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人群散去,老腊树下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琢石声。吴木匠手里拿着墨斗,徒弟扯着墨线,在屋柱料上,选着曲直。惊恐中逃向后山的人都从山上回来,打听“抓了谁去充军了”。没有人搭腔,匠人都忙着各自手头上的活计。余石匠扶着石錾,精心地雕琢踏脚石围边的藤蔓花。
环儿拉着周继问:“你咋不跑?我真怕你被抓了去。”
“不会,抓我干么子。”“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别人跑都来不及,你还敢找事。那个当兵的真开枪,你可咋办?”
“量他不敢开枪。”
“就你能。”
“这有啥?别忘了这老腊树下方圆四五里都有乡邻们。真开了枪,还不把他们都吃了。再说,那个当官的不就鱼沟溪的嘛。我就不信,他屋里就没老少了。”
牛贩子大声地向众人告辞:“大家都歇会做,我先行一步了。”
张氏笑道:“慢些行,以后过路,就进屋歇脚喝茶。”
“好嘞,会嘞。”
一场风波过后,老腊树下又恢复了那往日的平静。匠人们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活,相互协助,不失时机地打趣。
彭氏忙前忙后,这边给石匠换壶茶,那边给木匠送碗水。印科两兄弟搭手抬树、立柱、吊屋梁。周继带着汉子们上山剥杉树皮,备着盖屋顶的料。大官人一天都要围着立了架的屋转上几圈,仔细地验查着每一个搭口、铆隼。锯匠师傅嘶啦嘶啦地你来我去锯着楼板。
张氏提着茶壶放到余石匠脚边:“你喝口茶再做,别累着了。”
“不碍事的,早上那一番折腾耽误了我好多事,还不赶着点,过会儿就要用上了。要不,木匠该催了。垫柱石马虎不得,雕龟就是龟,莲花宝座,这都是镇宅之物。”
“让您多费心了。宅基也是马虎不得,保子孙后代的事。”
“可不,千年基业嘛。”石匠嘴没停,手也没停活计,说笑、嬉闹、打趣。
吴木匠也和张氏聊起家常来:“你屋里应该是江西来的吧?听言语你倒不像老表。”
“哦,不瞒你说,我是中原人,娘家在黄河边上。”
“哦,难怪。”
“你屋里祖上就是这地方人吗?”
“哪里呀,我屋里祖上来得早,是洪武年间朝廷移民从江西逃到这地方落脚地。”
“那还与我家官人是同乡哩。”
“可不嘛,这地界无名杂姓都是那边来的。早年这是蛮夷之地,山高林密,虎豹成群。听祖上说,刚来时,苦得很。不过,糊口易得。”
“怪不得,晚上后山总是有狼叫,麂子野味满山跑。”
“多,一群野猪能把屋里田啃光。”
“哦。你屋里几个崽呀?”
“五个,三个妹子两个崽。头前两个是女,都出门了;屋里只有两个满妹子和我两老,跟两个崽过。”
“哦,你可真有福气。”
“那可比不上你。瞧,你屋里一来就盖屋买地、置田产,后生又知书达理。”
“快别说后生了,两个崽都老大不小了,没一个说下媳妇呢。一个个都是猛子崽,愁都愁死人了。”
“嗨,这有么子好愁的,起了屋,还怕冇妹子来呀。要是不嫌弃,你我做亲家。小女年方十六,倒也如花似玉嘞,只是个头矮了些。”
“那倒没么子,只是不知我屋里崽有那个福气嘛。”
“也是,姻缘命里注定,要有八字才可得。”
“那是,我屋里愁的是,要找就得两个一同进门。孪生兄弟,你说总不能看得哪个重哪个轻不成。”
“这倒不用愁,你屋里家底殷实,还愁冇妹子。哈哈哈——三十里寻美女,只怕你屋里崽少了哪。”
印祥过来喊张氏,说是爹要她过去。
张氏应着,对着吴木匠道:“你忙着,过会再聊,我去了。”
“你去忙,你去忙。”
大官人喊来张氏说是屋里要做几个装盛谷的木柜,要她拿个主意,是装在楼上还是楼下,定了好要锯匠师傅下料。
张氏不冷不热地说:“这盖屋的活你说了就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
大官人让张氏给逗笑了:“你是主妇,一屋人油盐柴米、储物、穿衣,都是你操持,哪有不问之理。”
“哎,官人抬举妾身了!那等我请姐姐一道过来瞧。”
大官人没有再说什么。
张氏走后,锯匠师傅冲着张氏的背影夸口道:“官家,你可真是有福气,妻贤、妾德,有这样两个贤德的主妇持家,哪有不发之理?”
