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吹黄了田间沉甸甸的稻菽。大官人摇着芭蕉扇、端着小茶壶,坐在老腊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等匠人们上门。青石山余石匠担着家伙、手里握着一块汗巾,呼哧呼哧地走了过来。
“官家,歇着哪?”
“你来了,热吧。快放下,歇歇,喝口茶,我帮你扇两扇。”
“哦,这天呀,真他娘的热呢。”
余石匠坐在石凳上,一阵凉风吹得腊树叶子飞舞:“嗬,真凉快,你这可真是一块福地。”
“是嘞,这腊树下遮阳避雨、夏乘凉冬挡风。”
“哎,就你有这福气呀。你瞧,这大热天坐在这儿乘凉歇脚,都赛过神仙咯。”
“这好办呀,你的场就搭在这腊树下,不就天天是神仙了吗?”
“我可没那福气,我是先送家伙放到这,还得去河边等装石料的船,哪有工夫坐在这儿享福呢。石匠学的就是茅山教,生来就是个受冻挨晒的命。”
“我说你啥一脸油黑油黑的呢,原来是晒的。”
“可不是吗,讨生计都不易呀。”
余石匠含着烟杆,咳嗽了半天,喘着粗气:“一年到头打磨、洗碾、挖兑坑,靠的就是这点手艺吃饭。就是有这老腊树,也不得闲坐在这树下乘一会儿凉呢。”
“嗬,你还会打碾子、较磨盘?”
“打的,打的,这不是吹,我余石匠在这一带还小有名气呢。”
“哦,那我还有点生意给你做,这几日我都在想,如何在溪坑里造个水磨坊、开个油炸坊。你要是真有这般手艺,就不用再找别人了。”
“这溪坑里能行吗?”
大官人刚想再说下去,又一个哈哈打住了,说了句:“您先坐着,我去倒壶茶来。”
大官人刚一抬屁股,余石匠有些怀疑地想:“官家初来于此,听说还是个落难之人,又是盖屋,又想开油炸坊,哪有银子呀?在溪坑里修水磨,没得个三五十两想都不要想。这官家拿得出?怕只是说说罢了。”
“余石匠,就知道官家盖屋你准在这儿。谢老爷家屋里的工钱给了,钱我给您捎来了。”
“不是说秋上才有吗?”
“你不知道吧,他屋里三少爷回来了,在武汉当了大官,还背着闸子炮快枪、带了十几号子卫兵呢。进屋那天,县太爷都送呢。”
“哦,好家伙,这下谢老爷可就神气喽。”
来人是大官人请的掌木师傅吴木匠,领三个徒弟担着两担木匠家伙,两人聊得热乎。
大官人提着茶出来,吴师傅起身一抱拳:“见过官家!”
“免礼免礼,快坐下喝茶,我给您倒,一路上热坏了吧?”
“还好,两个义徒冇让我担家伙,行空路。”
“哈哈哈,我算着时辰你也该到了。吃过早饭我就在腊树下候着呢。”
“哈哈,说好的日子,可不敢误了您屋里的好事。您说是不,余师傅?”
“那是,匠人讲的就是一个信誉,赶了日子一定会来。”
“让二位师傅费心了,就等地仙了。”
吴师傅放了茶碗问道:“官家,料都备下了吗?”
大官人手一指:“备下了,都在那放着呢。”
“嗬,好家伙!你屋里要修几间房,买了这么一大堆树?”
“不是早说下了,四柱三扇带拖屋。”
“那也用不完这么多料呢。”
石匠笑道:“长木匠短铁匠,你不是正好选顺手的料省些力气。”
“我可不干那昧良心的事,能省就省,看料下尺寸。”
“哈哈,开个玩笑,谁不知道吴木匠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墨线’。”
“歇了一会儿了,我去那边选屋柱,扛屋大梁,先开工了。”
大官人道:“再乘会凉,不急,地仙还没到。”
“木匠是鲁班,得先开斧,砍了桩丁呢。”
“我也得去瞧瞧船到了没。”
刚起身,就瞧见一行抬着柱基石的汉子往腊树下走来。
余石匠笑道:“官家,你瞧,不说谎吧,柱基石来了。”
“好好好,来了就好。”
地仙六安晃晃悠悠地背着布袋、含着烟杆来了。
大官人笑道:“你终于现滩了,我正想打发人去喊。”
“不用喊,你瞧,我这不是正赶上时辰。”手一指老腊树,太阳正好照在树顶,不偏不斜。
张氏端了一升米的茶盘,地仙将罗盘摆在上头,挂了四脚定了中,筷子一立道:“官家生来的八字,地不用看,乱舞都是好嘞!”
张氏问道:“这是么子道理?”
“冇道理,你瞧,背有靠是竹山,前有笔架山,坐南朝北,溪水东西门前过,古木槽门。哪有这么好的屋场?”
张氏经他这么一说,用眼一瞧,还真如其说,看来这壁修真人早就看好了这块风水宝地,只是仙家不恋凡尘事,只盼他日有缘人。
地仙说得是唾沫星子四溅,越说越起劲。
大官人问:“定下了,该打桩了吗?”
“打得打得。”
木匠抱得一捆木桩,定了四角,分了间数。地仙叮嘱道:“脚线差不得,千万莫过磨线。”自己收了罗盘,抽出烟袋,吧嗒吧嗒地跟在木匠身后指手画脚。
周继过来喊大官人,说是来了个牵牛卖的,彭氏问买不买下。
“等会,冇见这儿有事吗?”
