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九日下午
地点:绵阳市长虹培训中心北川中学临时安置点
口述者简介:
张晓勇,三十九岁,汉族,北川县北川中学高二年级英语教师。按照规定,教师下午没有课,可以在两点半以后到教学楼。五月十二日下午,天气闷热。平时爱午休的张晓勇没有睡觉。因为下午没有课,他便在学校的寝室里听音乐。“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他从寝室被幸运地摔到楼道里,又从楼道死里逃生。之后,他很快参与到对北川中学学生及北川县城曲山镇的救援之中。而在县城当小学老师的妻子,以及在县城曲山小学上学的九岁女儿却在此次地震中不幸遇难。
其实说老实话,也许我跟一般人不同,我最痛苦的不是失去孩子,而是失去妻子。
我的妻子跟我相识很偶然。所以偶然相识过后,到现在相处相守很不容易。她从小也是受过很多磨难的。她在她们家是老幺(老小),上面还有三个哥,她们家是严重重男轻女的,而且她一岁还不到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母亲就一直鳏寡孤独地把他们带大。再则,她们那个家庭呢人口还是比较多,有婆婆爷爷还有三个哥哥嘛,还有妈妈嘛。她在她们家里从来就是受苦的对象,发脾气也全往她身上发。她们家是禹里的。她曾经在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自杀。从小受了很多苦。捡猪草啊,都做了很多。就一直苦过来的,心灵受过很多创伤。但跟了我过后呢,通过这么多年的交往嘛,我可以说逐渐地把她心灵创伤全部抚平了。使得她过得很快乐。
我们家里的家庭关系跟一般的家庭是完全不同的,就是说,夫妻之间也许很多的家庭就是一本结婚证书起到作用。而我们家庭不是。我们家庭那本结婚证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是全靠相互之间的(感情),也就是说像古代说的那种相敬如宾。我们家里除了夫妻关系、子女关系,这三个人是完完全全的知心朋友的关系。我们家从来做事情,有一句话我女子(女儿)都见到了,哪有强迫别人做别人不愿意做事情的人!在我们家就体现了这一点。从来不强迫任何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都是心甘情愿的。
所以说,尤其我这辈子能遇到她(张晓勇妻子),能够走到现在,真的不容易!像我们的关系,这个家庭的关系,其实我最痛心的是这个家庭的关系,由此被地震全部毁灭。
我的孩子是很优秀的。但是我还是说实话,对我来说,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常年比较忙,家务全部是我妻子。但是她只是个小学老师,我女子被她教育得很优秀,成绩根本不说了,因为我这个家庭对子女的教育从来不看成绩,成绩是顺其自然,其它方面,像跳舞啊、唱歌、绘画、书法,然后写作,这些都非常优秀。像游泳、滑板车、自行车、滑冰,样样都会。她只有九岁。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我可以说有时候我基本上在她身上找不到那种任何的缺陷。我唯一笑话她的缺陷是包牙巴。一口包牙巴跟她妈一样。我女子也很懂事。她以前也不懂事嘛。我老婆她那边不是有三个哥哥嘛,还是有三个女子,都是女子,兄弟姐妹之间,她很好强。我们经常就教育她,要礼让!她就很不舒服,她就不理解,她就当着我们的面,很直言不讳的。当然我们这个家庭是很民主的,啥子(什么)都不憋在心里。她直接说出来,哪个对哪个错,大家坐到一起说。做得不对就改正。就尽量磨合在一起。这样一个环境。后头她也说她的看法,我们也说我们的教育思路嘛。最后她变得懂事了。我们等于对她的管理呢,比如说零用钱我以前就没注意到这个问题。以前她用零用钱可以用二十块钱。对我们这个家庭完全负担得了。但是我发觉这样下去不是好事。我们就每一周给她五块钱的零用钱,不管她哪么(怎么)用,不过问。反正只有五块钱,你要今天拿到手,一秒钟一分钟用完,都可以。哦,你不用也可以!反正由你安排。像我们在三年前买了房子过后,她主动提出,爸爸妈妈,我们家里很穷,现在买房子,也没有好多钱了。我说,是!她说,爸,我每周只要三块钱!就后头都一直是那样子。是很懂事的娃娃!所以我们这个家庭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对女子的那种痛远远及不了我对妻子的那种。我有时候想,我以后这种生活还很难。为啥子很难呢?我可能哪怕就是再成立个家庭,我无意中地会跟我的妻子去比。如果不及,可能心里就很难受。
