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晒得老腊树的叶子微微卷曲,地上晒的稻谷金黄发亮,汉子们一担又一担地将刚刚打下来的湿漉漉的稻谷撒在晒垫上。顷刻间,有如热锅里倒了一勺凉水,热气升腾发出吱吱的响声。谷子在炎炎烈日下,晒得在席子上乱蹦。张氏与环儿拿着晒谷耙不停地搂去早已干枯了的稻草。老夫人头顶一块汗巾,汗流浃背地一粒粒地扯下干草上的剩谷。
大官人坐下老腊树下,脚边放着一壶凉茶,手里摇着蒲扇,嘴里喊着:“都快过来喝茶,都别中了暑气,冇瞧见,腊树叶子都晒卷了吗?”见没有人动,起身倒了一碗凉茶,毕恭毕敬地喊道:“娘,快喝口茶,我扶您去腊树底下歇歇,这正午的太阳太毒。”
老人头都没抬,有气无力地说道:“晒谷场上捡一粒得一粒,种出一粒谷多不易呀,你不用管我,要是不怕热,就去垅里看看我孙子他们割完了没有,这大热天的在田里蒸着,可真是难忍啰。”
大官人应着:“就两块田,四五个人割的割,拌的拌,该冇多少了。你不用担心,后生要吃些苦才能立业成家。再说,这屋里也该是他们担心的时候了。”
“你还是去瞧瞧吧,可别晒晕在田里。两个都是书生,冇吃过那么多的苦。”
“好,我去。”
大官人刚起身,谢九爷还有身后跟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已到了腊树下。大官人转身一见,抱拳施礼笑着问道:“这是哪阵风把九爷吹来了,来了有时辰了吧?”
“哦,没多久。见你正和老夫人说事,不好打扰。”
“看你见外了不是。快请坐,喝口茶。环儿,快去烧火做吃食。”
张氏放下手里的晒谷耙,笑着迎过来,给九爷道了万福。笑着拉起那姑娘的手,打量了一番,赞道:“瞧,这姑娘出落得多水灵呀!莫不是九爷家的千金吗?”
“哪里呀,这是我上回跟官人说下的,我家老十一屋里的妹子——巧凤。跟我过来认认门,不知官家屋里……”
张氏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么好的妹子,只怕我屋里那两个傻子哪个能上妹子的眼。”
彭氏也放下了手头的活,细细打量一番谢九爷领来的这个叫巧凤的妹子。只见她个头不高,盘着高高的云髻。一身粗布衣裳剪裁得合身,针线细而密实,衣角绣着花边,胸襟上还绣着一大朵芍药,色彩搭配得艳而不俗,脚上穿着一对绣鞋。面相慈善,小脸白净又透着粉底,腼腆地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胸脯紧紧地包裹着一起一伏,细细的腰肢后头翘着一方肥大厚实的屁股而不失其美。
谢九爷见彭氏一直盯着巧凤看了许久,开口道:“我屋里巧凤冇出过门,冇见过世面”,“快去,见过大太太”。
巧凤放下一直玩着衣边的手,走到彭氏跟前道了万福,脸上微笑着,说道:“见过太太。”
彭氏笑着回道:“瞧,这妹子多有礼数,免了。”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打量着。“哎,还别说,这妹子还真生了一双富贵的玉手。你看这手,细滑而又有厚厚的肉,将来准能找个好婆家。谁家讨了这妹子真是福分。”
谢九爷哈哈地笑道:“这不,都进了你屋里的门了嘛?”
“那还站在这里晒么子?都屋里请!”
大官人也一个劲地招呼着九爷:“都屋里坐,屋里坐。”
张氏走过去,扶起老夫人,耳语了几句。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对着众人道:“有客自远方来,都快屋里请!我说嘞,今天太阳咋那么好!大清早花喜鹊也一个劲地在腊树上叫。这不是应验了我屋里要添口呀。好事,好事!环儿,环儿,你快去垅里喊你两个兄弟回来歇会儿。就说,天太热,回来吃了饭再割。”
“好嘞!”对着张氏做了个鬼脸,凑到张氏耳根前,笑道:“我就说二姨娘给你两个找了一个妹子。”
张氏听了,脸一沉骂道:“敢,可不许胡说,千百年的好事,当不得儿戏。”
环儿早已没了踪影。
大官人将谢九爷让到了神龛下落座,张氏将老夫人扶上椅子,巧凤懂事地给老夫人请了安道了万福,彭氏上了茶,众人寒暄着聊着家常。
张氏一边给老夫人打着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巧凤娘:“屋里的田割下了么?巧凤兄妹几个?”
“哦,我屋里冇几块田,他爹前几日就带着孩子割了。”
“收成还好吧?”
“还成,拌了十几担谷。”
“嗬,收成那么好,田不少呀!”
“都是些薄田,靠雨水吃饭。”
“巧凤头上都是哥哥吗?”
