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已到了老腊树下,门子恰好从一个抱着两挂炮的人手上匀了一盘。八姑端坐在滑竿上,摇着团扇;门子点燃了鞭炮,硝烟升腾。
有熟悉八姑的乡亲早已通报大官人,说路上看到八姑向腊树下来了,是不是来贺新屋的就不知道,反正是朝这厢来了。大官人心想,今日是赶庙会的日子,兴许是过路也未必,只是应了一句,就没再理会。
腊树下一阵鞭炮炸响,迎客的人急忙来报,说是吴家台上八姑奶奶的滑竿到了腊树下,大官人这才急匆匆地拉了张氏从屋里跑出来迎。老远满面春风地大喊道:“嗬!八姑奶奶驾临寒舍,定是蓬荜生辉,我屋里这是哪辈子修下的德,盖个茅棚都惊动了八姑。”
张氏向前施礼,扶着八姑下了滑竿,笑道:“快,请屋里喝茶,这一路上热坏了吧?”
进屋刚落座,彭氏就端来一盆热水,递上一块毛巾:“快,擦把汗,一路上辛苦了!”
八姑擦着汗,应着:“还好,还好。刚听别个说,腊树下盖了栋大房子,油亮宽敞,开始我还不信,今日得见,还真是开了眼。这屋修得,别说是近处,就是白岩集也算得一户了。”
“不敢当,不敢当,茅棚一处,栖身之所。”
“这话说得,我不爱听。屋舍好,有么子不对,住着舒心就是道理。”
匆匆赶来的马甲长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对八姑道:“见过八姑奶奶,这是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
八姑抬了一下肥大的屁股,说道:“你这甲长大人,上哪忙公干去了?瞧,累得这一脑门子汗。我说哪,左瞧右看冇寻见你这一方之主的影,照理说,这腊树下新屋入主这么大的事,你应早早地就到场了。更何况官家还备下了酒席,怎么少得了你呀?”
“这不是不晓得八姑奶奶要来嘛,您要是早些通报了,我定会早早地立在腊树下候着,岂敢怠慢。”
“你这张臭嘴就是甜,那你过来,给八姑奶奶扇两扇,这一路上,手都摇酸了。”
马甲长点头哈腰地接过八姑奶奶的团扇,转到身后,卖力地打着扇。
八姑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不经意间眼睛落到了屋柱上的堂匾,看了上联,修万间广厦不若修身。转过身又寻着下联看,种十里名花何如种德。问马甲长:“这联子真是镀了金吗?”
“这还用问。”
一直陪在一旁的张氏插话道:“是贴了金铂,一副项链赶的,怕误了联上的字。”
“好好好,贴金字、生漆底,再加上这刀笔隶书的字,既厚重又沉稳,压得住板面镇得住宅哩!”
马甲长也来了精神,赞道:“那是自然,这一屋人一进门就能看得出是书香门第。”
八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大官人也看了张氏一眼,说:“快请八姑奶奶上席!”
张氏伸手扶八姑奶奶起身,八姑摆了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盖屋娶亲都轮不到女流之辈坐上席,更何况你的神龛供的还是孔夫子,就更使不得啰。”
彭氏从外面进来,扶着八姑奶奶笑道:“知道八姑奶奶懂礼数,今天就我陪着坐上房。”
张氏应和着:“使得,有姐姐招呼着,再好不过了。”
“那多不好意思呀,今天大好的日子,你们忙都忙不过来,我这不是添乱嘛。”
“快别这么说,你可是贵客,别人请都请不来呢。”
开席的鞭炮响过,印科两兄弟端着盛菜的托盘穿梭在席间。每上一样菜,嘴里都说着同样的话:“怠慢大家了,多吃些,多喝几碗酒!”
八姑看见印祥问身边的同事:“这是哪家的后生?”
张氏道:“是我屋里一双犬子。”
“多大了?”
“哦,过了年就虚二十了。”
“娶下了吗?”
“谁看得上呀,两个傻子。”
“这么壮实的汉子哪里找去,过几日我给你保媒来。我屋里有个远房侄女,年纪也相当,何不做个亲家。”
“那我屋里可是攀了高门。”
“这话说得,都说养女才攀高门,要是他们有缘,我屋里才是攀了高枝哩。”
说笑间,一桌酒菜便见了碗底。环儿端了茶,八姑拉了环儿的手问:“这又是哪家的妹子?出落得这么水灵。”
彭氏道:“快叫八姑奶奶。”
“嗬!这是你的妹子?”