我妻子比我小五岁。我三十九,她三十四。我们结婚刚好是十年。我女儿八月五号刚好满十岁。真正我这个人,心理自我调节能力还是非常强的。我这辈子经历了很多坎坷,从读书读大学开始嘛,我是西南师范大学,现在叫西南大学毕业的,一直到现在嘛,经历了很多坎坷,很多事情很不顺心。我这儿还做了手术(作者注:张晓勇用手比划胸腔部位。)。前些年我差点死了。现在还没长起来。二〇〇〇年的时候,医生都不晓得啥子原因造成的,它是胸腔积气积液,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了。就是说,整个胸腔基本可以说失去功能了。但我那阵身体好。那个医生很吃惊,他说,你都百分之九十了,还经常看起来没得事一样!只是一天不停地咳嗽。他说,其他的如果身体稍微差一点,胸腔积液积气只要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就要休克。所以那阵还好,比较及时。其实我都拖了一个月。我查出来都拖了一个月才做的手术。因为当时工作很忙嘛,没得空嘛。九月查出的,十月国庆要放假嘛,就有时间,拖到十月国庆节才做的手术。做手术过后呢,恢复还是可以的。但现在就是不能做重活,不能震。因为做过手术嘛,一震有可能把肺部震破。
所以,其实经历了那一次(生病手术)过后,我对人生的很多看法都改变了。真正觉得自己是重新活过来的人了!我就说呢,我这个人好像命很大,这么大的地震,我们家里的人都去了,还把我留下来了。所以我现在一直对她们没法排解。所以想问题呢,也就是说,太过于感情化。确实那段时间也没法。因为本身我们买过房子过后呢,还款也还得差不多了。还只剩三万多没还。如果说不地震呢,这一两年就可以把房款全部还完,然后就可以很轻轻松松地把孩子培养成人。也就是说会很快乐很幸福地过一生。这一下就突然把这些中断了。一时就根本没法接受。
我从地震当天下午看了我妻子和女儿那个地方,就一直没去过。五月十五号十六号,我连着两天回去。那时还抱有一线希望嘛,看能不能把她们找出来嘛。哪怕看到尸体也好!回去两次过后,这下我们学校就搬到长虹这儿来了。就不准去外头的学校老师进来了。所以我就一直在外头,找不到地方去。后来一直到六月三号我才回来一趟。那半个月回不来,我就在永安办那个帐蓬学校嘛。当时我到那个地方,找了陈检察长(作者注:绵阳市中级检察院副检察长)。我跑去就说,我要当志愿者。他说,你搞啥子(什么)?我说,我是老师。他说,你当志愿者做啥子?你把这个学校办起来好了。我说,好哇。结果就办起来了嘛。就一直在那儿嘛。
六月三号那天,我还是听到别的老师在说,准(允许)老师回来了。当时我好像听到说也通知了一些老师。我说,哪能(怎么)没通知我呢?那个老师说,不晓得!我说,既然是允许回来了嘛,我就回来看一下嘛。这下回来看了一下,第二天我又走了。为啥子我走了呢?因为进来过后,我打电话,不给安排我事情做。一天就耍起(闲着)。我说,耍起有啥意思呢!我这个人一辈子就是,说实话,耍不惯!耍到有时候没得事情做,我觉得心里慌。所以我说,既然不给我安排事情做,我还不如回去把那个学校搞好。这样我第二天又回去了。到六月七八号的时候,我又听说,通知外面的老师回校。我说,那既然通知回校嘛我就回来吧。从那天回来我就一直在这儿。回到这儿呢,很多时候也没得啥子事情做。
现在呢,学生死得太多嘛,很多班级老师就满了嘛,就超了嘛。很多老师就没得事情做。就安排一些比如说值班哪、巡逻啊,反正帮到这儿做点啥子帮到那儿做点啥子。但很多时候就没得事。这几天都没得事做。这几天学生考完了嘛。我那个班另外安排了一个老师。他们说的理由是我当时没回学校。但是老师们都晓得我回来了的。我想他们不可能不晓得我回来。但具体也不晓得为啥子要重新换人。我不想去追究。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对这些很淡漠了。我说,以前呢,我可能还去问一下啥子原因?现在觉得没得好大意义。震前我也是带高二,没有带班主任。
说起地震那天的事,我也真的叫命大。我平常上班呢,因为我们教英语的嘛,如果班不多呢,一般下午都很少有课。我那天(五月十二日)恰恰下午就没有课。上午我上的是第四节课。我吃了饭过后,平常我都是睡一觉,两点钟就起床。我们学校(北川中学)是两点十五分学生准时上课。这下子那天中午有点闷热,我就没睡。我把电脑开起,听音乐,我才买的《梁祝》,专门给我女儿买的。我拿上来拷到电脑上。所以他们很多老师说,你要把那盘碟好生(好好)捡到(保存),那是救你命的哟!我当时在听,等于头一遍听完了,又再听。还没上课嘛。第二遍都没听完,听到半中腰。两点十五分拉铃了,我就没有往下听。因为我们学校规定,坐班制,没有课的老师下午可以两点半到教学楼。往常我是两点十五分学生进教室我也进办公室了。有时候比学生还早。养成那么个习惯。正好那天中午确实那个《梁祝》很好听噻,我很喜欢钢琴曲,尤其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个。我就还想听下去。这下子还没听到十几分钟,地震就来了。
我当时在寝室嘛。我那个寝室呢早都划为危房了,我们学校很多房子都划为危房了。一直都还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