牛贩子跟脚过来,“哈哈,这是要盖屋呀。官家,今日你我有缘呢,起屋买牛可是大吉大利。你瞧一眼,今天我赶来的可是头正宗的田字蹄白水牯,牙口又轻,包你错不了。”
地仙充里手:“我帮你瞧瞧,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不怕瞧”,牛贩子拉起缰绳,提起牛鼻子,掰开嘴,“你瞧这牙口”,又拍拍牛屁股,“看这膘水”,掰起前蹄,“这田字蹄,上哪儿找去?”
“是不错。官家,这牛真买得。俗话说,背田还是白水牯,下酒莫过泥鳅牯……”本想还说出下一句,见张氏在场就咽了回去。
张氏哼了一句:“这么好的牛,牵回你家算了。”
“哈哈,我哪有钱买得起。”对着牛贩子道,“光看牛了,你还冇说个价,我问问。”
牛贩子伸手从腰间抽出袖子,两人伸进去,你退我进捏了一阵子,地仙呵呵笑道:“官家,价还成,买得买得。”
张氏应道:“来,我看看价码。”
地仙背过身,张氏看他伸出的指头,笑道:“就这菜牛,还要那么多钱?”
一直不作声的牛贩一噘嘴:“就是杀肉吃这牛也有斤两呀,这价不高了。官家来,拉拉价,买卖不成也是你我的缘分,赶上你屋盖新房,一壶酒总是要喝的不。既然是有缘来,看有没有份,拉一手。”
“官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下一成,牛你留下,肚子的崽就算是我送的礼。来年进屋能讨碗茶喝,就是结缘。”
“好,好好,你如此气概,那就按你说的来。周继来,把这牛牵去放放水。”
地仙不失时机地笑道:“官家,我说这牛今天定是寻着主家了,我这中人也要……”
彭氏牵了牛,又笑道:“给,你的茶钱。”
牛贩子也笑道:“牛认得主,您得给中钱。”又戏说道“给给给,你这地仙只识山水,人冇修成正果,也得食五谷,就只有辛苦了”。
地仙收了钱,“客气,你说的一点没错,人生来就是八字不好,只认得命。官家,你说对不?”
“是嘞。”
印科站在屋脚上喊:“师傅们,吃饭了。”
大官人对着牛贩子道:“一起吃饭,一起吃饭。”
“不用了,我还得赶路。”
“急么子咯,赶上了吃上一口,没什么好的,吃上一口再赶路不迟。”
地仙也笑道:“客气饿自己,走走,一起去。”
余石匠一伙人都抬完了石料,稀散地坐着,掀着衣襟,呼嗒着凉风,相互逗着笑,吴师傅一露面,立马起身施礼。
“桩定下了?”
“定了。你打的柱基石都进场了,还不定下,这么精美的莲花座往哪放呀?我说余师傅,跟你搭帮就是有一样好,柱基打得就是圆,包起来易得、省事。”
“呵呵,你说得好哪有呀。”
“确实好。”
门板上摆好了几钵菜,张氏端来了一大钵子汤,招呼道:“师傅们,都坐拢些,我给你们盛饭。环儿,快给师傅们筛酒。”
众人道:“自己来,自己来。”
地仙拿起一沓钵子,“我来盛饭,这么多人做事,让你嫂夫人端多不好意思呀。”
“没事,应该的,应该的。”
周继抢先拿了饭铲笑道:“你快去坐,我来端。累了一天了,快坐下歇口气,我给你们端过来。”
周继麻利地盛好一钵递到地仙手上,自己也盛了一碗,又给余师傅带了一钵,挨着他坐下。牛贩子自己盛了一钵,尖起筷子随便夹了点菜,躲到一边吃去了。
彭氏见了,连喊:“上桌吃,喝碗酒。”
“不用,这儿凉快。”
“快,上桌,还让我扯吗?来者都是客,哪有不上席之理。”
牛贩子笑道:“你真不必客气,我等是吃千家饭的,上不得席呀,有口饭吃,走的时候吃得多,坐的时候吃得少,也就不讲究礼数了。”
“今天不成,是赶上盖屋的好日子,你帮我屋里赶了发财牛来,可是我屋里的财神,哪有不上席之理。快上来。”
“难得主人家抬举,今日我也托福。”
甲长背着竹篮在腊树下点燃了鞭炮、打着拱手。大官人放下了碗,双手接过马甲长的竹篮:“快,上桌,一块吃。”
“恭喜恭喜,华堂升辉、万古基业。”甲长从竹篮里掏出一把粉丝,外加一些干菜。“冇么子好拿的,充碗菜吧。”
大官人连声道谢,左邻右舍听到了老腊树下的鞭炮响,纷纷赶来,你一块腊肉、他几斤面、我几升米。
张氏踮着小脚,笑呵呵地一会儿给这个倒茶,一会儿给那个搬凳,忙得屁颠屁颠的,额头上直流汗,背心湿透了。
甲长端着茶钵子在手上,大官人陪着他坐在老腊树下,望着一垅金黄的稻田笑声不断。
“今年雨水好,你瞧,这谷子多壮实呀,这丘田少说也能打四五担谷。”
“这会儿冇到手,还说不准。”
“这要是早几年,五黄六月,冇得吃的,纳谷穗推粑吃,哪有这谷粒壮呀。”
两个人正说得起劲,官道上一队人马一晃就到了老腊树下,后面还捆着六七个壮丁。甲长一看,大喊:“快跑,抓丁的来了。”
没等他跑几步,几杆大枪拦住了去路,马甲长脚直打战,巴结着嘴拱手道:“军爷,误会误会,我是这一地界的甲长。”
“那你跑么子?”
“我是见你们来了,回屋去取抽丁簿子嘞。”
“去,”那军官一听,吩咐两个手下,“去,你俩跟他去拿来,我一看他就是个老滑头。”