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彩仪式已过,嘉宾们都已离去,展览厅还有稀稀疏疏几个人在看画。孙天一老远就看见了萧湘子,大步上去,握了萧湘子的手,两人都有些激动。半月不见萧湘子似乎瘦了,脸色也不似以前红润,两鬓隐隐夹着几根银丝。萧湘子拉了孙天一,介绍了画展的主人鲁牡丹。孙天一就随了萧湘子一道看画。整个展厅内,几乎是一个牡丹世界,或淡彩,或泼墨,或绚丽,或古朴。孙天一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这牡丹画得虽好,却无法让人触动,也不知这画家一辈子就这么画牡丹有什么意义?心里倒是想到了“画匠”这个词。硬着头皮走马观花地一路看去,却听得有人说,这不是孙天一么?这么有雅兴也来看画展。孙天一一回头,却是江上舟。叫了声江老师。江上舟已伸过手,和孙天一握了,又拍了拍孙天一的肩,长叹一声:小孙呀,你这个人哪!孙天一红了脸,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让您失望了。江上舟说,你这脾气要改一改了,吃一堑长一智么………现在在哪里做事?孙天一说,没做事。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江上舟说,你的事我是有责任的,我对你的照顾不够呀。孙天一说,这是哪里话,您对我的好我心知肚明,主要责任在我自己。再说我现在这样自由自在也没什么不好哩!人只要肯干,在哪儿都可以混口饭吃的。萧湘子却说,老江你是要负责,你这文联主席,也要关心一下文坛新人嘛!帮小孙在文化单位谋一份差事么。江上舟说,萧老您这是将我的军么。我也是在寻思着推荐小孙到哪个单位哩,可现在哪个部门不是人满为患?萧湘子说,你这是推脱之辞,你就不能把小孙聘到作协当个专业作家什么的?江上舟说,作协虽属文联管,可他们业务是独立的。再说了,聘专业作家又要文凭又要职称的,小孙他一样没有啊。孙天一说,萧老您别开玩笑了,当专业作家我也没那水平呀!有两位前辈对我这么关心,我已很知足了,我本就是一个打工仔么?江上舟就说还有点事先走了,孙天一送他出了美术馆,待江上舟的车从他的视线里消逝,方才怅然地回到美术馆,同萧湘子、鲁牡丹坐了闲聊。萧湘子忽然问,小孙你是结了婚的吧?孙天一点头说是。萧湘子就笑了,说那天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简洁如。孙天一说,一个普通朋友。萧湘子说,小孙你这就不实诚了。文人嘛,哪个没有一点风流韵事?我像你这么年轻那会儿,虽然思想没现在的年轻人开放,却也闹过绯闻。鲁牡丹,你敢说你没有?鲁牡丹一捋银须,笑而不语。孙天一说,萧老您真的是误会了。我与她还真不是……怎么说呢?就算是我的红颜知己吧。我们已有好久没见面了。说到这里,心口隐隐着痛,香兰、儿子、阿涓、简洁如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打转。萧湘子说,怎么了小孙,看你气色不对。孙天一说,我有点不舒服,就不陪二位老师聊了,我先走一步。萧湘子送孙天一出了美术馆,交代他要注意休息。孙天一谢过了萧湘子,说一有天佑的消息就马上通知他。走远了,回头一看,萧湘子还站在那儿张望,心里涌起一股温情与感动,仿佛当初他背了一个蛇皮袋出门远行,母亲送他到村口时的情景,那一刻,他是在心中立下宏愿的:一定要在外面混出个人模狗样,将来接母亲到城里享福。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曾经在心里对母亲许下的那个宏愿,永远也不能兑现了。母亲已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天走完了她苦难的一生。母亲去世前卧病在床一个多月,几次写信打电话要孙天一回家。那时他在工厂打工,根本请不到假,如果辞职,又要扣掉三个月的工资,只说母亲的病会拖一拖,等春节再回去看她老家,谁知一个月后却等来了母亲病故的噩耗。孙天一这才回了家,对着母亲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安葬了母亲,孙天一带着怀有身孕的香兰来到了南城。那时他又在心里许下了誓言:这辈子要好好待香兰,以报答她在母亲生病其间付出的辛劳。再苦再难,一家人也永不分离。那时他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几百块钱工资,小日子过得虽紧,却也幸福甜蜜。儿子的降临,又给他们的小家庭增添了新的欢乐与温馨,那两年是孙天一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他白天拼命的工作,工作之余总要挤时间写点儿什么。后来他写的一些小文章开始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他也在心里憧憬着将来能吃上写作这碗饭。后来,真的如愿以偿了,他到《异乡人》做了一名记者,工资比在原来的工厂里多出了三倍,儿子上了幼儿园,香兰也有了工作,该是比原来更幸福许多倍了。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内心开始烦躁起来。本来幸福温馨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悄然出现了危机。书上说经科学研究:人的感情只能维持六到七年的新鲜感,难道他与妻子之间,真是应了“七年之痒么”?孙天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就到了十字路口。往前走,是回租屋。往右拐,过南城大道是西区简洁如的工厂。往左拐,是香兰和儿子所在的方向。孙天一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甚至无法去衡量这几个人在他的心里孰轻孰重?去找妻儿?求得他们的谅解,重新过回那种平淡无聊的生活?去找简洁如?寻求一份精神的慰藉?还是回租屋?让所有的烦躁都在和阿涓疯狂的做爱中烟消云散?孙天一盯着眼前的红绿灯发了一阵呆,心想,如果自己前面这辆车去哪个方向,他就去哪个方向,至于结果如何他不管。