“哪有呀,她前头是姐,后头才带个崽来,姊妹四个,这妹子排行老三。”
“哈哈,你可真有福气。”
“快别这么说,哪来的福气,只是图个人多。”
“那是,乡里人讨生活要劳力多,才不受欺负。”
环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扬着手扇着风,嚷道:“这鬼天气,可真热死我了。”提出桌上的茶壶倒上一大碗,脖子一仰一饮而尽。印科跟脚进门。
张氏问道:“印祥呢,咋不见人?”
“哦,在后头,拌完几把就来。”
“看你们两兄弟,要同去同回不。印科就是不懂事,当哥的也没得个当兄长的样子,也不知道顾着点兄弟。”
环儿在一旁取笑:“这事,谁都会抢在前头。”
大官人瞪了她一眼,环儿并不理会,脖子一伸:“本来嘛,你们么子时候见过印科兄弟让着印祥了,更别说今天这是说媳妇的好事,要是我也会当仁不让。”
彭氏见环儿有意为印祥打抱不平,脸一沉,冲着环儿骂道:“这妹子没个规矩,也不知道这屋里有客人,不知深浅。快去招呼着,弄饭菜。妹子家不掺和这汉子们的事。”
环儿低着头不高兴地向外走,印祥甩着手上的水向屋里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眼看着环儿就要倒地了,印祥一把抱住她,嘴里问道:“姐姐,这么急着出门,是有么子急事吧?没撞到你吧。”
“还说哪,你这冒失鬼,进门也不打个响绷,头都让你给撞昏了,哪有么子急事啰。”
“那你走那么快做么子啰,害得我门牙都快让你撞掉了。”
张氏走过来笑道:“两个都冇事吧?”
印祥回道:“冇事,冇事,只是姐姐怕是撞痛了。”
“来,环儿,二姨娘瞧瞧!”拉过环儿,掰开她捂着脑门的手,“看,你这孩子,姐姐这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你这铁下巴呀。瞧,这包撞得还挺大。快,姨娘给你抹上点桐油消消肿。”
“冇事,冇事,你们忙去吧,我自己揉揉就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环儿抽手走了。
巧凤偷眼看着印祥,打量了几次,又加上刚刚那一幕,心想这进来的汉子是个吃得苦且又很心细的男人。瞧这姐弟俩相撞都这么有礼数,这个男人一准错不了。要真要我自己选,我定选这个后进来的汉子。
彭氏招呼印祥:“冇事就快过来见过谢九爷。”
印祥极有礼数,不卑不亢地移步到谢九爷面前,施礼道:“晚辈见过谢九爷。”
谢九爷打着哈哈,“免了”。又对着老夫人道:“我一看这后生,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又问大官人,“这是老几?”
“哦,这是我的一对双双崽,老二。”
“哦,那就是贤侄印祥啰。”
大官人应道:“正是。刚从田里回来,望九爷不要见怪。”
九爷对着老夫人又赞道:“我说嘛,这名门屋里秀才,你瞧这屋里后生一个更比一个……哈哈。”
一番话说得老夫人都合不拢嘴,带有几分自豪地搭上一句:“我屋里员外知礼义廉耻,熟读诸子百家,教子有方,门下后生也争气。这不,谢九爷,您都看见了。走出去,还都有点男子汉模样不?”
“看您这话说得,我谢九爷真是草莽之人,看中的不就是您老夫人屋里的金銮殿了嘛。”
“快别这么说,我屋里这会可是家道败落,徒有四壁啰。”
“哈哈,我谢九爷看中的是你屋里的后生。再说了,再不济,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有老夫人您掌着家,还怕他日不发迹嘛。官家,你说我这话在理上不?”
“那是你谢九爷看得起我屋里人啰,哈哈,哈哈。”
谢九爷招手问巧凤娘道:“这屋里不委屈你屋里妹子吗?你做主就是。”
“我不认字,看这堂屋里挂的对,也能明白这屋里祖上是读书人家。知书定知理呀,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张氏听了巧凤娘这么一说,心想这事看来能成。从外表上看,巧凤妹子倒是过得眼,也像是个成家过日子的女人。两个双胞胎,这妹子给哪个说下呢。张氏有点为难。
她拉过大官人,正想开口,大官人早已看透了张氏的心思,笑道:“你不要为难,这要看别个巧凤妹子想跟谁过,你去问问不就成了嘛。”
老夫人一直拉着巧凤的手嘘寒问暖,分开手指数着螺,惊呼道:“这妹子是九个螺,有福气,有福气!”又冲着巧凤娘问道:“八字带来了吗?一准合得上的。”
“哦,八字写下了。”
“我看,八字都不用合,这妹子一脸福相,只不过我屋里刚开秧田门,也合个看看。”
谢九爷从怀里取过一张红纸条递过来给老夫人:“这就是。”
老夫人喊道:“彭氏,帮我上上眼,我眼睛差事。”
彭氏一瞧,道:“满十六了。”
“嗬,年纪相当,不用找八字先生了,我望一眼就知道两个人是生成的八字,好着呢!”
老夫人颇有见识地掐指推算,大官人笑呵呵地问道:“娘,您把这妹子给谁定下了?”
