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品味性情,不必固守不变。我们主要的本领,在于懂得适应不同的活动。囿于一种生活方式而无法摆脱,仅够称得上为生存,而非生活。越是出众的人士,越是多姿多彩,灵活善变。
大加图的例子堪为明证:他思维灵活,善于从事各种活动,而且所事之事,均显露出好似具备与生俱来的天赋。
倘若如何培养自己由本人来决定,那么无论那种方法多么出色,我都不会执著不放,而不再旁顾其他。生命的进程高高低低,崎岖不平而又异彩纷呈。对于个人的喜好一味盲从,深受束缚而无法脱身,乃至到了无法扭转的地步,则不仅于己无助,甚而无法自主,而成为自身的奴隶。我此时作这番表述,是因为自己难于摆脱精神的羁绊。我的脑子一旦专注于某个主题,则全神贯注,紧张投入。无论给它多小的题目,它也会自行将其扩展、延伸,以便全力以赴。因此,如果精神无所事事,我就感到难过无比,甚至有损身体健康。大多数人靠外部事物使脑子活动起来,得到锻炼;我则借以使精神平静下来、获得休息。应以工作来摆脱无所事事的恶习,因为我的头脑从事的是一项最费事的主要工作,那就是研究自己。对于我的脑子来说,读书不过是使其暂时离开研究自身的活动。脑子刚出现一些初步想法,便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欲在多方面施展身手;它运用自己的本领,时而着眼于力度,时而着眼于秩序和美感;有时它又趋于归整,节制,坚定固守。它可以自行激发自身的机能。大自然一视同仁,赋予它充足的素材为其所用,也给予它足够的课题让其可以发明创新,进行判断。
对善于探察自我、努力认识自我的人来说,思索是一种极有成效、内涵丰富的研究手段。我宁愿塑造自己的头脑,而不愿意将其填满。与自身的思想进行交流乃是最佳的活动,没有任何活动能与之相比,虽然因人有异,或浅或深。伟大人物都以此为职责,对于他们,生活就是思考。况且大自然也赋予思考以特殊的地位和优势:人类的行为举止中,最普通易行、超越时间限制的,莫过于思索。亚里士多德说:“思考乃是神灵的活动,神人、凡人都从中获得至福。”我借助阅读,寻找题材,引发思考,锻炼的是判断力,而非记忆力。
我无法对缺乏活力和激情的谈话保持兴趣。的确,优美雅致和严肃深沉都一样叫我感到满足和惬意,而前者甚至胜于后者。正是因为我对其他平板的交谈心不在焉,才会漫不经心地出于礼貌,说出或答上空洞可笑的傻话,不及孩童的水平。我又或执意地缄默不语,更显得愚笨而且失礼。我常常胡思乱想,趋于内向;而另一方面又对许多常理之事一窍不通,非常幼稚。正是出于这两点,人们可以三番四次地把我作为真实的趣谈资料,把我说得比谁都幼稚可笑。
且接着说下去吧,我这种挑剔的性格,令我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我必须精心挑选交往的对象),连在普通场合里也显得笨拙不堪。我们生活于民众之中,跟他们打交道,如果我们与之交往感到厌烦,不屑于去适应卑微的平民——况且他们往往并不比高雅之士愚蠢低贱(聪慧睿智,倘若不能适应大众的蒙昧,也就平淡无奇)——那么我们只好对自己个人之事与他人之事均不过问;无论公私事务的处理,都与这些人相关。我们的心灵,在最舒展最自然之时,呈现出其最美的状态;同样,我们最乐意而为的事情,也就是最好的活动。天哪,人若明智,按自己的能力来决定欲望,则受益匪浅。最让人受用的道理,莫过于此了。苏格拉底最喜欢的口头禅便是“据能力之所及”,堪为至理箴言。应当将自己的愿望引向最易为易达之事,并专注于此。
