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一心里不痛快,喝得很急,菜还没上便干完了一瓶啤酒。喝了没一会儿,有两个胆胸露背,浓妆艳抹的女子便凑了过来,悄声问,先生,要不要陪呀?孟广虎说,去去去。两个女子却不肯走,仍旧缠着孟广虎和孙天一,不时用夸张的乳房在孙天一和孟广虎的身上蹭来蹭去。孙天一已有了几分酒意,拍掌笑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胆大,没看见他穿着治安服么?一个女子说,不就是治安员嘛,治安员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另一个却更为大胆,说,先生,你没听说过一段顺口溜么?特警队,枪林弹雨无所畏;刑警队,追凶缉逃不怕累;交警队,风吹雨打活受罪;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说着手已摸到了孟广虎的胸口。孟广虎猛地扭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女子哎哟一声尖叫起来,孟广虎沉着脸说,滚。再不滚把你抓到治安队去。神经病!变态………两个女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孙天一却拍手叫道:好!好一个赶走嫖客自己睡。孟兄,不知你可否有过这样的艳遇?孟广虎红了脸说,治安队里鱼龙混杂,也有少数人素质很差。我可没做过这等缺德事。孙天一说,你看那些做三陪的,根本不怕你们哩。我觉得真正怕你们的人不是那些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而是可怜的打工仔打工妹。我看过一副漫画,第一幅图是一个歹徒用刀顶住了一个打工仔的后心窝,说:不许动。第二幅图是打工仔面对歹徒的刀子,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治安队呢?
孟广虎的脸色便难看了,说,你们当记者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是土匪,你们就是流氓哩。孙天一说,说得好!为土匪和流氓干杯!一口气咕嘟下去了大半瓶。孟广虎说,我是个直人,也是个粗人,直来直去的。不像你们文化人,一肚子的弯弯肠子,把人卖掉了别人还帮他们数钱哩。你就拿《南城都市报》的那个叫石古的记者来说吧,有个老板动手打了厂里的一个打工仔,打工仔请了律师要告那老板。就是这个记者,写了一篇报道,却不忙着登出来,而是先打电话给了那个老板,从那儿诈了一大笔钱。孙天一忽地像吃进了一只苍蝇,酒也醒了大半,说,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孟广虎说,那间厂在我们的辖区内,出了这事我们能不知道?孙天一说,那个打工仔后来怎么样了?孟广虎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便扯开话题不再说这事。孙天一本是想再细究一下,蓦地想起自己已辞了职,不是记者了,又何必去管这闲事?便不再追问,只是喝酒。喝得东倒西歪了,孟广虎问孙天一要不要他送。孙天一说,没事,我没醉。歪歪斜斜地走了,却依旧去了早先睡过的那个公园,吐出一堆污秽之物,身子一歪,倒在了草坪上。
何子恒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孙天一几句,便在辞职书上签了字,交代了财务结算工资。财务却说工资表要到月底才好一起造。何子恒想了想,说,小孙也是杂志社的老员工了,临要走了还是该照顾一下的。这样吧,你先给他算好数额,我写个借条先支给他吧。又对孙天一说,你看我刚接手才不久,你就要辞职。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何子恒容不下你哩。这样吧,中午我请客,大家一块儿聚一聚,你和三白也不要结怨,一笑泯恩仇罢。孙天一说,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我有些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休息,吃饭就免了罢。何子恒脸色微微一变,说,那,我就不强求了。一干同事知道孙天一辞了职,多少有些兔死狐悲之意,说了许多舍不得之类的话,沈三白说,孙天一,我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不好意思啊,对不起你了。孙天一怅然一笑,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也是自然规律。我脸皮不够厚,心肠不够黑,被淘汰出局,也是理所当然。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沈三白的脸顿时由红变紫,不再理会孙天一。
孙天一便去清理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无非是一些书。这些书都是孙天一视为至宝的,带来办公室,也是要朝夕诵读的。现在孙天一看见书头痛,也懒得要了。另有一个抽屉里,全是一些读者的来信。这些年来,正是这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来信在激励、鞭策着他。几乎每一封信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孙天一将信一封封地翻看了一遍,如烟往事随着手指的翻动纷纷扬扬。孙天一看完一封便撕掉一封,一会儿,纸篓里便盛不下了。足足看了两三个小时,抽屉里的信也撕了个精光。孙天一故作潇洒地对同事们说了声拜拜。走出了工作四年的杂志社大楼。