“师傅说得好。”
“这不是说得好,在你屋里做了这么久了,屋都要完工了,天天两个眼睛看着,你屋里张氏可真是不得了哩。”
“么子不得了呀,居家过日子,家家经难念。只是我屋里人勤快,有我家姐姐左右逢源罩着。”
彭氏只是笑而不答,操着手在胸前看了许久,扭头对张氏说:“谷柜还是弄大些的好,常言道,屋大好住人,柜大好收物嘞。杂七杂八的物件,有个放档也方便些。柜盖上,多来几个客,也能当床。”
“你看,我说吧,这见过世面的就是想得周全、长远。”
“那就照妇人们说的弄。”
“要得,要得。哦,官家,这两日就要上正梁了,时辰你屋里赶了吗?雄鸡要早点备下,我想就照木匠行里的老规矩置办。”
“你是掌墨师傅,就由你定。”
“上正梁、敬赵公、坐屋脊,一起看要多少家伙,你说个数,时辰也由你赶。”
“也成,既然官家这么信得过我。过会儿,我喊上吴师傅、余师傅推算好时辰,封了五谷,这上正梁方,包你屋里紫阳高照、事事顺当。”
八姑屋里的门子和几个下人在灶房里有说有笑。
“今早听何家坪三婆在码头上说,湾山腊树下盖了一栋好大的屋。梁上刻了花,窗格上雕着鸟虫花草,屋柱用的是金丝楠木,飞檐吊四角风铃,亮瓦盖顶、屋里通明,就连盖屋顶的杉树皮都漆了桐油。那屋盖得算得上是这一带数得着的哩。”
八姑扭着身子走过来问:“哪家屋里盖了这么好的房子啊?”
门子回答:“就是春上来买田的官家屋里。”
“你们也冇看见,光是听别个说,我不相信,一个逃难的外乡人一下子就修了那么好的屋。”
“这有么子不信的。一栋屋就修在腊树边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还能有假?”
“我真不信。你们快弄点饭,吃了,抬我去彭家集去赶庙会,顺便去瞧瞧,腊树下那屋。我倒要看看那屋有你们说得那么好吗?”
众人一听八姑要借赶庙会去腊树下,都劝道:“去做么子啰,天又这么热。坐在屋里不动地方都出汗,还是在屋里歇着好,别中了暑气。”
“八姑奶奶我都不怕热,你们倒怕晒。就这么定下了,快点弄饭,早些出门,还凉快些。”
八姑忙碌了一早上,收拾了行头,对着镜子盘起了高高的云髻,插上了两枚平日里很少戴的双凤簪。上身穿着大粉马蹄袖,下面套着滚着花边的肥腿免裆裤。
出门上了滑竿,四人抬着,八姑肥大的身躯压得滑竿吱吱作响。才迈几步,汉子们就已汗流浃背。八姑并不理会,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摇着团扇,吱吱呀呀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
路上,赶庙会的乡亲都认识八姑,见她的滑竿过来,都打着招呼,闪到路边。八姑每到这时,都是笑着道谢:“你们慢着点来,我先行一步。”
一副滑竿,穿行在一队队头戴斗笠、身穿粗布衣裳的人群之中。八姑身上那件粉红的褂子更是抢眼,在满山的翠绿和金黄的稻田的衬托下,八姑更显得妖艳。
老远就听到腊树下响起一阵阵鞭炮声,八姑催促道:“快点,一准是老腊树下官家屋里今天完工,搬新屋哩!”
抬竿的汉子甩下一把汗,喘着粗气,笑道:“别个屋里早就完工了,兴许是讨媳妇呢。”
“瞎说,哪有那么多好事,我倒要看看,这户人家有多气派。”
“你还不知道吧,三乡四邻都传疯了,说官家屋里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妾,识文断字、能掐会算;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崽,那更是才华出众,文武双全,可是不得了哩。”
八姑正赶上大官人住新屋摆酒席,左邻右舍贺喜的鞭炮炸得晒谷坪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大红地毯。见此情形,八姑吩咐道:“快去,想法子,弄挂炮来,贺新屋,咱也得弄出点响动来才是。”
门子笑道:“八姑,不是去赶庙会吗?冇备下鞭炮也是正常的事。”
“那可不成,遇上碰到了也得凑个份子。再说了,我与他屋里还有过一桩买卖。撞上这么大的喜事,岂有不贺之理?这三乡四邻,哪个不认得我八姑奶奶,杳无声息地走过去,熟人见了,你们让我这脸往哪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