我的命运与成千的人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开,我却没有刻意与他们相处,而去攀附一两个非自己交往能力所及的人,或可说是固执飘渺虚无的欲望,这不正是自己的愚蠢癖好吗?我生性温和,任何粗鲁、乖戾都与我格格不入,这本来可使我轻易地免受敌视和憎恨:我指的是不受憎恨,而非得到爱戴;在这方面本人的条件是最好不过的了。尽管如此,由于我在社交场合态度冷淡,许多人理所当然地对我失去好感,他们另有看法,而且往坏处去想,那也无可厚非。
我很善于结交精心选择、世间难得的友人,并且能够保持情谊,皆因我对于志趣相投的知己非常渴求,执著不舍。我主动追求,如饥似渴地投入这种交往之中,所以很容易就依恋此种友情,同时也留下自己的影响痕迹。我曾常常有此幸运的体验。而对于泛泛之交,我却相当冷淡拘谨,因为倘若我不能放纵性情,我的举止就会不自然。再说,我年轻的时候,命运已令我品味到一份绝无仅有、完美无瑕的友谊,这就使我先入为主,而对于别样的交情的确心存疑虑。况且我脑中还牢牢铭记着一位先人的话:友谊乃毕生相伴,而非乌合之聚。还应说明的是,我很难做到交心时还留有城府,转弯抹角。再者,人们也常因当今交友多而滥,谨小慎微,心存顾忌。尤其是现在,谈论他人时若说真话便得冒风险,类似的告诫,多有所闻。
然而如果像我一样,追求的是自己生活的方便(我指的是实实在在的方便),那就应当如避瘟疫一般,躲开这些困难,避免此种顾虑重重的做法。我特别赞赏具有多层面性格的人,能伸能屈,随遇而安,与住处的邻里都能交谈,谈房子,谈行猎,谈官司,还能与木匠、园丁愉快地聊天;我羡慕那些对仆役态度随和、与侍从关系密切的人。
还可一提的是,柏拉图说过,对仆人无论男女,发话时应以命令口吻为宜,不开玩笑,不显露亲密随便。我对他的意见却不敢苟同。除却上文提及的理由之外,对于命运所造就的地位悬殊给予这般重视,既不人道,也不公正。我以为尽量缩小主仆间差别的社会,才是最公道的社会。
有人竭力将自己的思想拔高,使之升华;我却让其降下来,使之浅近平实:正是将其夸大才令其缺陷暴露出来。
你大谈埃阿科斯的传人,
还谈特洛伊城下的战事,
但一坛希奥酒价值几何,
哪个奴隶为我烧水备浴,
何时何地我才能够栖身,
以御佩里涅人所受的寒冷,
你对这些反而只字不提。
——贺拉斯
斯巴达人骁勇无比,需要平和情绪,以免暴躁而鲁莽行事,战场上吹响的是柔和优美的笛声。而其他民族为尽量刺激和鼓动士气,通常采用的则是尖厉响亮的音响。同样,与平常的做法相反,我认为,我们之中的大多数好比斯巴达人,更需要的是沉实,而不是放纵,更需要的是冷静、平和,而不是激情和冲动。在不懂的人的中间显示博学,卖弄词藻,故作深沉高雅,在我看来,正是愚人之举。应当抛掉架子,接近对方的水平,有时还须佯作不知。姑且把实力和精明都暂搁一边。普通的场合运用一般的功夫也就绰绰有余。你就无妨将水平降至低处,以迁就对方吧。
饱学之士常常碰上这块绊脚石跌交。他们总是炫耀自己造诣高深,到处传播从书本中学来的知识。而今,就连闺中女子对他们的东西也听闻不少。她们即便汲取不到内容,起码已掌握其形式;对于各种问题和题材,无论它如何浅近、通俗,她们都能采用新颖的、学究式的口吻或笔调。
她们表达惊恐、愤怒、欢乐、忧愁、
乃至心灵隐秘,都有一套措辞口吻,
就连床第间的谈吐也显得高深过人。
——尤维纳利斯
她们对那些任何人都能证明的事情,却动辄引述柏拉图和圣托马斯。学问没能进入她们的头脑之内,却留在了言谈之间。