南城七月刺目的阳光扎得他两眼生痛,回头仰望办公大楼,窗口遮着严严实实的布帘,空调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楼顶的天空,一大朵白云堆在那儿一动不动。孙天一忽地想到了那句有名的诗: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孙天一想都没想径直回了家。这一刻,他是那么的渴望回家,虽然,那个临时租住的家只是他的一个驿站,但那儿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是这一刻,孙天一才想起,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这种回家的冲动了。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冷冷清清,儿子上幼儿园了,也不见香兰。孙天一到厨房、卫生间找了一遍,没有香兰的影子。倒在床上,想着该如何对香兰开口说自己辞职的事,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看看钟,已是近六点,已过了接儿子的时间,慌忙起身去了儿子的幼儿园。到了幼儿园,儿子早委屈得哭了起来,老师正在哄着他。儿子见了孙天一,并未扑进他的怀里,倒是一扭头,把背对向了孙天一。幼儿园老师却像看到了救星,忙说,小宇,快叫爸爸呀!儿子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拿眼睛使劲儿的瞪孙天一。孙天一尴尬地冲老师笑笑,说,对不起,有点急事来晚了,谢谢你呀老师。抱起了儿子叫他跟老师说再见。儿子脆生生地叫了声:老师再见。出了幼儿园大门,儿子挣脱了孙天一的手要下来,孙天一把他放在地上,小家伙却背着手,头也不回,气哼哼地往前走。
孙天一说,怎么啦!生爸爸气啦?儿子不理他,依旧往前走着。孙天一追上去,讨好地说,想吃什么东西?爸爸给你买。儿子还是不吭声。孙天一在路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一支冰淇淋追上去塞在儿子手里,没想到儿子将冰淇淋一把掼在地上,说,不要你这个臭爸爸的东西。孙天一这下火了,照着儿子的屁股啪啪就是两下,儿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孙天一慌了,觉得自己不该打孩子。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哄了起来,好儿子,不哭哦,是爸爸不好,爸爸不该打你。儿子忽然一把抱住了孙天一的脖子,抽噎着说,爸爸,我不要你和妈妈离婚,你们离了婚我怎么办呀!我们班张丽的爸爸妈妈离了婚,都不要她了,她只有跟着奶奶。孙天一搂紧了儿子,说,傻儿子,谁说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妈妈不离婚,我们都要小宇。孙天一等儿子渐渐止住了哭声,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些方便面,火腿肠。回到家时,香兰还没有回来,便烧水泡了方便面,和儿子一起吃。心想等香兰回来,是该好好向她认个错,从今以后,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罢。吃完面,儿子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写得很认真,小手紧紧地握着铅笔,一笔一画地写着。孙天一摸着儿子的头,心中升起一股怜爱,心想儿子虽说不愁吃穿,一天到晚生活在幼儿园和家这两个一成不变的小天地里,小小年纪,就被作业所累,还要为父母的不和而担忧。作为父亲,他又对儿子花费过多少心血,倾注过多少父爱呢?孙天一突然明白,儿子的沉默其实是一种无声的抗议。活泼贪玩,天真烂漫本来是儿童的天性,是生命初期的一种个性的袒露。任何形式,任何动因的限制和禁锢,都会影响孩子的成长。可是儿子才四岁多的小人儿,说出的话来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儿子也很要强,会做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认识一百多个汉字,还会说不少的英语单词及日常用语。作业本上若是没有打“好”或是“优”,他都会伤心的流泪。他还能将电视里面各种各样的广告词倒背如流:什么女人的问题女人办;不渗不漏乐而雅……这是他每天都要接触到的东西,具体的意思他却一点不懂。他没接触过大自然,外面的世界他也一无所知。许多年以后,他在自己老去时,回忆起自己的童年,会否觉得留恋,觉得幸福?想到这些,孙天一忍不住抱住了儿子,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下,儿子用小手使劲儿在脸上擦了擦,继续写他的作业。孙天一说,儿子,不写了。爸爸带你出去玩儿好吗?儿子瞪了孙天一一眼说,不写作业不是好孩子,将来考不上清华大学,就要像你们一样打工,没出息。这话是平时孙天一督促儿子写作业时说的,没想到儿子现在倒用这话反过来教育他了。孙天一摸着儿子的头笑了,说,爸爸有时打你骂你,你恨不恨爸爸?儿子想都没想就说,不恨,你和妈妈打我都是为我好。孙天一说,你跟爸爸说实话,是真不恨还是假不恨?儿子犹豫了一下,盯着孙天一,仿佛在思考爸爸这句话是真是假,自己说错了爸爸会不会秋后算账。终于,咬咬嘴唇说,我恨你。孙天一鼻子一酸,是爸爸不对,你别恨爸爸好吗?爸爸跟你说对不起。儿子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拍拍孙天一的肩说,没关系,承认错误就是好孩子。
