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四日上午
地点:汶川县映秀镇灾民安置点的帐蓬内
口述者简介:
叶兆平,三十九岁,汉族,映秀镇枫香树村二组村民,在映秀镇开火锅店。“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死里逃生,其父在家睡觉被砸死,其妹也在映秀制药厂遇难及其妹的女儿在映秀小学遇难。
李传蓉,三十二岁,汉族,映秀镇枫香树村二组村民,叶兆平表弟媳,做百货生意。“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死里逃生。孩子在映秀小学不幸遇难。
叶兆平:那会儿(五月十二日)我们在屋头(家里)吃了饭,娃娃去读书(上学)去了。我就把家里收拾,碗啥子(什么)收拾,正好准备在当门织丝绣的时候,我在跟她(李传蓉)学,她在教我。正在绣的时候,我就听咚地一声,我还以为我们那儿打隧道噻,我以为是在放炮。我跟我们妈说,妈,你看这儿放炮,咚、咚地咋这么凶呢?好响哦!我爸上去(二楼)睡午觉去了。他是吃了饭,一般一点半就去睡了。
这下子就开始摇。我妈说,不像放炮,像地震嗨!我说,那就快跑噻!这下子我就把我妈拉到院坝头(院子里)。跑到院坝头的时候,我妈又要朝围墙那儿跑。我一看我们有一个龙门子(围墙门)噻,就摇过去摇过来,像秧歌一样地摆。我就赶快跟我们妈说,妈,不要出去!我们就找个离房子远一点的地方,就在院坝头,把脑壳(头)抱到起(抱住)。我说,你不要跑凶了,就趴到这儿!我们就把头抱到起,趴在地上。就一直听到地下哄哄哄地,一直在抖。这下等房子抖过了,也就垮完了。当时我妈就晓得,糟了,把你们爸砸死了!我们就一直喊,喊不得。这下子,我就房子爬不上去了噻。已经没得多高了,我就从搭起砖高头(从倒塌的砖上面)爬上去找。找我们爸。床上就没得人了。床都砸得扒(塌)到地下了。当时,山上又在垮石头,我们这边垮了一个比房子还大的石头。你站到河这边路上都看得到。我们(跟李传蓉)都住在一条街。
当时爸也没得了。我们多想上去抄他(从废墟里挖出他),看还有没得救噻。又翻不动,山上又在垮石头。哦,就一直在垮。它山垮松了。你没有好大胆子不敢进去的。这下子,我们老公在做公刊栏呢,政府派的驻村干部在做公刊栏,他们也被摔到沟里头去了。被地震摔到阴沟里头去了。他们回来就想到屋头噻,就走起回来。看到我们都还没得事,就说,老汉儿(爸爸)糟(砸死)了!山上头垮石头,又害怕余震,就全部又想到娃娃。哎,不晓得学校垮成啥样子?我娃娃在漩口中学,没有糟。我们妹在药厂上班嘛,我们妹的娃儿在映秀小学读书。我们都去守了几天几夜,没有看到娃娃,不晓得现在是啥样子了!我们妹被压到药厂那栋楼下,前天才弄出来。弄出来反正人还是认得到,可能就是头部受伤了,整体完好无损。我们妹的娃儿到现在也没挖出来。才满十二岁,五月六号才满的十二岁。马上就要读六年级。我们去挖的那儿守了几天几夜。一直没有挖出来。最后挖出来的娃儿全部都面目全非,砸得怪相,甚至都认不到了。
头两天都是我们自己刨,那两天没得救援的,还下大雨。后头有人来挖了,我们就天天都去守。后头又都没去守了嘛。想到万一自己的侄儿男女、自己的娃娃砸成那种样子,你的心情,你看得下不?你看了心头好恼火吗!所以最后我们都不去看了。晓得那儿,他们都说,没得啥子活的了。她们都一直抱希望,活的活的!唉,一直去守守守,守到最后全部挖出来都是死的了。都不敢去看,全部砸得稀巴烂!
她(李传蓉)的娃娃也是,到现在也没找到。也在映秀小学读二年级。她妹妹的娃也是,都十三岁了,还是映秀小学,也没挖到。都是。到现在也不晓得啥样子!小学都挖完了的嘛,都没看到尸体。我们女子(女儿)在。她跑出来了。我们女儿我们当时去找了,她不在学校。她是这样跟我说的,她说,她正在上化学课,突然一声爆,她们老师一下就跑出去了,就喊,地震了!地震了!就现跑现喊(边跑边喊)!她们是大娃娃嘛,读初三了,反应比较快。她们听老师一喊地震了,跟到老师就跑了。我们的女子跑半道上,落个砖把她背这砸了。她们一个男同学把她拉起来。她又跑。就跑出来了。她们班上糟了五个,死了五个!一共四十个人。中学呢,百分之九十都跑出来了,小学百分之九十没跑出来!老师也死得多。
他们(映秀小学)那个校长不错!谭校长(音),天天都在废墟上掏学生,用手掏。那时候救援队都没有来。(李传蓉插话:说有部队来,失踪了。跳伞!本来下雨,雾大。空降兵说还是有死的。我们感觉是没有来噻,就看不到。太高了。后头他们说来了的。到现在还没找到。)路不通,进不来。第二天又下雨。下雨的时候,我们河那边看不到河这边啥子样子。开始都是灰尘,只看到十多米远。我们穿羽绒服都觉得冷!地震那天晚上也下雨,下暴雨。第二天也下雨。但是都在找自己的娃娃,下雨都没管。
李传蓉:关键是那个小学的房子太撇(差)了,纯粹垮完了的。因为在地震还没完之前,就垮!已经摇垮完了。因为如果它是在地震之后,就是挨着这些房子同步垮的话,好多娃都跑出来了。就是地震还没完的时候,它就垮了。你现在看到的这种状态是已经挖土机挖过嘛。也就是挖土机没有挖过之前,挨着这个废墟差不多一样。老师宿舍全部都垮出一半。没得办法!我们女子老师是女老师,也糟了的。男女之间遇事情都是不一样!女的遇事情比较紧张,她们老师就喊跑,跑出来的就是活蹦乱跳的,一个都没有受伤。然后没有跑出来的就全部都糟了。
现在晓得她们那个班基本上都揾(砸)在一楼的楼梯间了,因为她们在二楼噻。你看她跑了肯定跑到一楼来了。跑拢(跑到)一楼挨到二楼楼梯间,遭砸了。她们教学楼一共四层。全部都垮了。
叶兆平:像我们侄儿就在这边四层。都挖了五六天了,就说他们老师还活起的!喊都有声音。他们班的班主任孙老师还活起的。他还在喊,救命!他们班跑出来的学生就说的,就是我们妹的娃娃,还有四五个娃娃,是孙老师把他们抱到一起,弄到课桌底下的。我们几天都抱好大的希望。唉,就想到,老师都还活到,肯定娃还活到!我们就抱好大希望。开头几天都在挖。都等得心灰意冷了!到后头又高兴了一下,就说还有生还者嘛。还有人在喊救命!就说,孙老师还抱了四五个娃娃,都还活的。哎呀,就想想想,就觉得高兴嘛。就说把他们挖出来。挖到晚上,天都黑了,十二点过一点了,上面横着一个大梁,吊车吊不动,两个吊车都吊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