天资聪慧的女子,如果愿意听我一席话,她们只需着意开发自身的天赐财富就足够了。她们正以外加的美色来掩盖天生丽质。借外来的光彩去盖住自己的光辉,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她们完全被人:勾的装饰所遮盖而至湮没。她们从头到脚都像是从化妆盒中出来的。这是因为她们尚无自知之明。其实她们才是世上的瑰宝,是她们给艺术增了光,使美的事物倍添其美。她们除了生活在别人的爱怜和敬重之中,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吗?她们在这方面具备足够条件,所知也绰绰有余。只须略微唤起和激发她们自身固有的才能就可以了。当我看到她们潜心学习修辞、法律、逻辑以及诸如此类对她们无益无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之时,我不由担心,那些建议她们这样做的男子,不过是借此控制她们而已。难道还可能有别的原因吗?她们其实无需我们的帮助,凭自身的魅力便已足矣;她们美丽的眼睛可以透出欢愉、严肃或是温柔,拒绝否定之时可以掺进严厉、疑问或爱意。只要她们不刻意深究别人逢迎她们的言辞,就算可以了。凭此本事,她们尽可以随意指点支配学人乃至学派。不过,倘若她们不愿意在任何方面比我们逊色,出于好奇心也想接触书本,那么最切合她们需要的莫过于从事诗歌活动了:这门艺术正好比她们,轻盈、纤巧,带有装饰意味,言词绚丽,富于乐趣,以展现自己为能事。她们也可以从学习历史当中获得多种消遣,还可以从哲学的有关生活的阐述中,学习判断我们男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对我们的背叛加以设防,减少自身轻浮虚妄的欲望,爱惜自己的自由,延长生命中的欢乐,以宽阔的胸怀承受恋人的变心、丈夫的蛮横、年岁和皱纹的折磨,如此等等。我给她们指出的学术范围,最多也就到此为止了。
有的人注重个人,生性内向,不易合群。我的举止则宜于交流而且易于外露:一切表现在外,毫无遮拦,自然合群、喜爱交友。我之所以钟爱和提倡独处,不过是意味着收拢自己的感情和心思,并非固步不前,而只是遏制自己的欲念和惦挂,决意不过问外部的事情,彻底抛开各种义务和差事,躲避的与其说是人群,倒不如说是成堆的事务。说实在的,闭门独处,倒使我心胸开阔,放眼外界:我于独处之时更愿意考虑政府公务和外界事务,而置身于卢浮宫内和人群当中,我倒变得紧张内向,精神萎缩于自己的躯壳皮囊;人群予我压抑之感,我往往在隆重、拘谨的场合陷入与内心自身的交流,恣意放纵、无所顾忌。我觉得可笑的不是我们的荒唐无稽,而是我们的聪明智慧。我本性并不厌恶宫廷的喧闹,我在其中还度过了一段光阴。我也习惯于与达官贵人轻松愉快地相聚,只要这种聚会间或为之,而且在我合适的时间举行。然而,我刚才所提的精心择友的做法不免令我偏好独处,即便在妻小仆从成群、客人往来频繁的家中也不例外。我结识的人为数不少,真正乐于与之推心置腹交谈的不多。为此,我在家中为己、为人都保留了别处不多见的自由。无须繁文缛节,不必相伴、相随、相送,凡此种种的礼仪规矩尽可不顾(卑躬屈膝的礼节多么令人生厌!)。各人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愿意交流想法的悉听尊便。而我则置身于个人世界之中冥思遐想,客人们也不觉得失礼而感到不快。