香兰回来时,儿子已经睡了。孙天一也未责怪她,只是说,吃饭了没有?没吃我给你泡面去。香兰有点惊讶,摇摇头说,我吃过了。也未追问孙天一昨晚为何一夜未归,径直去了卫生间,放水洗澡。水声哗哗地响着,孙天一听着这水声,竟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睡在凌云观的那一块巨石上,听着山风入耳,流泉淙淙。他又想起了简洁如,想起了那晚和简洁如没能完成的交融,心里有了一丝欣慰,又有一丝遗憾。孙天一感觉一股热潮在体内涌动,却又想到了那个蓝幽幽的飞碟,刚刚涌起的热潮又渐渐冷却了下来。
香兰穿着睡衣出来了,拿干毛巾把洗过的头发包了起来,关了灯和孙天一并排躺在床上。孙天一正寻思着,如何跟香兰开口说自己辞职的事,香兰却说,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孙天一说,我也有事要对你说哩。香兰呆了一下,说,你先说吧。孙天一说,还是你先说。香兰却默了言语。黑暗中,眼里亮晶晶地。孙天一说,有什么事你说嘛。香兰说,我,找了一份工作,到一家电子厂做IQC。孙天一欣喜地说,真的!那太好了。香兰说,………电子厂离这儿很远,我想明天就去上班。我已办好了手续,把儿子转到我们厂附近的幼儿园。孙天一说,儿子就在这儿上幼儿园,我带他就是了,省得转来转去的麻烦。香兰默了许久,泪忽地下来了。孙天一忙伸了手去为香兰擦泪,香兰却一把推开,自己擦了泪,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孙天一说,是啊!怎么找到的?香兰说,我在广场跳舞时认识了一个人,他就是那家电子厂的主管。孙天一顿时没了言语。香兰说,你别恨我。孙天一说,我恨我自己,是我自己不懂得珍惜。顿了一顿,又说,把儿子留给我,好么?香兰说,留给你我不放心。孙天一有点儿激动,我是他爸爸,您不放心?又问:那个人可靠么?香兰说,我不知道。就只当赌一回罢。又说,你跟她怎么样了?孙天一从床上坐了起来,哪个她?香兰,你说什么?香兰说,到现在你还瞒着我?我早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了。孙天一一把抓住了香兰的手,说,香兰,如果因为这事你要离开我,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和简洁如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充其量也只算是精神上的抚慰。从今以后我就和她断绝往来,一心一意地和你过日子。香兰长叹了一口气,说,精神的背叛比肉体上的背叛更可怕,你的心已给了别人,我空守着一个躯壳又有何用?何况,我守着的还是………我是个女人。孙天一说,………香兰说,你不是也有话要说的么?孙天一说,没,没什么。香兰说,明天下午,我过来拿我的行李。孙天一无力地说,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香兰说,也许这样对你我都是一种解脱。
香兰和儿子何时走的孙天一并不知晓。一觉醒来时已近中午,孙天一抓了钟一看,大叫一声不好,又迟到了。慌忙去找衣服,蓦地想起自己已辞了职,心里顿觉空落落的难受。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想到香兰说下午要来拿她的行李,他知道香兰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她提出这事,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了的。何况自己和香兰好久都没有夫妻之事了,再这样拖着对香兰也太不公平。又躺在床上傻傻地想了半天,看看时间不早,香兰也许就快回来了,碰了面又免不了一场尴尬。就趿了拖鞋,穿了件汗衫,短裤出了门。路过一家书报摊,买了一份当天的《南城都市报》,晚报上赫然登出了本年度十佳外来工评选的参评人员简介,沈三白和孟广虎都在其中。孙天一看了一眼,将报纸扔进了垃圾箱,觉得一切像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找到一家排档吃了个快餐,又在街上晃悠了半天,估摸着香兰这会儿该走了,才慢慢腾腾地回了家。香兰果然回来过了,拿走了她和儿子的东西,小小的租屋顿时显得空洞了许多。床头柜上用钥匙压了一张纸条,是香兰留下的,交代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告诉他胃药、感冒药、创可贴还有袜子短裤之类的东西所放的位置,又叮嘱他以后少喝酒,多注意身体,还留下了儿子现在幼儿园的地址和她厂里的电话,孙天一看到此处,禁不住泪眼模糊,往日里一幕幕幸福温馨的场景顿时涌上心头。
一连几天,孙天一都窝在床上,手机关了,电话线也拔了,买了一箱方便面,饿了就泡上一包。等一箱方便面吃完,孙天一才走出了租屋,他突然有了一种想见朋友的欲望,打了萧湘子的电话,没打通。打简洁如的电话,同宿舍的人也说她出去了。孙天一便独自去了南城的一家名叫“旧社会”的酒吧。
在南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孙天一很少涉足酒吧,他不喜欢酒吧里的那种闹哄哄的感觉,不喜欢那些声嘶力竭的音乐,不喜欢那扑朔迷离的灯光,更不喜欢酒吧里上演的那一幕幕虚情假意的游戏。而这一刻,孙天一路过“旧社会”酒吧时,竟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通往吧厅的巷道曲曲折折,灯光幽暗,孙天一在角落里寻了个座位,要了一扎生啤,自斟自饮,一个名叫“鲨鱼”的摇滚演唱组合在台上表演。孙天一感觉强劲的金属打击乐将他的整个灵魂都震动了起来。孙天一举着酒杯,闭上眼睛随着节奏摇头晃脑,正自陶醉,听见有人在说,靓仔,一个人喝酒呀。孙天一睁开眼,见自己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性感的女人,灯光隐约,看不太清她的脸。
你在跟我说话?孙天一说。
当然啦!女人娇笑了起来。要不要我陪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