“我都算了,都合得稳,哈哈,这妹子跟我屋里有缘呢。”
“这还用讲,自然是有头有尾排,先给大的说下。”
老夫人的话刚一出口,巧凤的脸就拉了下来,鼻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印祥也无意识地移动了一下身子。
张氏见了,有意岔开话道:“娘,这怕要赶个好日子,问个卦才好定。”
大官人也顺着话茬:“那是的,我屋里才开秧田门,添新人续香火,礼数一定要到。”
老夫人一个劲地拉着巧凤,弄得环儿在一旁心里老不是滋味,彭氏进来喊环儿:“快去,收拾桌子吃饭。”
谢九爷起身笑呵呵地说要走。大官人脸一沉:“九爷,这饭菜都上桌了,你要行,去哪里呀?”
“回屋里呀。田里的谷还冇割完哪,昨天拌的还晒在坪里,我怕这天是有雨。”
大官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笑道:“这艳阳高照,哪来的雨,再忙,今天也得喝了酒再行,要不然我这张脸还有地方放吗?”
巧凤见谢九爷起身,也拉起娘向外走,张氏向前拦住巧凤娘。“好妹子,快回屋坐下,这事怎么说。妹子的事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又对巧凤说道:“妹子,听话,进屋吃饭。”
巧凤一直看着谢九爷,时不时地瞟着印祥。几番挽留大官人将谢九爷让上了桌,一番客套,自家酿的水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真可谓酒逢知己,谢九爷借着酒意哼哼哈哈、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这门亲我是许下了,你屋里的两个崽,我相中了印祥,你是应下也得应下,不应下也得应下,自古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今天我倒要给我侄女一个理,她自己做主选上了印祥,我也由着她定下,就算你崽不干,那也是你这做老子的事,话就搁到这,虽然我谢九爷这张老脸厚了点,你官家屋里也冇外人也就不怕针扎了。”“瞧,九爷说得让我屋里无地自容呀,你府上这么漂亮的千金都愿意下嫁到寒舍是我屋里的福气,九爷都能由妹子选,我何不效仿?喊过两个崽当面定下,反正八字我娘都算过了,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此时,你看如何?”彭氏走过来拉了拉大官人的手臂耳语道:“此非儿戏,今日都喝了酒,说的都是酒话,别日后做不得数。”“此话差矣,我谢九爷一言九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再说了,我谢家祖训,早就定下了。一女不侍二夫,看了当相中的人就不得反悔。”大官人瞪了一眼彭氏:“多嘴!谢九爷是谁呀?是这十里八乡的体面人家,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哪个见了不敬三分?快喊犬子印祥过来见过谢九爷,让九爷看实喽。”
环儿喊了印祥,大官人道:“九爷如此看重犬子,您老就看好了,当面询问,如两人有缘,这桩婚事我就做主了。”“我不用看,就由你官家屋里做主了。”一仰脖子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酒,笑呵呵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大官人跟脚出门,两人径直朝晒谷坪走去,谢九爷抓起一把谷子吹了吹,拈起一颗放到嘴里嚼了嚼自语道:“这谷子真壮实,要说人勤地不懒呀,我屋里就种不出这么好的稻谷。”彭氏拿着耙子翻着稻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哼哈地应着。
一阵清风袭来,天空中乌云密布,伴着声声惊雷,顷刻间雨如断了线的珠子倾盆而下,巧凤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娴熟地掀起晒垫的一角,一折一翻把谷子都收到了簸箕里,再用晒垫盖住。雨水顷刻间淋透了她的衣裳,薄衫紧贴在身上,雨中巧凤的身段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丰满的胸部高高隆起,肥大的屁股随着脚步欢快地颤动,看得在老腊树下躲雨的众人目不转睛,抢完谷子的巧凤双手抱着头跑到腊树下避雨,张氏从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跑到她跟前:“快跟我回屋里,拧干衣服别着凉了。”“不碍事,今天是个好日子,看,都落雨了,是好兆头。”“那是,常言道人不留客天留客。”说完两个人会意地哈哈乐了。”谢九爷与大官人躲在腊树下闲聊着,不经意间谢九爷信手指着田埂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道:“牧童雨中游,耕夫田间留,信手拾螺贝,泥鳅也罢盅。”大官人连连称赞,脱口接道:“老腊雨中仙,叶叶劲风摇,窈窕似淑女,娇柔梦中俏。”
雨住了,太阳穿透了乌云,晒得湿漉漉的地上云雾蒸腾,环儿端上茶来,张氏一碗碗地递到众人手上,相互打着哈哈,谈天说地,大官人一直和着谢九爷指着那老腊树说着什么,谢九爷频频点头,大官人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巧凤,不经意间一道七色的彩虹犹如七色的彩绸高高地披挂在老腊树上,装点着老腊树那翠绿的树冠,犹如待嫁的新娘亮丽婀娜娇羞。
谢九爷拱手告辞,大官人笑道:“都这时辰了,歇着,明早再行不迟。”“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是落雨,我早行到屋里了,这会还不知道我屋里晒的谷收了冇有嘞,先前在屋里我是说送她母女俩到这,我就打转身的,这不,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后晌,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来叨扰,将来都是亲家了,走动多着嘞。”说完对着大官人拱了拱手。
大官人站在老腊树下,目送着三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