我追求与人家所称的“仁者”、“智者”相处、深交:心目中既有了他们,对别人也就不感兴趣了。要知道,仁者、智者的处世方式最为难得,这种举止主要是本性使然。与他们交往,目的在于相处、倾谈、耳濡目染,借以锻炼心智,而无其他。交谈时,什么谈资话题对我都无所谓;我也不在意他们的话语缺乏力度和深度:因为话中总不乏韵味和精确性,透露出成熟而坚实的判断,渗透着善意、坦诚、喜悦和友情。展现思维之美、思维之力,并非一定要靠替代继承的法律论战或朝廷的重大事务,私下交谈当中也可以展露无遗。我从人们的沉默或微笑中便可辨出他们是否与我投契。与会议厅相比,或许我在餐桌上的闲谈中更能了解他们。伊波玛格斯曾说,从街头各人的行姿便可认出谁是骁勇的斗士,甚是精辟。倘若交谈中兴之所至涉及学术,当然也不予回避。言谈间的学术并非如平常一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惹人生厌,而是变得顺从、服帖起来。因为我们交谈不过在于消度时光,有心接受教诲和训诫时,自会到学术殿堂上去。这回就请学术屈尊迁就我们吧。因为,尽管学术的功用极大,值得追求,可在我看来,必要之时,我们完全无须借它之力也能达到目的。天然生就的美好心灵,还富于与众人的交往的经验,本身就足以令人感到愉快惬意。所谓艺术,不过就是对这种心灵表现的考察和记录。
与年轻貌美的体面女子交往于我也是赏心乐事:因为我们也慧眼识人。尽管同前一种来往相比,心灵得不到同样的乐趣,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参与更多的身体感官却能获得类似的愉悦,虽然我以为,还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此类交往必须审慎对待,尤其是那些好比我一样,特别注重身体感受的人。年少时,我曾遇挫折,饱受情火的煎熬,正像诗人们所说的那样,此类冲动更偏爱毫无节制判断、放纵情感的人们。的确,那时的折磨有如鞭笞,成为我日后的教训。
躲过卡法雷礁石的阿哥斯船队,
总是扬帆远离埃维厄岛的水域。
——奥维德
倘若全副身心投入恋情之中,激情奔涌而不知辨别,实为疯狂之举。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缺乏情爱,没有感情联系,如同演员入戏一般,饰演一个当今常见的普通角色,仅仅停留在言辞上面,虽然安全稳妥,也是懦夫所为。这好比一个男子汉因害怕危险而放弃自己荣誉、赢利或享受。这样与女子交往,肯定不可能为高尚的心灵带来收获和满足。我以为,要着实品味享受一份欢愉,必得先经历真正渴求的阶段:虽然我知道命运常常不公,偏爱我曾提到的在爱情当中玩弄游戏的那些人。因为任何一名女子,无论天生如何丑陋,都会认为有权去得到爱,并努力以年龄、微笑或行为举止作为资本。其实,真正的丑妇,亦如全无瑕疵的美女一样,世上并不多见。就连没有其他诱人之处的婆罗门女子,也来到公共广场上,面对事先召集的人群,袒露女性的特征部位,以了解是否起码可凭此寻得夫婿。
因此,一听到男子倾诉衷肠,表达忠心时,没有哪个女子不轻易相信。而如今的男人背信弃义,习以为常,自然导致我们历见的景况:女子们退缩自闭,躲避于同性之间远离我们;或者她们仿效我们的做法,在恋爱中也来扮演角色,缺乏激情,淡然而处,没有爱意。她们不为任何激情所动,无论是自身的还是他人的激情。她们听从了柏拉图作品中莉齐娅的意见,认为我们男人的感情愈浅淡,她们委身于我们时则更可以从功利出发而不必顾忌。
感情的戏剧性游戏也是如此:观众享受的乐趣跟演员一样,甚至更多。
