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长赔着笑脸,没忘了和大官人打招呼,“那我去一下”,头却冲着灰棚后面点了几下。
大官人冲着骑马的军官打着拱手,“军爷,下马歇会,喝口茶”,一转头冲着灰棚大喊,“快,军爷来了,提壶凉茶来”,“瞧,军爷,您这脸上的汗都流到脖子里了,我喊人给您倒盆水擦把脸。他去拿簿子了,也还要一会儿呢。”
“你是谁呀?我听说腊树下住着个逃难来的官家,未必就是你喽?”
“鄙人正是,可不是么子官家。”
军爷双手抓住鞍头,右脚一跨、双手一推,跳下马来。马鞭抽打着马靴,神气十足地对着大官人道:“这十里八乡的都传你爹是员外、死在路上,你是官家,识文断字。来了没几日又是买屋又是买田,还收山土,想必是个有钱的主。我们革命军北上讨袁,充丁扩编,你屋里怕也得捐些粮草吧?”
大官人笑道:“军爷高抬了,落难之人九死一生,刚在这老腊树下落脚,承蒙乡邻不弃借居甲长屋里灰棚度日,哪里有么子银子喽。”
“冇银子,出人也行,三抽一的丁。听说你屋里青壮劳力一大帮,扛枪打仗的人总是不缺吧。去,把他屋里围了,多了不要,就抽三个。他屋里的人一定知书断字,队伍里正缺,正好有了写书信的,你们也弄个听使唤的给我捆来。”
几个士兵应道:“是。”将先前抓来的青壮捆在腊树下,提着长枪呼啦一下就冲进了灰棚,吓得彭氏紧紧地搂着环儿、张氏闪到一旁小脚直打战。
周继低着头蹲在火膛前,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在胸前,眼瞟着外面。门板上钵翻碗倒早已一片狼藉,吃饭的乡亲早已四处逃窜,牛贩子却还在那低着头有滋有味地吃着残羹。
地仙心惊胆战地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轻声道:“别吃了快跑吧,找死呀?”
“怕么子咯,找我去当爹养呀,我倒还巴不得呢,正愁着饭吃。他们要、我就跟着去吃粮拿饷,好事嘞。”
军官见有人高声说话,抬眼一瞧,见是坐那吃饭的牛贩子,走过去马鞭敲打了几下门板,“这是哪个山头的好汉?老得一把骨头了,话还讲得那么粗气。”
牛贩子头都没抬一下,地仙打着拱手:“军爷,他是个癫子,莫见怪。”
“我一看就知道,他怕是个土匪。”马鞭一扫打掉了他手上的钵子,挑起他的下巴,“看你这一脸横肉,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牛贩子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一脸怒气,从骨子里哼出一句:“放开!”
“‘放开’?嗬,我就不信你这刁民野汉还能把老子‘鸡鸡’咬了去?不放开,你又能怎样?”
牛贩子暗自运足一股丹田气,飞脚踢在军爷的手腕上,马鞭甩在半空,牛贩子一式饿狗望月接在手上,回身一鞭,重重地抽在军爷的脖颈上,疼得他嗷嗷直叫。
几个大兵拉响了枪栓、指着牛贩子正要开枪,军官却一手捂着脖子怪叫:“别打死他,要活口!”话没落音,砍柱头的吴木匠提着斧头跑过来,挡到大枪前,一拱手道:“三少爷……”
军爷瞧都没正眼瞧他,嘣出句:“你是谁呀,胆儿不小,敢管老子的闲事?”
吴木匠没恼,笑道:“昨日还在你屋里同桌喝了酒,今日就眼生了吗?”
“那又怎样?你冇见老子正在当差吗?”
“知道三少爷是当差,我也劝一句,你要看在三乡四邻都是屋里人,走远一点去抓丁。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长讨不抢自乡人’。你这是给你祖上结仇家。”
三少爷脖子一扭:“我是奉命抓人,县太爷早有告示。青壮抽丁、纳粮都是尔等本分,谁敢抗捐抗税不成?再说了,而今袁大头当朝复帝制,我等新党同仇敌忾北上讨袁,你们这伙山野草民还想造反不成?”
“报告长官,这屋里除了一群老家伙和妇人外,冇见青壮男丁。”
“你们这群废物!怎么会?盖屋打基,光几个糟老头子能干得了吗?”
“都他娘的早都跑光了。”
三少爷鼓起眼睛望着吴木匠,“别当我不知道,都是你们这帮老不死做的好事。别把老子惹急了,惹急了连你们一同绑了去充火头军。”
吴木匠丢下一句:“怕抓了我等去、你屋里老爹不得安宁呢?”
三少爷还想发作,吴木匠的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他,只好作罢,不耐烦地伸着头向冲里张望,骂道:“这老不死的甲长,还冇见影?”
灰棚后面的人听到大官人喊“抓丁”,都飞也似的跑到后山钻到茅棚里躲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喘。两个小木匠都吓得尿了一裤裆。
周继坐在灶膛前,当兵的一推门正好绊在他脚上,一个狗啃屎摔在堂屋里,爬起来骂道:“你瞎眼了,冇见老子进来?”
