个救也没法救了!就算她(张晓勇妻子)在底下是活着的,也没法救了。就是重型机械来都没法。这下我们就往前头走,就碰到一个老人,我们就把他抬到广场那儿。只有那么一块空地比较安全。
这下我又跑到我女儿那儿(曲山镇东曲小学)一看,只能说自己运气太撇(坏)了,就她们中间那个教室,三楼、二楼、一楼塌到底下,垮下来,两边啥子事都没得。三年级以下在老区,四年级以上在新区。我们那是新区。就是县城的新区。我们女儿在二楼,然后我去看,那个根本就没法。预制板砸下来,它不像一般这么平起砸下来,斜起砸的。当时天也黑了,根本就没法!我们在底下,底下那才恐怖呢!旁边山体滑坡,一天到晚都没停过,刷刷刷地滑。像放鞭炮一样。我当时还想,第二天还出得去吗?因为山体一直都在滑坡。如果这边也滑,基本就没得啥子希望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那边,嚯,山体滑坡,简直是,半边山下来。早上起来过后,饭也没吃。到十点过了,我们又去了一趟。还是没办法。这下子就走出来。喊疏散,就疏散了。
上来过后,就组织学生疏散到绵阳。我就跟到杜朝胜(音)他们班。他的学生喊,找不到他,他喊我们疏散,不晓得往哪走!我就一直把他们(学生)带到。我跟到前头。前头走我们就跟着走嘛。带到公共汽车边边上。哦,逃难的那些农民啊,抢车子,学生哪上得去?只有高二、高三的学生开始都组织起来,说那么那么(哪样哪样)上车,然后才上了一辆车。后头高二二班、三班都没挤到(挤上去)。后头我们几个老师呢说,又下雨了,又挤不上车,咋办呢?他们说,看前头截得到(车)不?哪晓得这一走就没得结果了。一直淋着雨走下去。走到永安。还是交警可以,永安救灾安置点在那里。交警不准车子进北川,从北川出来的车子,必须带学生出来!只要你车子是空的,必须带学生出来!我就说,交警这一点真的好!帮了大忙了!
采访手记:
采访张晓勇老师是在五月二十三日第一次去北川时就萌发的念头。那时,我是随北川县副县长杜勇去察看北川县的四个灾民安置点。在永安镇的安置点,我看到一所帐蓬学校。当时上课的老师就是张晓勇。间隙时,我跟他聊了两句。才知道他自己是幸存者,而且在地震中还失去了妻子女儿。我告诉他,我还会找他的。因为当时我随着杜县长要去另外几个安置点察看。就匆匆要了张晓勇老师的电话。
那以后,我们虽然电话联系过几回,也都不凑巧,没有见成面。直到七月九日,我从青川回来,跟他联系以后便直奔位于绵阳高水的长虹培训中心。因为北川中学当时被安置在那里复课。这样一聊我才发现,张晓勇的故事其实真不少。而且我觉得,虽然他身体并不强壮,但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男人。因为,面对这么大的灾难,面对家庭遭受这么毁灭性的破坏,他却依然坚强地生活着,只是更多了一层对亲人的祭奠和思念。他说,三年前买的房子里的东西,应该值五万块钱吧,但是他一件也没去掏。他希望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家里那些东西!
听到他这样说,我不禁眼眶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