至于我,我认为维纳斯与丘比特,好比母亲与孩子一般不可分开,二者互为依存,相承相辅。于是欺骗他人的情感,也会自尝苦果。既没有付出多大代价,自然也不会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回报。尊奉维纳斯为女神的人,认为她的美丽主要在于精神而非肉体;然而我所提到的有些人,他们追求的美既不属于人类、甚至也不配兽类;连兽类也不愿意这么粗鄙、低贱!我们看见,兽类在身体投入之前,往往已被想象和欲望撩拨得兴奋起来。它们无论雌雄,在群体中表现感情时都有选择、有分别,彼此之间真挚和谐。甚至年老力衰的动物仍为情爱而嘶叫、颤抖和战栗。我们见到,事前它们充满激情和希望;身体动作之后,还满怀柔情地回顾,相互爱抚。有的离去之时甚至充满骄傲,唱出胜利和得意的歌声:慵倦而又心满意足。只想满足自己生理需要的人,则根本不在乎别人事前细腻缠绵的准备:此类温柔体贴无法满足充满饥渴的欲望。
我并不期望别人高估自己的品行,既然如此,我就来谈谈我年少时的失误吧。考虑到对身体健康可能带来危害(我欠缺机灵,曾两度染疾,尽管病情轻而时间短),更出于鄙视心理,我极少与卖笑女子交往;我更期望通过克服困难、热切期待和争得荣耀来增加情爱的愉快享受。我喜欢提比略皇帝的做法:不仅以俯就和君临,还以其他的行为方式为情爱增添乐趣。我也喜爱名妓弗萝拉的任性乖张,她要求亲近红颜的男子起码必须是独裁官、执政官或监察官,以其情人的显赫地位为乐。毫无疑问,珍珠、锦缎,头衔、侍从,都使情郎显得与众不同。我虽然特别看重精神的作用,但前提毕竟是肉体的参与。因为说句老实话,倘若二者之中只能择一,那我宁愿舍弃精神之美,因它另有重大的事情可派用场;而情爱这门主要归结于视觉和触觉的科目,缺少精神上的优雅尚可,缺了肉体的风韵则一事无成。美色乃女子之真正优势,非她们莫属。男性之美,虽然有所不同,也只有在孩童和少年时才达到巅峰堪与女性之美相匹敌。传说以貌美而侍奉土耳其国王的仆从不计其数,他们至迟到二十二岁也被辞退。
理性、睿智和友谊责任更多属于男性:因而由他们掌管世界大事。
上述两种关系和交往都出自偶然,取决于他人。其中一种罕见难觅,另一种则随岁月而褪色:因此不足以满足我一生之需。第三种交往,即与书本打交道,更为可靠,也更由自己掌握。它虽无前两种的优越之处,但却简捷便利、经久长存。这种交往贯穿我的一生,处处给我以帮助。年老孤独时它予我以慰藉,无聊沉闷时让我感到轻松,而且随时助我摆脱令自己厌烦的相陪作伴。它可以减缓疼痛,除非是剧痛到了极点,我完全掌握不了自己。为了排遣某一恼人的念头,我只需求助书籍即可。书本很容易把我吸引过去,令我获得解脱。况且,即便我往往是在缺乏其他更实际、更生动、更自然的消遣方式时才找书籍为伴,它们也毫不生气,而始终以和善的面容待我。
俗话说,牵着马缰绳,步行不觉难。雅克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岛的国王,他年轻、英俊,身体健康,旅行时却让人用担架抬着,躺在粗糙的羽毛枕头上,穿着灰色粗布袍,戴着灰色粗布帽。同时随行的王室仆从人数众多,包括各等贵族、各种侍从,带着各式驮轿,手牵各色马匹,更使前面艰苦朴素的形象显得幼稚脆弱。痊愈已成定局时,病人也就无需怜悯了。这句格言包含的经验教训非常在理,我从书中获得的教益亦在于此。实际上,对比不谙书本知识的人来说,我利用书本并不见得多了多少。我就好比吝啬鬼对待自己的财宝一样,由于知道随时随地可以享用而心满意足,这本身就是从书中获得的享受:因拥有而感到精神快慰和满足。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年代,我旅行时不得无书:不过我有时也几天、甚至几个月都不触动书本。我心里想:“许是明天,许是不久之后,想看时,就会打开书的。”光阴似箭,岁月流逝,而我并不感到烦恼。因为,只要想到书籍就在我身旁,可以随时带给我乐趣,我就感到说不清的心安理得;只要想到书本给我的生活带来巨大帮助,我就感到难以言表的安宁平和。书籍的确是人生旅程中我所觅到的最好食粮,聪明人缺了它,我为之深感惋惜。我能很快地接受其他消时度日的方式,无论它们多么轻浮无聊,因为我心知以书为伴是经久常在的。