“军爷,我是个瘸子,是你进门太忙。”
“你他娘的,你绊了老子还说老子的不是”,举起枪托朝着周继砸来,哪想周继手快,吹火筒一横一挑,那长枪就到了地上。周继脚踩长枪骂道:“你这家伙,好生无礼,撞了我的门踩了我的脚,还敢进门撒野。”拾起长枪,对着他,“看我不打烂你这狗头。”
“你他娘的拿个簿子去了那么久,莫不是拉羊牯屎吧。”
“军爷,一拳打死个爹也要手脚到堂嘞,我又不是鸟能飞,从这腊树下到我屋里也有几步路呢,问你这兄弟,我进屋水都冇喝一口,取了就来。你瞧我这一头汗。”
簿子递给了军爷,他翻都没翻就甩到了马甲长的脸上,“我没工夫看你这名号,你只管领我的兄弟去抓。哪屋里有该充军的就痛痛快快上队伍里去,别让我动手。”
“就按您的吩咐,领你们去,在不在屋里,我可不打包票。”
“没人就出银子顶,有钱也成。”
军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吹了几下,散落在四周的兵油子立马聚集在老腊树下,几个捆在树下的壮丁喊着要喝水。军爷骂道:“真他娘的事多,弄点水给他们,别他娘的白抓了。”
喝完水,马甲长催促道:“还去不去找?”
刚要动手,冲里小路上有一群人手里提着火铳、大刀、棒棍呼呼啦啦、风风火火地往老腊树下冲。跑到前头的汉子嚷道:“快,我家舅子就捆在那腊树下。”
军爷指着那帮人问:“这伙人是来做么子的?”
“怕是来抢人的呢?”
“抢人?”
“一定是,前面那个扛铳的是余沟溪谢九爷。”
“你问问,是冲谁来的?么子事?”
马仁贵拢起手问:“九爷,哪尊神把你给请来了?”
“少废话,跟那个三少爷兔崽子说一句,叫他赶紧放了我家舅子,要不然就别想出垅里。”
“放了丁,让他去别处抓,银子我这厢带着呢。要他识相些,快放人。”
军爷一听,真是对着自己来的,冷笑道:“谢九爷,早闻你大名,未见其人”,一拱手,“三少爷这厢有礼了!我劝你还是识相些,奉命抓丁、讨袁,北伐、平乱治国、捍疆,卫土,是尔等本分。你舅子充军,你理应倍感荣耀才是,怎敢聚众抢丁,难道你就不知道王法吗?”
“王法?你有么子脸说‘王法’?我等是山野之人,讲不得么子,只要你等放了我家舅子,他乃三代单传,就是按前清例律,也只是交粮不充军,而今你们却抓了他来,你讲王法了吗?”说着,气愤地端起火铳,一挥手,众人只往腊树下冲。
三少爷指挥着士兵挡在前头,稀里哗啦地拉着枪栓,谢九爷根本就不怕,仗着自己人多就步步逼近,砰砰,三少爷对着谢九爷就是三枪,子弹划过头顶。谢九爷鸟铳一横,众人都停住了脚。谢九爷骂道:“三少爷,你他娘的别以为你拿着快枪就怕你,叫你的兵崽子快放下枪,不然砍了你们的狗头,不怕你就开枪试试。”谢九爷的人越聚越多,马甲长见三少爷有点心虚了,凑到他耳根下劝道:“我看你只带了十几号人,就算是有快枪也不是菜。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嘞。我这就去劝九爷,就说你愿意放了他舅子。不过得出点钱,你看如何?”三少爷鼻子一哼:“没那么回事,一群山野村夫,乌合之众,还敢来抢丁,我就不信他们身上长得不是肉,几把大刀片敢跟我手上的洋枪打。”马甲长冷笑道:“那你也别逞能,别忘了这是老腊树下,可有御笔碑碣嘞。”这一句果然提醒了三少爷,心想:也是啊,自己充其量也是个军头,还算不上官。早就听说,这老腊树下,皇帝佬赐了碑,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字还可这样读,谁亵渎了神灵,就成了文官再冇轿,武官再冇马呀。灵机一动兵法曰:遇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官逼民反的事少做,又是在本乡本土。马甲长见三少爷举着枪半晌不做声,又上前劝道:“你还是撤吧!”三少爷翻身上马喊了句:“快!带上人,撤!”三个士兵刚解开绳子,几个壮丁挣脱就往谢九爷那儿跑,士兵拉响枪栓大喊:“站住!再不站住就开枪了。”三少爷则命令道:“别开枪!你他娘的不要命啦,快给老子跟上,废物!”听到长官这么喊,索性绳子一丢,撒腿就去追三少爷的马呀!谢九爷见自己的舅子跑了过来,喊道:“追!”众人向前跑,马甲长挡在前头喊道:“九爷,别追了,你舅子回来就算了,你也出了口气,追急了怕真要打起来了嘞,伤着谁屋里都不是闹着玩的事。”大官人也帮腔劝:“穷寇莫追,穷寇莫追呀,狗急会跳墙。”木匠从众人堆里闪出来,对着九爷一拱手:“九爷,胜了就行,你也看在他爹的份上放他一马。”
九爷嘴里恶狠狠地骂道:“这个娘卖叉的,无情无义,吃里爬外的东西,他爹也不是个东西,教子无方。”余石匠也在一旁插话道:“也是屋里冇教得好,谁都知道屋里好过年,外头好做官,这鬼崽子只不过是一个军头,造福不了乡里,还带人来自家门前抓丁,就不怕他日遭报应。唉!谢九爷你也算了,人救下了就是幸事。何必再跟小人一般见识呢?这会儿你也追不上了,别人早跑远了,回吧!”大官人道:“也是,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