绿灯亮了,前面的车向右拐去。孙天一决定了去找简洁如。想到简洁如,孙天一的心情顿时欢畅了起来,摩托也开得飞快。到了厂门口,打了简洁如宿舍的电话。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声,说简洁如还没下班哩。又问孙天一有什么事?她可以转告一声。孙天一说没什么事,谢了女孩准备挂电话,女孩却问,你是孙天一吧?孙天一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女孩笑着说,简洁如总是说起你。再说了,她认识的男生也不多呀!孙天一笑了,说,是吗?她都说我什么了?女孩说,她呀,说你是南城的大熊猫。大熊猫?孙天一不明就里。女孩接着说,简洁如说你人好,在南城这么多年还没有被污染。这样的男人,可不是比大熊猫还珍贵哩!孙天一苦涩地一笑,她还说我什么了?女孩说,想听吗?孙天一说,当然。女孩笑着说,那你还是问她吧。挂了电话,孙天一想,既然上天在冥冥之中指引他来找简洁如,就该好好珍惜她了。回到家里,也该和阿涓有个了断,总是这样胡混下去,只会一日日地沉沦。想到这儿,觉得生活重新又有了希望,心情也好了起来。
见时间还早,孙天一就转到了阿清的小店门口。阿清穿了件松垮垮的文化衫,躺在凉椅上闭目养神,翘着瘦长的二郎腿,悠然自得的晃来晃去。孙天一叫了声,老板,买东西。阿清忙张开眼,扭头去看,就看见了孙天一,愣了一下,又继续倒下去,闭上眼睛说,对不起,不卖。孙天一走近了阿清,在阿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阿清,你小子今天怎么啦?眼睛长到天上去啦!阿清瞟了一眼孙天一,冷笑道,哟!是孙大记者驾到哇。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话说得酸溜溜凉飕飕的,弄得孙天一好不尴尬,心想自己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阿清呀?便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大着嗓门儿说,阿清你怎么啦?吃火药了还是谁惹你了?怎么说话听起来这么别扭。阿清说,我哪儿敢和你闹别扭啊!得罪了你孙大记者,一句话,还不把我送收容所去。孙天一说,阿清你把话给我说清楚点,别这么阴阳怪气打哑谜。阿清忽地从凉椅上站了起来,一副斗架公鸡的架势,直盯着孙一,好!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了,你别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告诉你,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问你,黄得行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们把人家温志国和王韵硬往死里整。孙天一腾地跳了起来,谁说的?!阿清说,你别管是谁说的,你只要告诉我,是,和不是。孙天一长吁了一口气,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字一顿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不是。阿清说,你敢发誓?孙天一盯着阿清的眼睛,说,别说发什么誓,你把我的心挖出来我也是这句话,不是。两人四目相对,足有两三分钟。阿清先伸了手说,我相信你。孙天一也伸出了手,告诉我,温志国和王韵他们到底怎么了?阿清说,被当三无抓了,是黄得行指使治安仔干的。听说有几个记者也被黄得行买通了的,说要在报纸上做报道的,却没有登,温志国又被当三无抓了,那个律师就打了退堂鼓。孙天一沉吟了半晌,说,他们有没有这样做我不知道。可我真的是没有参与这件事。阿清说,你要是个有正义感的记者,你就应该写一篇真实的报道,揭露他们这些人所干的勾当。孙天一低了头,说,我已不是记者,已经辞职两个月了。阿清嘴张得老大,半天才合上,说,孙老师,…………我是错怪你了。忙去开了一瓶冰冻可乐,递给了孙天一。孙天一也没说谢,仰脖喝了一气,说,温志国和王韵,你可有他们的消息?阿清走近孙天一,压低声音说,知道是知道。不过,温志国交代了让我对谁也别说的。孙天一说,为什么?阿清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会告诉温志国,这事与你无关。孙天一猛一警醒,说,温志国是不是想………阿清说,别瞎想,喝饮料吧。孙天一说,阿清,你要劝劝温志国,千万不能做傻事。阿清说,谁也劝不了他。孙天一说,那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去找他。阿清沉吟了半晌,说,我先联系他吧。如果他答应见你,我再安排见面的时间。正说着话,手机响了,是简洁如打来的。孙天一站过了一边,喂了一声,电话那端的简洁如说,你打电话找我?孙天一说,我就在西区。我马上过去接你,我们一起吃饭。简洁如说,………我在食堂吃过了。孙天一说,你出来好吗?我,想见你。简洁如默在电话那端。孙天一急道:你怎么啦?是生我的气啦?我打过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简洁如低声说,我知道,我不怨你,只是——我………孙天一说,那你快出来吧,我在工业区门口等你。说完挂了电话,对阿清说,我有点事,先走了,记着帮我联系一下温志国。说完骑上摩托车走了。