与旅途相比,我居家时读书更多,常常躲进书房里;我就在书房主持家中的事务。书房位于进门的前厅之上,可以俯瞰家中花园、后院、马厩以及其他大部分地方。在那里,我翻翻这本书,看看那本书,无一定的规律和章法,浏览书中一些互不相关的段落;时而沉思默想,时而在漫步中口述或录下笔记,由此而形成我这里奉上的随感录。
我的书房设在塔楼的第三层。第一层是个小礼拜堂,二层为一寝室和附属的居室,为求独处,我常常在那里过夜。塔楼的顶层为一大储衣室。从前这一片是家里常常闲置的地方。如今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日子,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书房里消度。晚上我从不在那儿逗留。紧挨着书房的是个小房间,相当考究,冬日可以生火,窗户光线充足,非常舒适。如果不是害怕麻烦(怕施工大兴土木)、担心破费的话,我完全可以在每一边接一道长百步、宽十二步与书房相平的回廊,因为全部墙壁已砌好,本来是作其他用途的,高度正合我的要求。退隐的地方都得配有漫步的场所。如果我坐下来,思路就不畅通;我的双腿走动,脑子才活跃起来。凡是不靠书本研究问题的人都是这样。
我的书房呈圆形,惟有放置桌椅的地方才呈平直面。环顾这弧状的空间,我放成五层的所有书籍可以一览无余。书房三面设窗,视野开阔,景致丰富,内部空间直径达十六步。冬日我在书房逗留的时间较短,因为顾名思义,我的房子高踞山丘之上,而这间书房最是招风。我倒喜欢它位置偏远,来往不便,无论就做事效果和远离人群喧闹来说都有好处。
书房就是我偏爱的天地。我试图实行全面的支配,使这小小的一隅不受夫妻、父子、亲友之间来往的影响。在别处,我的权威只停留在口头上,实际并不可靠。有一种人,就在自己家里,也身不由己,没有可安排自己之处,甚至无处躲藏。在我看来,这种人实在可怜!野心勃勃的人通常也得到报应,终日出头露面,好比市场上的雕像。厚禄高官则身不由己。他们连个僻静的去处也没有。修士们所过的严格生活中,有一点我认为最为难熬,即规定永远群居,而且做什么事情都得有众人在场。我认为,终身离群索居也要比无法孤独自处好受。
如果有谁对我说,单纯为了游乐、消遣而去利用诗神,那是对诗神的大大不敬,那么,说这话的人准不像我那样了解娱乐、游戏和消遣具有多大价值。我禁不住要说,别的一切目的都是可笑的。我过一天是一天,而且恕我冒昧,我不过是为自己而活着,我的目的只限于此。少年时候,我学习是为了自我炫耀;后来年岁渐长,便为了增长学识;如今则是为了自娱,而从来不曾抱过谋利的目的。从前我还有过无谓而又破费的嗜好,以书籍作摆设,不限于用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更多的是用作修饰装潢。这种嗜好,我早已放弃了。
如果善于选择,书籍有许多令人喜悦的优点,但也并非毫无代价。读书与别的事物无异,带来的不单纯是乐趣,它本身也有缺陷,而且缺陷不小;读书虽使精神得到操练,但阅读时身体却不得舒展,趋于衰弱、委顿;可我并没有忘记照顾身体。在这暮年的光景,无论对自己对他人,最严重的危害莫过于读书不加节制,应力予避免。
以上便是我个人所喜好的三种交往活动。因出于礼节需要而要为他人进行的活动,我这里就不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