彭氏打着哈哈,“是我屋里的丑八怪,冇出过门,怕生、害羞,见人都不敢喊,也冇个规矩。”
环儿喊了句:“八姑奶奶。”放下茶盘,道了万福。
八姑笑道:“好好好,这么懂事的妹子还说没有规矩,这做娘的,心气儿也太高了吧。这姑娘要是早年我开堂子那会儿,打扮一下准能挂头牌。”
环儿立马问:“挂么子头牌?”
张氏立马打断道:“问么子问,快去端茶,忙你的事去。大人说话,妹子家不许插嘴。”
八姑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自己打着圆场:“冇么子,冇么子,你去忙事。”
环儿端起茶盘,说了句:“八姑奶奶,我去做事了。”
“你去,你去。”八姑一直望着环儿离去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屋外的人群中。
马仁贵喝得醉醺醺,打着酒嗝,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拉着八姑奶奶,“我来敬你一碗,别到时说咱没尽地主之谊,我可受不了那亏空。”
八姑一见马甲长都这架势了,骂道:“今天你的情姑奶奶领了,酒就算了。”拉着他坐在身边,夹了一块肥肉送到他嘴上,道:“多吃点菜,压压酒气,有空去我屋里咱再多喝几碗。”
“那不成,你屋里有好酒我知道,那是你屋里的。这碗酒是腊树下的,你喝上一小口看,包你味道不一样。”
“放你娘的狗屁,酒就是酒,未必酒还有冇酒气的吗?看来,你他娘的是喝醉了。”
八姑的话还没落音,马仁贵一个响嗝,一股酒气喷涌而出,吐了八姑一身。八姑站起身,抖落着衣襟,一脸不高兴地骂道:“你这酒鬼,再爱酒也得悠着点喝,谁都知道这酒是人喝的,糟是猪吃的,冇那三斤的肚,就别拿肥肠糟蹋酒。别个屋里的酒也是粮食。”
彭氏打来一盆清水,八姑洗着骂着,马仁贵喷着酒气手忙脚乱地献着殷勤。
地仙跑过来喊大官人:“官家,拆屋露脸的时辰到了!你快让屋里人再进屋里瞧瞧,还有么子冇搬出来么?那厢都等着拆屋了。”
大官人吩咐彭氏:“你在这儿陪着八姑奶奶,我去屋里看看。”
张氏手里端着一盏桐油灯从屋里走出来,见大官人要进去,阻止道:“不用了,不用再看了,屋里的灯我都拿出来了,冇得东西了。”
大官人只是笑了笑,走了进去,昂头四壁张望,借着屋顶漏眼透过的光亮,扯掉了灯眼下一块土坯,伸手掏出点么子迅速地揣到腰里,走出门,回头望了一眼,对张氏说了句:“叫他们扒吧,时辰已过了。”
张氏还是先找到地仙问了句:“时辰到了吗?”
地仙掐指算了算,抬头看了看天,笑道:“恰好!”
张氏喊了印科:“叫汉子们扒吧,加小心。”
周继问张氏:“是时辰到了吗?”
“嗯。”
只见周继跑过去,喊道:“快推,快推,时辰到了!”
几条壮汉手持长长的木棒,一声高喊,一声巨响,扬起漫天尘埃,铺天盖地。马甲长也被这响声惊去了酒意,扶着八姑奶奶站在远处观望。烟尘渐渐散去,露出了一栋黄灿灿的崭新的木楼。屋顶上镇宅的大福盘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修屋的匠人们,先前有灰棚遮挡着,还没觉察到这屋有多么的雄伟,而今呈现在眼前的却是这般辉煌耀眼夺目,不由自主地叫好。
神墨吴师傅先到大官人面前赞叹道:“要讲修屋,我也修到这一把年纪了,先前就冇修过这么见相的屋。”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这都是尔等手艺精哩!”
八姑奶奶见这屋修得如此精细,惊讶得直吧嗒大嘴。马甲长早已目瞪口呆,一股悔意袭上心头,自语地骂道:“哎,自己怎么没看出这块风水呢,拱手让予别人,真是败家子呀。”
印科领着汉子们忙碌着,搬去扯下来的旧屋料。张氏扶着老夫人进了新屋,指着这地上的土坯吩咐道:“这陈年墙土可别丢了,先堆到边上,来日都担到水田里,水一泡可都是上好的肥哩。”老夫人没听到张氏回话,甩了一下胳膊问道:“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哦,听到了,听到了。”立马喊道:“印科,奶奶喊要你把旧墙土都担到田里去,知道了吗?”
印科应着:“知道啰!知道啰!”
赶庙会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担着箩筐迎着夕阳从老腊树下经过。歇脚的人们谈论着庙会上的行情,好事的人们更是赞叹这老腊树下刚刚露出真容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