此刻已是薄暮时分,工业区门口的街灯已次第亮了,来来往往的打工人也活跃了起来。孙天一忽地觉出一种久违的亲切。他仿佛回到了当初在工厂打工的时光,每天在流水线上忙忙碌碌,吃了晚饭,如果不加班,就会跑到工业区外的草坪上躺着,看天上的暮云由瓦蓝变成铁灰;看星子在天幕深处一闪一闪。什么也不想,一任咸湿的,带着南城这个海滨城市特有的气味儿的风吹动着他的头发。或是想一想故乡,想一想前程,想一想当初因看了那个名叫《外来妹》的电视剧时的青春躁动。总爱唱那首《流浪歌》,唱得自己泪流满面为止。 孙天一停好了车,在工业区处的草坪上坐下来。现在,他却再没有了那份激情与憧憬。
天已黑严实了,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等老乡的,等恋人的,等兄弟姐妹的,都在眼巴巴地翘首张望,夜色下的打工妹们,脱下了灰色的工衣,换上了飘飘的长裙,刚刚洗过的长发湿濡濡地披散在肩后,散发着廉价洗发水的清香。她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见了久违的亲人或朋友,那种喜悦,那种真挚,没有丝毫的做作;见了热恋着的情人,会毫无顾忌地一头扎进情人的怀里,亲热撒娇。在这个别人的城市,她们无须掩饰埋在心中的爱恋之火。孙天一觉得他的内心也有一团火在燃烧,血液里的青春也在一股股的往外冒,他在静静地等待着简洁如如同一片花瓣,飘落进他的怀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夜风拂去了白日的酷热,棕榈树的叶子在风中如同少女的长发翩翩飞舞。孙天一看看时间,快七点了。女孩儿就是这么麻烦。孙天一幸福地想,此刻,也许简洁如刚刚洗浴完,正在精心地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孙天一甚至看到她正在为到底穿那件真丝连衣裙还是那套休闲装而犹豫不决;仿佛已闻到了简洁如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淡淡清香。
简洁如穿了一身纯白的休闲装,在夜风中,衣袂飘飘。看得孙天一竟呆了。简洁如却低了头,朝马路对面走去。孙天一大步跟在后面,走到对面公园,简洁如在一株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孙天一傍着简洁如坐下,简洁如却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孙天一抓住了简洁如的手,简洁如却挣开了,说,不要这样。孙天一说,我和我妻子已经分居,只差办离婚手续了。简洁如说,你不该这样的。孙天一说,可这已成了事实,我现在只想好好的对你。我这辈子已经让一个爱我的女人伤透了心。我发誓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说着就去搂简洁如。简洁如这次没有拒绝,偎在孙天一的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说,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你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应该找个好女人。我不值得你爱的。孙天一轻抚着简洁如的秀发,说,其实,我也没你想像得那么好,我甚至——是个混蛋。可这并不妨碍我们相爱。说着将火热的唇轻轻盖在了简洁如的唇上,简洁如的身子在孙天一的怀里瑟瑟发抖,到后来竟是泪流满面了。孙天一慌忙拿手去拭,惶恐地说,你不喜欢这样,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简洁如流了一会儿泪,说,我喜欢你这样,喜欢你吻我的感觉。我觉得我很幸福。孙天一心中倒不安起来,他想到了阿涓,想到了阿涓那夸张的呻吟和蛇一样缠人的腰肢。
你怎么啦?简洁如说。
没什么。
想你老婆孩子了?
………
两人正忘情地缠绵,蓦地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叫了一声简洁如。孙天一一抬头,就看见了面前站着一个女子。简洁如在孙天一怀里的身子猛地一颤。你是?孙天一问那女人,又看看简洁如,是你同事?简洁如没有言语。立在面前的女子也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愣愣地戳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简洁如。孙天一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这女子的目光,似乎是两条毒蛇的芯子,在他的心尖儿上咬了一口。简洁如已站了起来,低着头走向那女子。女子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些,一只胳膊搭上简洁如的肩,说,拉长让我来叫你,晚上突然下了任务要加班。说着拉了简洁如要走。简洁如不敢看孙天一,只是说,我加班去了。说完同那女人一起走了。孙天一站在那儿瓷了半天。
孙天一如一只吹满气的皮球,被人突地扎了一锥子,顿觉泄尽了全部的精力,手足酸软地回到租屋,才开门,一股烟雾扑面而来,黑暗中,一点火光在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